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鹿鸣塔 » 记忆原理(三)

记忆原理(三)

    冬至后的第四天早上,南矢告诉孩子们审判终于来了。上里村和下里村的所有人被召集在晒谷场,杨振中站在圆圈正中沉重地说道:李伯之女意外怀孕已五月余,经过艰难又慎重地思考,我还是建议她把孩子保留下来。我们悼念那些走了的灵魂,也要珍视还活着的生命。我无法容忍堕胎这个字眼出现,因为这样做很可能会让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在这个狭窄的避难之地,我们绝不能接受这种悲惨的结局,更不愿让这里沾染任何死亡的气氛。况且堕胎会使这个姑娘产生严重的心理疾病,我们每个人的神经定会被这种难以承受的癔病波动。然而,这起意外恶劣事件的始作俑者坚持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堕胎以消除在这个世间造下的犯罪痕迹,不过上里村的人们已经见证了你们施暴的过程,您二位多番溜进姑娘的房间,姑娘竟然没有叫喊一声,之后她也没有向周围人哭诉,你们真是耍得老练,真有自己的一套。姑娘的肚子渐大,你们干的好事也如其捂不住了,凡事皆有因果,善恶终有报,现在我告诉大家这罪魁祸首正是下里村的东达南和西达南,他们将会受到流放的惩罚。最后我还建议自此上里村与下里村断绝来往,各自行事,好自为之。义正词严的声明结束了,随之是长时间的无声:上里村的人们知道真相,但杨振中在前夜巡村时告诉他们第二天要听从他的任何指令;下里村的人们了解南矢一家的为人,然南矢一早就对他们说要保持沉默;还有一位当事人,被绑在了床帮,嘴里塞了一大块麻布。

    南矢从人群中走出,来到杨振中的面前,他没有反驳反而延续刚才的审判接着说道:流放东达南和西达南意味着即将出生的孩子少了父亲,也算是一桩人间惨剧,既然他们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不如将他们留下,用一生来照顾那对母子以减轻罪孽。至于惩罚,我和我的儿子达南愿代他们受刑。杨振中听后,摸摸下巴上稀疏的胡茬,背起手慢慢地踱步,他同意了。

    南矢将与达南分别乘坐船只顺流一直向东,流放起点在凤眼桥,这是他同意的条件。从建村至今,这里的人们只知道从西的再以西流来一条河穿过西孔,从东孔流出后流向东的再以东,两孔之间的平地至南被一陡壁阻挡。事实上汤河就是沿着这陡壁所属的山脉蜿蜒贴行,在晒谷场形成两条法令纹,鼻孔两侧的上里村和下里村就当是颧骨或者眼窝。而山洞里是怎么样的至今一无所知。

    他告诉南矢自己在得月桥等候,告诉他山有多厚,山那边是什么,山里有什么。南矢平静地与东达南和西达南告别,从凤眼桥上船后借着水势滑进了山洞,而半个时辰后船只从洞口出现时,船上空无一人。紧接着达南的船只也是一样。杨振中却不像他人惊愕,他恼怒于一定是这两个狡猾的家伙发现了新的遁世之路。他从上里村揪出一个身体极其虚弱的瘾君子,在他耳边低声承诺:你坐船进去从那边出来后,我给你两箱的烟土。介于毒瘾的绑架,杨振中算定这个人不会逃跑。然事与愿违,出来的船只依旧空空如也,他急忙打开船帮上的一小块暗门,发现自己偷偷放进去的乌龟也不见了踪影。杨振中顿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座山仿佛生命的献祭之地,所有活着的都会被它吞食得不剩一点残渣,难怪炽烈会化为冰寒,他匆匆驱散人群。东达南和西达南回到家,把爷爷的所有物品归置到父亲达南的屋子里,他们用了几天时间把屋子重新准备了一番,色彩明丽又让人放松。他们把孕妇从谷仓接回开始了另一段生活,以妹妹和外甥两位新认的亲属填补刚刚离去的爷爷和父亲。殊不知几年以后,余晚林主动坐上小船进入山洞和这里彻底告别,究其原因,根源于1936年底不请自来的骑马客。

    身份奇特的骑马客正在慢慢地让上里村沦为他熟悉的地狱,他教杨振中使用马背驮来的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对待不听话的村民,聪明的杨振中很快就上了道,不仅很快学会了这些工具,还根据不同的身体部位做了改造。他教训着烟囱内壁被刻下名字的村民,他的每一个动作冷静而精准,无论受刑者如何哀求,他都不为所动,依然以同样的方式继续施行惩罚。他的眉头从未皱起,嘴唇从未抿紧,名字越来越长,他已经精疲力尽,仅一个晚上就制定出了相互指认相互行刑的规则。村子里哀嚎与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声音越来越大,于是他让帮凶杨振山和杨振川将濒死之人扔进汤河。杨振中眼神中的温度随着余晚林的离开越来越低,与其说他从骑马客那里学会了残忍,不如更确切的是一次次的痛苦在感情死无葬身之地遗落下厚厚的冷漠。杨振中成了真正的恶魔,身为上官的骑马客心满意足,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余晚林曾经找过杨振中帮忙圈起那匹好动的马,两座桥旁的鸢尾花都快全死了。杨振中只是嘴上答应,实际上是畏惧马的主人,马主人的狠无人能及,那畜牲之所以听从于他是因为被使了极端手段,他说:你看它的右后蹄子是我一刀刀磨出来的,这蹄子踩下去的梅花图案多么漂亮。1938年又是四月的第二个周二下午,她带了一个大包袱到下里村的东达南家里。她已经几周没有出门,没有按约定到河边接货,没日没夜用所有的布给北矢做了衣服,从六岁到十六岁;用仅有的一块紫布给自己做了件上衣。放下包袱,她拉着北矢的手最后看了看光秃秃的花圃,再缓步到凤眼桥边坐上船,和北矢挥了挥手,与这位唯一一个告别的人说了再见。听见烟囱上杨振川的喊叫,杨振中连滚带爬到河边,只看见船尾正被山洞的黑暗淹没。

    从那天起,鸦片的箱子时不时地缺少,但没人深究,都认为是余晚林的死引起的。直到几年后的一天下午,东达南和西达南叫杨振山和杨振川到下里村,西达南打开一间屋子,里面堆满了鸦片。东达南直言:这些鸦片就是你们丢失的那部分,余晚林死前告诉我们每当傍晚听到公鸡啼鸣,就跑到凤眼桥的上游截取。你们答应按照我的要求做件事儿,这些箱子都归你们,但一定要保密,否则下场会同你们侍奉着的骑士一样。这时北矢在屋门前的泥地上画了一个小人,然后把脑袋给抹掉,他抬起头说那个坏人今晚会消失的。满腹狐疑的杨氏兄弟被那些鸦片诱惑,问需要做什么。达南兄弟带领杨氏兄弟来到晒谷场陡壁东侧下,沿着一条天梯爬到陡壁顶的平台。平台上有个寺庙,东达南让兄弟俩回头向北看,问他们能看见什么,他们说只有那座神秘的山。有些失望的达南兄弟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很简单,就是让他们隔段时间到这里北望,直到看到一些人。晚上,骑马客真的消失了,第二天杨振中找遍了整个村子。

    经过数十次对山顶建筑的推倒重建,达南兄弟再次拿出南矢嘱托给他们的第三块木板,旁边北矢的母亲冷不丁地说这是十字架,她父亲就信这个。一座灰色的教堂建好后,杨氏兄弟看到几个人在对面山顶耕作。终于,他们找到了正确答案。东达南和西达南告诉下里村的村民,六角兽即将飞回,他们可以坐船离开这里了,外面已经太平。

    1949年9月6日,六角兽飞回了上里村,从嘴里吐出一颗火球顺着烟囱外壁砸向地面,巨大的火花四射,上里村很快就陷入了火海。奄奄一息的村民有的被烧死在屋中,有的试图跳入汤河,但发现不仅凤眼桥的水沸腾翻滚,竟然连得月桥的水都嘶嘶冒泡。绝望的杨振中被振山和振川拉到陡壁下,说这有一条逃生之路。站在教堂面前,窗玻璃反射出身后的景象,杨振中慢慢转身,他看见了一群人在那里自由地生活,有他曾经残害过的人、有南矢和达南,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母亲,看见了余晚林,他还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不愿意回忆的人……那幅缺角的地图也开始徐徐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