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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蛙

    “小谕,如今怎么不见你穿白衣啊?”

    老阁主笑呵呵地摸了摸常谕的头顶,往炉里又添了一匙炭火。屋外下着小雪,芒山一片银装素裹,往年冬天常谕总穿得像个雪狐狸,今时却破天荒地着了一身灰。

    “总穿白的也没趣…”常谕蹭着老阁主的手心蒙混过关;他日日功课繁重,后者不常见他,殊不知打从今年春天起他便很少再穿白衣了。

    “今日是你生辰,放你出去玩一天,当心别受了冻。”

    “弟子明白。”

    常谕正欲退下,老阁主忽又叫住他,往他身上披了件雪白的长绒斗篷,带子也给系紧了。

    老人慈笑:“老身还是爱看你穿白的。”

    常谕道谢后离开,在屋外无人处默默红了眼眶。

    谁知道呢,他早就不是阁主记忆里那个洁白胜雪的少年了。

    几个月前的金桂大典上,老阁主在众人的见证下为他簪上桂枝,以此宣告常谕成为新的“玉衡”,两年之后便要出山,踏上完成那神圣使命的征途。接下来的两年,迎接他的将是紧张的闭关修习——冠礼之前,不得离开芒山半步。

    常谕久违地使轻功跃过落雪的竹林,来到那个熟悉的地方。琴声依然,一袭黑袍的贺孤云像曾经一样坐在树下。此番重逢,两人皆是讶然。

    “鸣泉?你来了!”贺孤云猛地站起身来,“这一年你都去了何处?我始终等不到你!”

    他比春天时长高了些,面容也多了几分成熟和硬朗。

    “…抱歉,是我失约了。”常谕真没想到贺孤云会等他一整年,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从今往后不必再等我了。”

    “这是为何?”贺孤云立刻由喜转悲,定定地望着他。常谕对上他的眼神:“我要离开蜀地,兴许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使你背了人命,叫你非走不可吗?”贺孤云悲愤道,“鸣泉,你放心吧,没有人会查到你头上来!没有人敢!”

    “你会错意了,”常谕淡淡地说,“我离开是为了办事,仅此而已。”

    贺孤云仍不死心,快步上前抓住常谕的肩膀:“你要办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办!我已经不是那个活在父亲阴影里的稚子了,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也已经不是什么纯白之人了,”常谕冷笑,抬起右臂露出一截雪亮的刃,“放手。”

    “不是的!”贺孤云反驳,仍旧抓着他,“鸣泉,你不在的这一年里,我我常常在梦中见你,与你合奏,你总是一身清净的白,你明明不曾变过!”

    他望着常谕,执念从如墨的眼中满溢而出,就像匍匐在泥潭中的人捡到了一枚无瑕的玉壁,无论如何也再不肯放手。

    常谕叹了口气,随即将斗篷解下,一把塞进贺孤云怀里。细密的雪花须臾便落了他满身。

    “你若执意如此,这白衣便留给你,你我就此别过吧。”

    言尽,年轻的玉衡使轻功远去,在雪中好似一只灰仆仆的孤雁。

    贺孤云久久伫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抱着那条雪白的斗篷独自走过熟悉的林间小道,路的尽头是一架华贵的马车和几位撑伞的侍从,为首的女侍迎上来将伞举到他头顶。

    “殿下,您的琴…”

    “不要了,回府。”贺孤云面容冷峻,双手却像个孩子似的抱紧了斗篷。

    马车朝着涞阳王府的方向驶去。

    那日回山之后,常谕大病一场,从此落下了咳疾的病根。

    “常谕!你这边什么情况?”

    常谕闻声回头,只见冯允冰站在他身后,手中的照影剑还在滴血——他从西边的宫室过来,刚收拾了一道伏兵,溅在身上的血还是热的。敏锐如玉衡,一眼瞧见了他腰侧那道骇人的刀伤,与华真真肩上的不同,这处伤口似乎被暴力撕裂过,看得人头皮发麻。

    未极答复,突然一阵水花飞溅,浑身湿透的华真真跃上岸来

    “阿真,你怎么样!”常谕忙问。小少年往地上一坐,苦着脸气喘吁吁道:“啊——吓死我了!我没什么大碍,就是之前的伤有点…”

    他试探着转了转肩膀,痛得瑟缩了一下:“嘶…碰了水可蛰得慌。”

    见他无碍,常谕转而对冯允冰说:“冯大人,水里有蛙人,在下以为对岸的拉杆乃破局之要。”

    “这个好说。”后者往墙上看了一眼,旋即使飞香索绕上拉杆,用力一拽,只听得四周墙壁里传来机巧转动的响声,先是在水池正上方开了一方天窗,紧接着,对面那扇高大的门缓缓降下,横亘在水面上成了一座小桥。

    三人走到桥上,华真真后知后觉地回头道:“冯大哥你受伤了?!”

    “皮肉伤而已,还好啦。”冯允冰笑笑说,他在靖关受过比这重的伤可多了去了,只是弄丢了赤璃坠子,铭哥儿回去肯定又要数落他。

    “倒是你自己,”他补充道,“受了内伤可要小心动武。”

    宫室里空旷寂静,墙上火把燃烧和脚下木板颤动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幽暗的水中危机四伏,三人屏息凝神行至桥中央,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湿冷的手如钳子般死死扣住了常谕的脚踝!

    “常兄!”华真真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常谕使他不至被瞬间拖入水中。只见水面之下浮现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冯允冰从左腿根处两条战术腿环间抽出鲨齿匕,蹲下身一刀捅穿了那张可怖的脸。猩红在水中蔓延开来,蛙人的尸体缓缓下沉,常谕一身恶寒,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又见一只手从水下伸出,抓住艳武神垂下的发辫用力向下拽去。冯允冰反手一刀斩断了发尾,不由得又气又笑。他的辫子是临行前赵子穆给他扎的,听说跟着手下副将学了一月有余,可惜这份苦功一朝被人糟塌了。

    莫名其妙的小插曲无法掩盖局势的凶险,眨眼间两个蛙人纵身出水,甩来几只星形的飞镖,常谕当即展开断水,一道横挥将飞镖扫落,那两个蛙人动作倒快得很,放完暗器转眼又钻进水里。敌暗我明,他们处境很被动,想要对付蛙人,只有将其引到岸上才行。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何处一阵阴风倏地袭来,墙上的火把瞬间全数熄灭,只有天窗下尚且有一隅光亮。三人被突然降临的黑暗打得搭手不及,电光火石间,似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听响动像是某种铁索,常谕还未辨认出来者的方位就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不是华真真,是华真真的话一定会喊他一声常兄。

    “冯大人!”

    双眼终于适应黑暗,果然是大理卿在他面前。

    “你们快走,这里交给我。”冯允冰迅速说道。

    常谕本存有一丝迟疑,华真真可是真听他冯大哥的话,二话不说拉上常谕就走。冯允冰目视两人冲进门内,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死死攥着一条细长的铁链,冷白手背上青筋暴起,那铁链绷得笔直,一端隐没水中,另一端挂着一只指爪似的铁钩,此刻正牢牢扎在他后背上。

    说实话,还真挺疼的。冯允冰深吸一口气,水下的蛙人不停地拉扯着铁链,试图把他拽下水。想的倒是容易——他心下冷笑,握紧铁链发狠向上一甩,竟是将那铁链连带着蛙人一并甩到了岸上,后者甫一落地便被鲨齿匕一刀了结,迸溅的血浆染了冯允冰半脸。

    他走到天窗下,瞥了一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信手将铁链那端抛回水里。

    “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你们自己选吧。”

    姬酒坐在地上,骂了句塔兰海粗口。

    “爆破失败而已,”李梦用手扇着面前的扬尘,“别这么讲,本宫听得懂。”

    姬酒挑眉,不置可否。李梦的爆破法把她二人搞得灰头士脸,而匣子除了略显焦黑以外并无改观。

    “让长公主费心了,这密匣便暂且由您保管,”姬酒冲她一拜,“冯大人很快就来接你,姬酒先行告退。”

    眼看她转身就要提刀走人,李梦慌忙起身欲拦:“等等!当年…!”

    片刻迟滞间,却听得一声爆响——大门被人一刀劈开,木片四溅。

    “…谁?!”

    姬酒当即抽出腰后两把塔兰海弯刀,以独狼般的姿态护在李梦身前。她目光紧锁,只见一个身量纤薄的中原青年从长廊的阴影处走出,同她四目相对。那眉眼生得清冷,看她时却如有万丈火海,波澜狂涌,滚烫得令人心惊。

    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青年的眼神像火舌一样扫过她全身,最终停留在那片刺青上。

    “真的是姬酒……”他轻声呢喃着。

    此话一出,姬酒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论此人是何来意,有什么解释都等着被她按在地上说吧!刀光乍现,对面似乎没料到她这一手,仓促抬起右臂格挡,弯刀落在他的“臂甲”上铮然有声。是件奇兵器,她瞧见此物劈开大门时好不利落,如今怎生又不肯使出来了?

    姬酒的武学数路承袭孔雀夫人,刚者如鹰隼强击,柔者如沙蚺蛇行,她将腰一扭,旋身到青年另一侧,刀刃刮下几点火星,那青年虽不愿出手,动作倒足够敏捷,顺着她的走势转手挡下了一刀。二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姬酒的双刀伴着舞步般的身法步步紧遍,而青年毫不还手,只是不住地盯着她看,钩子一样的眼神盯得姬酒面上发热,她索性把刀一转,以刀柄促击那人腹部,青年吃痛露了破绽,她收刀擒住他双腕,一手拉至头顶,一手反扣在腰后,抵着后背将人按在墙上。青年发出一声轻轻的呜咽,姬酒看着他披散在背后的长发莫名心烦。

    “常兄!你要的琴我拿来了!…哎?”

    华真真一进门就撞见了这一幕。来时常谕在长廊里摸到了一处暗门,像是通往东北角的库房,于是派华真真前住一探,回时把西谷凤凰带来,用以自证身份。

    “西怜。”姬酒一声令下,角落里的胡人少年立刻搭弓瞄准了闯入者。华真真急忙连琴带案搁在地上,“姬酒姑娘,你是姬酒姑娘吧!”

    他手忙脚乱地指向常谕:“呃、他是玄机阁的人,我们是来助你的!你不信的话,让他给你弹首曲子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