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雁歌行 » 十三、献给卡塔丽霞

十三、献给卡塔丽霞

    你醒了。嗯?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问,一边走路一边穿戴着舞衣。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很多很多的卡塔丽霞。”

    卡塔丽霞是什么?

    “一种红色的花,只生长在乌伦草原北方的山麓上,”他回答,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在乌伦布语中,它的意思是‘跨越冰与火的愿望’。”

    是吗,听上去真是美丽。她很快回复,热情却疏离。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他望着她匆匆的身影,摇曳的红裙像绽放的花。他终于轻声说:“姬酒,它们很像你。”

    “我回不去乌伦草原了,但卡塔丽霞就在这里。”

    她停下了脚步,明锐的双瞳直直注视着他,然后她笑了:你知道我不是什么花儿。

    华真真使轻功离开了,阿古泰抽出背后的弯刀,长时间的日晒使刀刃微微发烫,他用爬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冯允冰,那人的身影渐渐同四年前马蹄踏雪的少年将军重合。与他自己不同,冯允冰好似一点都没变,还像当年那般,美丽得令人作呕。

    “是姬酒派你来的?”

    “她派我来?”阿古泰架起弯刀,沉重的兵器在他手中舞动如风,“记清楚了,今日是我大天狼阿古泰要报那一刀之仇,将你碎尸万段!”

    刀剑出鞘,寒声飒沓——冯允冰祭出照影剑,一双星亮招子直勾勾盯着对手,竟比那大天狼更似狼王几分。

    “那年在靖关未能将你手刃,是我最大的遗憾。”

    战斗一触即发。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真正的高手过招更在乎瞬息之间,黄沙飞扬,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冯允冰!你害得我无处容身,受万人唾弃,我要你以死偿还!”

    阿古泰目眦欲裂,一刀挥砍上去,冯允冰借力相错,剑刀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是么,”他轻飘飘地斜睨,“阿古泰,你变慢了。”

    剑尖划过,在阿古泰身上拉出一道血痕。草原男人冷笑道:“从前草原上都叫你雪罗刹,说你和你的定北军就像无形无声的幽魂,如今怎的这般牙尖嘴利?

    “小东西,你在急什么?”

    他一掌拍上冯允冰肩头,两人暂时拉开了一段距离。

    “送你最后一程,多说几句又何妨。”冯允冰即答。阿古泰没说错,他确实有意使激将法,姬酒的地宫下十有八九设了伏,他不可能不担心那几个孩子的安危;而眼前新仇旧恨,只有速战速决,他不介意为此多受些磕碰,横竖大天狼的衰退是真,他会将败者亲手斩杀——

    为了十七年前与今日的痛失。

    冯允冰转为攻势,剑招迅如风雷,二人中间一片白影闪动,阿古泰不甘示弱,出招愈发狠辣。一刀袭来,冯允冰卖了个破绽,转身将照影剑往高空一抛,反手拔出飞光剑迎将上去。飞光是把软剑,常人难以驾驭,用不好容易自伤,用好了便是极凶险的杀器。他这一剑是兵行险招,阿古泰的弯刀狠狠刮过他腰侧,那串御赐的赤璃坠子带着血花飞落在沙中,冯允冰握紧剑柄,剑气不断,飞光过处一片血肉模糊;阿古泰中了剑却万不肯退,长臂一伸,在另一边弯刀的掩护下竟单手擒住冯允冰半腰,粗砺有力的大掌重重碾着那处渗血的刀伤,几欲将他腰肢拧断。

    “呃嗯!…”冯允冰把被逼出的痛呼咽回喉底,以大天狼壮硕的身躯为踏板,提腿一个空翻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照影剑从空中笔直落下,被他稳稳接住,飞光剑也在下一刻重新入鞘。

    阿古泰叫那一剑伤得不轻,整个上半身鲜血淋漓,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满是尚且温热的艳武神的血。

    “先前却不知道,你这腰倒和姬酒差不多分量。”

    冯允冰双眼一瞪:“你碰她了?!”

    话音未落,带着滔天怒意的一剑向他飞刺而来,阿古泰猝不及防提刀抵挡,在那一瞬间他迎面撞上了冯允冰的目光,不可言说的恐惧像蚁群一样急速攀附上脊背——那个人明明穿着金丝雀似的缎衣,华贵又脆弱,但他的记忆在眼神相触的一瞬被扯回了四年前那个血色浸染的寒冬。

    主将遁逃后,乌伦布军队一溃千里,三日内便被全数歼灭,而回到草原的阿古泰也未能如愿——可汗暴怒如雷,一举夺了他的大将名位,以逃兵论处,命他永世不得踏足乌伦草原,死后魂灵亦不配归于天狼大神之净土,从此以后,庇佑所有草原人的天狼星再也不会赐予他照耀——他成了一个被故乡与信仰抛弃的流浪者。

    冯允冰!你该满意了吧?!阿古泰挥舞着弯刀与那人死斗,冯允冰出剑快而狠厉,他一次次接下,手臂的皮肤之下传来隐隐抽痛,蛛网似的血丝爬上他的眼球。与剑一同刺入血肉的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他老了,堂堂大天狼鬓边也生出了白发,也会力不从心了。又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可是,如果能杀了你的话。

    姬酒一定会记住我的。

    草原的孩子最重视“归去”。

    塔兰海的东北边,乌伦草原的西北边,是传说中查苏河发源的大雪山。在乌伦布老人们述说的故事里,天狼大神巡行之时曾沿着至北的山麓一路向西,志图登上西方大雪山的顶峰,征服那处高洁禁地。

    然而世事难料,当祂到达半山腰时,一位陌生的女郎出现在祂面前。雪山的女主人啊,祂无与伦比的美丽令一切有生之灵折服,伟大的天狼大神几乎一瞬间便坠入了迷恋,祂疯狂地渴望将雪山神女占有,渴望成为她唯一的丈夫。神女银白的目光注视着他,祂说祂不会成为天狼大神的妻子,现在不会,将来不会,永远不会。

    可骄傲的天狼大神又怎会心甘情愿放弃?祂追逐着神女向雪山之上飞奔,汗水纵横流过岩石红色的皮肤,一滴滴落在地上汇成了一条河流,那河流又流下雪山,向东横跨了整个乌伦草原,便是如今的查苏河。

    然后呢?雪山神女最终答应了吗?小孩子们总是这么问。这时候,老人就会无奈地笑笑,然后继续讲下去——

    强壮的天狼大神有着百匹天马也比不上的速度,祂一路跑到山顶,将那轻若一片雪花的神女拉入怀中,对她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意,可祂忘记了神女已经坚定地说过了的话。

    他的轻浮和不敬最终惹怒了祂,雪山神女的身躯变得灼烫无比,祂从大地的心脏中召来滚沸的毒血,让它们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烧伤与毁灭的恐惧迫使天狼大神不得不离开这座雪山,祂顺着至北的山麓原路返回,漫长的旅途中,祂的血每隔一步便滴落,在乱石滩生出一朵赤红的花。

    天狼大神回到草原时几乎流尽了血。祂不再去打扰禁地的安宁,只是常常于北方的天空中遥望。人们都说,乌伦草原的狼主仍然深爱着雪山上的神女,但多的是敬畏祂,就像乌伦布敬畏大雪山一样。

    离开乌伦草原的第二年,阿古泰形同幽魂,终日游荡在塔兰海北方的戈壁上。

    都说草原的孩子最重视“归去”,他却已然无处可归,草原抛弃了他,天狼大神也抛弃了他,苍茫天地间他的生或死都不再有意义。

    那年夏天,阿古泰漫无目的地一路东行,青天如镜,刻印着他被黄沙抹去的足迹。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白天,最终他来到那座赫赫有名的大雪山脚下,高洁禁地沉默伫立,冷酷而慈悲地对流浪者张开了双臂。阿古泰仰头望向遥远处雪白的山尖,当一片冰花落入手心,一个生命即将交付的强烈预感突然席卷而来,使他那麻木的心脏猛地震颤了。

    上山吧。

    向雪山献出你的一切吧。

    时至今日,阿古泰始终坚信,这是他万劫不复的一生中所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咳…!你们那天杀的唐帝国早就抛弃了姬酒不是么,”草原男人胸口中了一掌,嘴里咳出血沫,眼中却露出很自豪的神色来,“我碰不碰她,又与你何干?”

    细雪纷纷落在他肩头,如同故乡上好的羊羔毛,洁白柔软,丝丝缕缕。阿古泰踩在结霜的地上,感到这世界轻得飘然,偏又沉沉将他坠在大地上。寒冷的空气渗入体内,他看见一阵风从漆黑的枯枝间吹过,像掀开了一幅帷幕。

    雪花飞起了,一个女子站在风吹过的地方。

    风将瞬息唱成永恒。他看见漫天冰雪抚摸她的墨色长发,亲吻那不同于乌伦布的白皙面庞,匍匐在她艳烈的红衣下。草原的孩子睁大双眼,恐惧与神圣的光芒同时在瞳孔中点亮,他告诉自己你看的不是她,是那些号角般的风和铃铛似的雪,可是她向他走来时,风和雪都沉默了,是她从肩头放飞的千万只白鹰回到了山中去。

    阿古泰看着她一步步来到面前,容貌像雪后的山脉变得清晰可见——她的美丽是锋利的,没有娇嫩的肌肤和柔媚的眉眼,两道交叉的细小疤痕挂在脸庞,交叠着岁岁轮转的狼牙月。她是一个汉人,可雕琢了她的是荒野与苍天,在她眼里闪耀的是猎鹰与狼的灵魂。这世上只有一个词语能够形容她。

    “雪山神女……”

    渴慕而畏惧,他并不奢求她的应答。

    一介流浪者罢了。她声如一阵霜风。你为何来这雪山上?

    阿古泰想起最初驱使他的预感:“…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吧。”

    我可以给你一个理由。

    “神女”如是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过往皆无所住,唯当世远旅,不可不行。你若信我,我便予你一个归处。

    阿古泰凝视着她,仿佛是在很远的地方遥望。她在雪山之巅向他伸出手。

    如何?要随我下山吗?

    电光火石间,冯允冰一剑劈下,鲜血喷涌而出,竟是阿古泰的左臂齐根飞了出去。疼痛排山倒海而来,阿古泰大吼着向前冲去,一式手刀砍在对方右肩上,眼见着照影剑脱手,飞光剑未及出鞘,他笑得疯魔一般癫狂,竭尽全力挥出带风的一掌——

    杀了冯允冰,她会恨我,但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我会在她的记忆中归去。

    他是真的老了,而他的对手那么的年轻美丽,坚定而强大,这是他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冯允冰闪身惊险避过,提腿一记狠厉的侧踢正中他太阳穴,男人小山似的身躯轰然倒地,扬起一阵沙尘,一切仿佛只在瞬息之间。

    右手不自然地垂着,冯允冰用左手捡起沙上的照影剑,一步步向阿古泰走近。断臂的草原男人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身下的沙地一片血泊,视野逐渐堕入黑暗,他仍旧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对手,又一次的赢家。

    “冯允冰…你不得好死…!”

    冯允冰听了那人的咒骂,只是看着他,挽了个剑花。

    他看见丁灿的尸身,看见除夕夜被挂在旗杆上父帅的头,看见母亲灵位前摆着北方没有的瓜果。他该控诉,怒吼或哭号,但他终于无话可说。

    他举起照影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一剑封喉。

    太阳从沙丘上升了起来,长空染上浓艳的赤金。她扑灭了岩窟里的火把。

    走吧阿古泰,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轻描淡写,可他不甘心,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假使你是草原上的女人,我阿古泰无论如何也要娶你。”

    是吗?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那我可是一定会逃掉的。

    她笑得狡黠,他也不由得勾起嘴角:“也对,肯认命就不是你了。”

    这不是很了解我吗?

    “不,不是的,我从来都不了解你。”

    他望着她绯红舞衣的倩影,明明近在眼前,却胜似远在天边。他知道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说不定一直以来都仅仅是在利用他,但他不介意——神女是用来仰望和敬献的,雪山会杀死每个胆敢攀登她的愚人。

    “姬酒,我美丽的卡塔丽霞。我得不到你的心,但你能否告许我,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你欢喜?”

    阳光从她发间穿过,她说告诉他也不是不行。

    “我不求荣华富贵,也无需盖世英雄,只愿得一清流水似的人儿,心思剔透澄明,与我志同道合,闲来可为我拂琴一曲便好。”

    “就这样?”

    就这样。

    哦对了,她故作严肃地补充,脸要给我长得漂亮些啊!

    他陪着她笑了出来,知道这或许是她三年来说的唯一一句真话。

    西怜在洞外叫她,她最后一次催促:好了好了,这次是真的该走了。

    “好,我们走吧。”

    他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走进了灼眼的日光。

    风声瑟瑟,凄厉如鬼哭。苍茫大漠中无边死寂,只余风声。

    冯允冰收起剑,左手按在自己右肩上,“咔!”的一声扳正了错位的臂骨。剧痛过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烈日毒辣,漫漫黄沙之上,他是唯一站着的人。

    腰侧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灼痛,理智告诉他局势紧迫,没时间把他的随行书吏埋葬;曝尸荒野,塔兰海秃鹫很快便会赶来打扫干净一切。

    他不再回头看,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