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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原理(二)

    第二日清晨,兄弟俩跪在地上又供出另外的十一人,还向杨振中坦白李伯以其女儿之身抵偿欠下的赌债,而今这女人已经怀上了他们俩其中一人的孩子。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反抗,甚至在无声痛苦的表情中微露期待。他们用鸦片使她及所有涉赌的家伙们掉入了深深的陷阱。他们知道头顶的大哥更迫切另一个问题,于是说道只有余晚林出现在桥边才能拿到箱子。他们曾经按照信号等在桥边却是两手空空,唯有余晚林登场,箱子才如约而至。

    杨振中在晒谷场逗留了一上午,最终作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上里村的居民们看样子已经厌倦了平淡无奇的土地和孤寂沉静的水面。日子一成不变太久了,悄无声息的躁动已经开始了发芽,然而当他们追悔莫及已酿成大祸的时候,水面上掀起的巨浪只能任由翻卷。他想到恐怕平静和极度混乱是两端,而躁动和动荡是大部分的状态。而促成躁动的本源是什么呢?就拿目前的战争来说,起因于领土、资源、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的差异。等战争结束后,确实可以在特定的时间期限内实现相对的和平状态,不过,永恒的和平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实现过,尽管人们一直努力通过不同的方式去维护。因此躁动就是自身的本源,因为差异在完全相同和完全不同之间。杨振中让兄弟俩把所有鸦片抬到烟囱下面,他点起熊熊大火,让浓烟在南风的借力下笼罩了整个上里村。

    晚上他梦到烟雾凝聚成为一座传统的古代宫殿,四名身影站在殿角,手握起伏不定的平衡。这时,一道声音从殿内传出,警告这种平衡将使得宫殿最终死寂于历史之中。其中一位身影放开手,宫殿顿时开始旋转漂浮。然而,在宫殿上空,一座灰色建筑物重重压下,摧毁了原有的结构。所有的元素都化为烟雾,包括随即出现的只有轮廓的老头,片刻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次日,南矢四人上门告诉他看见了六角兽时,他心里更震惊于殿中的声音竟如出自南矢本人之口。

    念念有词的北矢在鸢尾花圃里走来走去。杨振中大声呼唤北矢到自己身边,递给他一个布偶。东达南和西达南随即也跟了过去,告诉杨振中花圃里的鸢尾花已快被那匹马嚼食完了,务必让那个人将马好好看管。这个人是三周前出现的,先是到下里村转了一圈,然后又去了上里村,之后就一直没有现身,只有他的马时不时地四处踱步。杨振中当然对这个人心知肚明。他俯身问孩子刚才念的是什么,北矢边摆弄着布偶边背诵“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他抬头继续说道是否想听整篇的《长征》,同时埋怨可怜的鸢尾花所剩无几,花圃里布满了可恶的梅花蹄印。杨振中当然也愤懑于将来会有一段时间余晚林用于纺织的紫色棉线越来越少。

    北矢生于1932年的五月,东达南和西达南将其视为己出并没有为难这个孩子,李伯的女儿也就是孩子的母亲搬到了下里村,住在南矢的屋子,和达南兄弟一墙之隔;而南矢和儿子达南在那次审判后坐上船就消失了,这也是东达南和西达南活下来的代价。

    那年冬至,眼瞅着李伯女儿的肚子已经显怀,杨振中在这三个月里想过一些方法试图让她离开,但执拗的姑娘说出去就是死,还不如死在父亲身边。杨振中承认也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放弃掉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杨氏兄弟招认那天,他让振川把她安置在晒谷场的一处谷仓里,且悄悄告诉她接下来不太长的一段时间里看见烟囱冒烟就回到屋里闭好门窗。事实上也如此,不到一个月,杨振中结束了狂轰滥炸,上里村的每一个人都成了鸦片的奴役。起初,杨氏兄弟轮流在烟囱顶监视各家各户,记录下他们消极的躁动,随后上门克扣本应分配的烟土量以示惩罚,上里村就此被驯顺了;然而,他们很快学会了如何在私下进行烟土的交易,甚至在赌桌上以烟土作为赌注,以毒瘾穿针引线于各个躁动之间。那时,杨振中过多注意在余晚林的身上,他会让手下多留出一些鸦片以备她间歇性地发作或者在彻夜纺织时对缺失的那一点亢奋的弥补。当他发现鸦片已经不能完全地抑制上里村的动荡时,那位骑马的外来户刚好住进了杨家院落里最大的房屋。

    东达南和西达南把他们爷爷的房屋收拾了出来,从晒谷场的谷仓接回了那位孕妇。孕妇问他俩谁愿意作孩子的父亲,他们以舅舅这个身份更为合适作为答复拒绝了她。在兄弟俩的悉心照顾下,他们的外甥顺利降生,孩子的母亲在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孩子有没有什么异样,抓周的时候,孩子已经可以慢慢走路,还能蹦出几个简单的句子,她才算舒了一口气。她和达南兄弟说,杨振山和杨振川之所以不愿意认这个孩子的一个原因是共同造孽的二人会永远无法摆脱孩子的新生父亲究竟是谁的困扰;而另他们真正畏缩的是怀孕前后吸食鸦片的自己很可能生下的孩子身患残疾。孩子很健康,甚至更加聪慧,她让东达南和西达南给孩子起个名字。依他们祖籍传统的命名规则,应取东达或者西达作为名字,但碍于舅甥关系,考虑再三后决定用没有出现的北作为姓氏,沿用爷爷的名字作以纪念,尽管没有一脉相承,但很强烈地对所有人宣示了他们的亲属之情。当然,上里村人最心怀愧疚,在鸦片的推波助澜下他们集体指认是东达南和西达南在李伯女儿昏厥的情形下实施了强暴,这都是杨振中的命令。

    杨振中离开上海启程去重庆之际,于南京休整时偶遇了八字须先生,他满以为能与余晚林再会。后来余晚林和他讲:八字须去重庆前,将她委托给了远东饭店的老板,并在饭店分配了一间长期客房。随着时局艰难,自己后来连边角料的参演机会也没有了,还被撵至一处漏屋。1946年四月第二个周二下午,她被带去一个地方,说是八字须回来了,殊不知自此身陷环采阁以偿多年租债。后波折辗转,于1949年初被贩至北平的八大胡同。余晚林在改造期间痛心于《鸢尾花》竟成为了她主演的最后一部,她的电影追求与片中的爱情一样都戛然而止。生产教养院居然特意安排了这部电影的放映,一是慰勉,二是让这些姑娘们唤起在身受苦难之前也曾有过爱怜自己的回忆。

    来到上里村的余晚林在收到杨振中的鸢尾花后每日不自觉地去往得月桥,在花圃周围度过白日,于是织布的活计都挪到了晚上。她有时站在桥上,有时蹲在花间,与东达南及西达南用汤河水浇灌花圃,她会摘取其中一朵别在发间,也会在兄弟俩的帮助下怀捧几束用于染色,这一切都被看在杨振中的眼中。于是,他叫杨氏兄弟和几位村民在凤眼桥旁开辟出一块新地,让振川到得月桥的花圃偷挖成花后拆其根茎种植其中,没多久眼见着新枝侧出然而又瞬息死亡。

    在烟囱释放毒烟的那个月,东达南和西达南几次三番来上里村询问杨振中是否闻到让人不安的味道,下里村的少部分人变得像狗一样嗅遍了整个村子。杨振中当然知道那是南风向东偏了点方向,但他在王顾左右而言他后建议他们到东边看看。这天,东达南和西达南再次过凤眼桥时正好碰到在园子里失神的杨振中,他们顿时明白自己的花圃为什么少了一角的花。刚下桥落脚,杨振中劈头就问这些鸢尾花怎么就活不成。西达南直截了当:如果你还妄图藏着掖着对空气做手脚的鬼把戏,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它们死亡的原因。东达南右臂横住愤怒的弟弟:我们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如何解除毒瘾的痛苦,下里村深受其害的村民已然得救。这消除之法也同样是复活鸢尾花的良药是饮入下里村那边流出洞口的汤河水。凤眼桥的水与得月桥的水属于同一条汤河,却有南辕北辙之异,这边的水性沸腾似火,经流此山后,那边的水性凝寒如冰。随后他建议从得月桥北挖一条水渠到凤眼桥但不挖通,之后转向再挖一条到得月桥南,在回弯的这一条中间向西挖一条连通凤眼桥以南的汤河,这样的结果是:上里村可以方便取到冰凝之水,而得月桥以东的水复合为中,由此这里就有三种水供不同之需。

    南矢的想法出自连接湘江与漓江的灵渠,此渠帮助秦国统一了岭南。杨振中虽然得到了让花园重现生机的方法,但他心里清楚,凤眼桥南到得月桥的那一条是万万修不得的,杨振山告诉过他余晚林说接箱子的地点只能在凤眼桥,因此桥南通渠会有流失箱子的极大可能。杨振中对达南兄弟说如果挖渠可以从凤眼桥北直通你们下里村,至于接引寒水到这边就无需了,他们想止狂就过去自饮吧。

    看着两人回去的背影,杨振中心里已经腾升浓浓的敌意,起于包括余晚林常去花圃观赏鸢尾花的嫉妒;他们识破并预揭发鸦片的阴谋;还有耳畔挥之不去的南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