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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断水

    “长公主,醒醒。”

    李梦抬起沉重的眼,面前是一位身着塔兰海舞衣的中原女子。

    “莎乐美…?不,你是…”她看见女子锁骨处的刺青,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姬氏幺女?!可是、怎么会……”

    姬酒叹了口气,淡淡说:“长公主,我是被流放,又不是死了。”

    月门曾贵为公主,到底见识过大风大浪,很快便镇定下来:“…是啊,本宫记得,父皇治了姬家通敌叛国的死罪,念着旧日情分,满门抄斩却独留你一人。”

    “荒谬!”姬酒冷笑道,“我安西侯府满门忠烈,何谈叛国?”

    她的眼神像刀一样,李梦被刺得隐痛。

    “你若心怀不满,杀了本宫偿命也罢。”反正她李梦在这世上也无甚意义。

    姬酒收了眼刀,话音真诚得竟显出几分无辜:“您是大唐的长公主,我怎么能杀您?”

    李梦狠狠一怔。

    “姬氏一族至死效忠大唐,以这种方式请您过来,只是有一事相求。”

    姬酒取来一只木匣呈到李梦面前:“开此机关密匣,为姬氏沉冤昭雪。”

    居然是机关术。李梦暗暗抓紧了裙摆的布料:“无凭无据,本宫为何要帮一介乱臣贼子?”

    对面的年轻末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我是乱臣贼子,长公主也不过是一枚弃子罢了。”

    “你说什么…”李梦压着嗓子冷冷道,“告诉本宫,你都知道些什么。”

    “庙堂之上的事,我一无所知,”姬酒答,“但我知道,若我族人尚在、安西军尚在,大唐公主可完全没有远嫁和亲的必要——这便是所谓一石二鸟吧?”

    耳边响起液体流淌的声音,年轻的公主拿起那只银酒壶,一点一点拆开了其中的机巧。

    双层的酒壶,未变色的银针。不是母妃的母妃。

    一切灾祸的起始。

    那些年她自己都不敢直面的猜想,如今在她面前被残忍地证实。

    “不…不!他们,他们怎么敢?!”李梦崩溃地跪倒在地,华贵的纱衣沾满尘土。姬酒站在一边旁观着她的凄狂。

    两位胡服汉女,两个被盛世流放的人。

    良久,月门长公主颤抖着抬起头,通红的双眼直直望向姬家的最后一个女儿。

    “姬小姐,把那木匣给我吧。”

    岩窟里一团混乱。

    “别碰我!”郑青一把甩开金不还的手,仍旧缩成一团抱住自己。

    金不还单膝跪在他身前,急切地抓住他的肩膀,高声道:“郑青你自己好好看看!是我!是金不还!”

    常谕于衣衽下摸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放进嘴里,末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下被弄脏的外衫。原本的宽袍大袖之下是一身窄袖收腰的银灰长衫,衬得青年身姿颀秀,但最惹眼的莫过于右侧小臂上一片臂甲似的东西,比甲锋,比刃厚,雪亮逼人,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兵器。

    “金不还,郑青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

    对方匆匆应了,他信手将外衫抛落在地,独自进了暗门。

    楼梯下行,直抵一空室,常谕环视四周,心中立刻了然——他熟知这种建筑的结构,在画栋堂修习时,堂主专门讲解过这种由三位老侯爷共同设计的地堡,常谕的课业是甲等上格,但凡他肯碰那些土石砖瓦,自己建一座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常谕径直走过空室,倒不是对自己的身法有多自信,他一下来就注意到,地宫里的那些机关都已经被什么人触发过了。

    “现在呢?清醒了没?”

    金不还如临大敌地盯着郑青的眼睛,直到后者慢慢点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烦人,你想吓死谁啊你…”

    郑青罕见地没有反驳,金不还的手还在他肩膀上,两人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然而沉默异常短暂——下一秒,华真真带着一身伤飞上岩窟,气还未喘匀便急着问:“二位!常兄到哪去了?”

    “下边儿呢。”金不还指了指暗门。

    华真真一听立马急了:“他一个文人,你怎能放任他自己下去!”

    “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那家伙可是玉衡啊。”郑青慢悠悠地说。

    “就是就是,而且底下的机关我都替他踩过点了,伤不着他——”金不还摆摆手,华真真刚放下心来,却见侠盗忽然一拍脑门叫道:“坏了!!”

    “什么坏了?!”

    “我忘记告诉他下头有伏兵了啊!!”

    “你!”华真真不可置信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拔剑就走。岩窑里又只剩下金不还和郑青二人。

    “我是不是该跟他们下去做点记录?”

    “别吧,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华真真顺着楼梯飞奔而下,往东过了两间空室,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惨烈的哀嚎,他心道不妙,不假思索地提剑冲进最东边的宫室,谁成想还未见常谕人影,先在门口被溅了一身的血。

    那打手没来得及尖叫便直直栽倒在他面前,从左肩到胸口都被利器切穿。

    该是大凶之兵。

    华真真惊诧地抬眼看去,只见常谕立于宫室中央,气定神闲,一条绸带似的东西挂在他右臂,宽约三指,长约二尺,细看竟是不知多少片刀刃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薄如纸张,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好似银蛇曼舞,行过之处血光飞溅,而刃上不留痕。

    方才那人是最后一个伏兵,大抵是想要逃往门外,却终被收了性命,他的同伙三三两两倒在那宫室里,未有一人死前能近了常谕的身。

    年轻的玉衡神情淡然,轻轻提肘,银白的“绸带”即刻收缩折叠,变回了一副臂甲的样子。他这才注意到门口的少年剑客,两人隔着一地死尸相对无言。

    华真真终于艰难地拼凑成句:“…常兄,那是什么东西?”

    “常谕呢?!这小子,又跑哪去了?!”

    春光明媚,草长莺飞,尚气堂堂主的怒吼回荡在芒山上。

    常谕使轻功穿梭在竹林梢头,一袭白衣像个轻灵的信鸽。演武课每月十五节,这是他翘的第三节。下了芒山,即入涞阳境内,少年背着琴来到熟悉的林隐间,远远便望见一个青衫玉冠的青年坐在树下抚琴。那人看见他来,忙不迭收了琴声。

    “鸣泉,你终于来了,可让贺某好等。”青年微笑道。他自称贺孤云,是常谕两年前认识的琴友,初遇时常谕见他衣着金贵,又不记得涞阳几时有姓贺的大户人家,于是多设了道防,只许那人以琴名相称,玄机阁的事更是只字不提。别的不说,贺孤云在琴艺上倒是颇有造诣,为人也儒雅大方,是值得一交的琴友。

    “和你约好的,我当然会来。”常谕放下琴,微扬起脸说。

    他惯爱抬着点下颔讲话,仿佛有意无意地炫耀那段精致的线条。少年拏云志,人间第一流。芒山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常谕小君天资卓绝、盛气凌人,又爱穿白衣,行止如仙鹤一般。

    贺孤云只笑不言,常谕亦不再多说,两人对坐林间,以琴声相会。

    木叶苍翠,日光下照,漫长的斗琴再次以常谕的胜利收尾。

    “哎呀,不愧是鸣泉——”贺孤云悠然道,“明明年纪比我小,琴艺却在我之上。”

    常谕莞尔:“承让了。”

    两人背上琴出了林子,山野偏僻,人迹罕至的道路上杂草丛生。贺孤云对常谕谈起自己家里的事——他母亲不久前过世了,父亲却少有表示,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对他说。

    “我在这世上十九年,长如孤云般飘荡无所。”青年苦笑着望向天边的云彩。早慧如常谕,却难以理解此等哀情,他父母都死于蓝朔之乱中,如今只有老阁主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回了一句“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无情的父亲”,便陪着贺孤云一同望天。谁料甫一抬头,却见一点箭矢的亮星在树叶间闪过。

    “贺孤云!快闪开!!”

    常谕一把将那人推开、从素白衣袖中甩出一缎带似的银刃,把飞来的箭矢击落在地。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树林里已多了五六人。是山匪。

    两个穿着得体、长相上乘的年轻人,赤手空拳在野外弹琴,确实是理想的猎物。

    贺孤云面如金纸,两眼死死盯着常谕右臂的兵器,突然喊道:“鸣泉!!快替我杀了他们!一个也不能留!!”

    “什么…”常谕来不及震惊太久,五六把明晃晃的尖刀已向他袭来。

    混沌,世界一片混沌。

    演武课上习得的要领和贺孤云高声的催促揉成晦暗的一团,像一滴浓墨砸在少年清澈见底的心头。

    “只有全部杀掉,才能万无一失!”贺孤云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常谕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落下,斑斑驳驳。林中不时吹来一阵轻风。

    “鸣泉,鸣泉?”他的琴友呼唤着他。

    常谕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环视四下,几具死状惨烈的尸首赫然在目。他低头看向自己未收回的兵器,那上面一滴血也没有,干净得好像他身上的白衣。

    “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贺孤云执起他冰凉的右手,话语极尽温柔:“别害怕,鸣泉,这不是你的错。”

    常谕颤动的目光移到贺孤云脸上,内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崩解,后者平静地回望过去。

    “江湖之大,有些人的存在仅仅是可有可无的渣滓罢了,就像话本子里的龙套,为了主角——或者说,更高的利益,牺牲他们又有何不可呢?”

    常谕看着那人漆黑的眼眸,久久失语。

    贺孤云握紧他的手,眉目间笑意更深:“你瞧,你这不是救了我的命吗。”

    常谕轻抬右臂,乍时银光流转,华真真促不及防被晃到了眼。

    “你说这个啊——”

    深藏不露的智者在他面前再次展开了自己的武装,纤长白刃如水流般延伸,在半空中画出一道曼妙而危险的曲线。

    “它叫‘断水’。”

    亏他还一直以为常谕是个文弱书生,如今倒尴尬起来。华真真闭口不再多问,只忆起掌门曾言“真人不露相”,看来确是如此。

    两人走到东北角的宫室,那里约莫是姬酒的私库,只见各色金银财宝被不修边幅地堆了一地,能摆在桌上的都是稀世的收藏品。华真真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常谕大致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一张深赫色的古琴身上。

    “西谷凤凰?”他挑了挑眉,“没想到会在她手上。”

    华真真听说过这张琴——西谷凤凰,琴师和藏琴家眼中的无价之宝,他师姐“追烟剑”苏子漪曾经为了它大费周章,结果却在拍卖会上被一个胡人少年以重金横刀夺爱,气得她三天没上论剑台。

    过了这间库房,向西拐,两人进入了一间比前者宽敞不少的宫室,地面被一个巨大的水池所占据,水面漆黑,不知其深浅。水池那端的墙壁上有两根用途不明的木质拉杆和一道紧闭的门。

    “我去探探。”华真真说,当即使轻功腾空而起,低飞过水池。常谕环视四下,没有机关,转而看向那片闪动的水面,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手突然从水中伸出,一把抓住了华真真的脚踝。

    “常兄当…!”少年一句当心还未讲完便猝不及防被拉进水里。

    是蛙人。

    怪不得墙上没有机关,最大的埋伏原来就在这水池之下。常谕眉头紧锁,心知此时不能贸然下水施救,蛙人受过特殊训练,水性极好,在水下对上他们很少有人能占上风;对面的两根拉杆应当是破局的关键,可偏偏断水的长度不足以触碰到。

    要是飞香索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