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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禁忌仪式

    尤利西斯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入这条他往日走过不知多少遍、无比熟悉的长廊。

    昔日的光景如昨日重现般,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眼前。往事历历在目,似流水般无声地淌过。

    他还记得幼年时期的自己被那个人捡回来时,披着白袍的男人牵着他稚嫩的手掌,一同穿过的就是这古老的长廊。自幼生长在贫民窟福利院的他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建筑,长廊上的每一根雕花立柱、每一尊精雕细琢的石像,都向他展示着一个从未他想象过的世界。

    那时的他还带着孤儿出身特有的谨慎和敏感。他没有为自己遭遇了人生际遇的重大转折而感到欣喜,而是像流浪的小猫被陌生人类捡回家时谨慎地审视着身边的一切,生怕自己受到未知的伤害。

    于是幼时的他在长廊上停下了脚步,问了白袍的男人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选我?”

    他不明白,若他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被神看中的孩子,那几年前教会派来的神官在洗礼时便不会沉默地对他摇头。

    随后他像是想补充点什么一般,又说了一句:

    “我的手很脏的。”

    说完他下意识地想把手从男人手中抽走。他怕自己脏了这位尊贵的大人物的手,可是没能抽动。

    “没关系的,我们都一样。”

    男人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这时尤利西斯才发现这个脸上挂着温和笑意的男人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富有威严和老成,外表看上去不过只是位二十多岁的青年。

    而后男人就像总算找到了共同话题,对尤利西斯说了很多。他说他也是福利院出身,小时候时常受到年纪大一点的孩子的欺负,说自己以前还有个妹妹,他小时候总是为了让妹妹吃上甜食半夜偷偷溜进福利院的厨房里偷蜂蜜蛋糕。蛋糕放在很高的柜橱里,他得把两张椅子叠到一起才能够到,有一次他不小心从椅子上跌下来,吵醒了睡觉的神父和修女,偷蛋糕的事因此暴露,而他本人为此被罚手抄了一整本圣典。

    就在这时,年幼的尤利西斯才知道原来这个身为真知教廷现任教皇,被福利院的大人们说是世上离神最近的大人物原来也和普通人一样有着平凡的过去和喜怒哀乐,甚至比普通人还更为健谈一些。也就是这时,他那因长期缺乏安全感而封闭起来的内心也开始随男人的话语而慢慢融化。

    那之后时光荏苒,幼时被教皇照拂的男孩蜕变为了坚定的教廷骑士。当他人生第二次踏入这条通向白鸢尾宫的长廊时,已经是他被提拔为近卫骑士长,得以由教皇为其亲自授勋的时候了。在这之后,因为职务所需,他不知多少次在觐见教皇时途经这条走廊,长廊上的立柱雕花和精美雕像和他儿时初见时一样,不曾染尘,却不再能给他久经洗练的内心带来一点波澜。

    可如今这里却变了。不光是长廊和白鸢尾宫,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肆意燃烧的火舌充斥着长廊和不远处的白鸢尾宫,宛如拥有生命般迅速蔓延,大有从教廷区向四周扩散出去的趋势。

    好在人员的紧急疏散和火焰的隔离屏障均已完成,当下留在教廷区的除了做好充分防护的教廷战士,就只剩下罪魁祸首本身,以及他驱使的那些自禁忌秘术中诞生的爪牙了。

    尤利西斯环视四周,有着悠久历史的洁白石壁被无情的火焰灼烧至炭黑色,一些石质立柱因高温的灼烧而表面产生裂痕,有些直接坍塌下来,横倒在走廊上,让人不禁怀疑这条走廊究竟还能在火焰中支撑多久。

    尤利西斯迈过一根横截在通道上的断裂立柱,然后毫不犹豫地反手挥剑,将一只蹲伏在石柱后丑陋而畸形的怪物拦腰斩断。

    怪物被砍断的截面流淌出不祥的深蓝色血液,同时散发着一股足以令资深战士作呕的恶臭。纵然身体已被分为两截,怪物体内不断蠕动的污秽血肉还是挣扎着相互靠近,想重新结合在一起,然而它的尝试最终失败了。尤利西斯的剑刃对这些禁忌秘术下诞生的怪物是致命的,剑上附着的高阶神术在接触的瞬间便瓦解了怪物的防御和再生能力。

    意识到伏击对这名经验丰富的战士无效后,又有数只藏匿起来的怪物从尤利西斯的视觉死角处跃起,想凭借数量上的优势杀死尤利西斯。不过这些怪物的智能有限,实力又与在教廷漫长历史中也能称得上极优秀的尤利西斯相差太远,在一瞬的剑光闪烁后,像是用刀刃切开奶油,几具怪物一切两段的身体便沿着生前的惯性飞出,随后落地,发出数声闷响。

    尤利西斯转过头,望向那些丑陋的异形怪物。它们丑恶的姿态,畸形的似人而非人的人体,死后仍妄图挣扎着愈合的血肉和脏器,以及逐渐沦为无机质的组织,都标志着它们禁忌造物的身份,是真知教理不能容纳的邪物。

    身为教廷的骑士长,真知教理的尊崇者和捍卫者,他来到此处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讨伐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

    可当他从外围一路拼杀到中心区,作为教皇寝宫的白鸢尾宫就屹立在不远处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坚定。他想起许多年前他沿着这条路走进那恢弘的宫殿,在众人的仰望中接受教皇的授勋,被赐予手中这把佩剑;而今他却要穿过漫漫火场,将这把教皇赐予的剑亲手刺入赐剑人的胸膛。

    他抬头望向天空。此时天色已至黄昏,在连天火光和夕阳的映照下,天上的残云如血染般艳红。

    “……洛伊德老师,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世界吗?”

    他深深地吸气,让混杂着火场刺鼻气味的空气灌入肺中,最后一次将回忆中的景象与眼前的火场相重合,然后用力将浊气呼出,连同过往的记忆一同舍弃。

    沦为火海的走廊里发散着致命的温度,火焰的长蛇吐出能将人体烤成焦炭的蛇信,徒劳无功地舔舐着战士的身体。在附有神术加护的铠甲面前,这些也不过是稍热一些的微风。

    而在铠甲构成的躯壳之下,尤利西斯的内心早已附满冰霜,如久冻的利刃般寒冷而坚硬。

    当尤利西斯推开白鸢尾宫的大门时,即便事先已经对情况有了一定程度的推测,映入眼中的景象也让他呼吸微滞了一瞬。

    昔日神圣恢弘、庄严堂皇的宫殿已然化作了亵渎的禁忌仪式场地,数千年前由最初的圣徒们手工打磨的墙壁上涂满了血腥禁忌的符号,肿胀蠕动的肉瘤从吊有华丽水晶顶灯的穹顶处垂下,而在白鸢尾宫的正厅中心,原本用以觐见神职人员和向真知之神祈祷的神圣祭台处则生长着一颗极为不祥、仿佛世间所有亵渎与污秽聚合体的漆黑心脏。

    自心脏表面上延伸出无数形若菌丝和蛛网般的血管,与穹顶上的肉瘤以及墙壁上的血色符号深深结合在一起。伴随符号的明暗闪烁和肉瘤的蠕动,血管和与之连通的心脏也在规律性地脉动着。仔细观察后,尤利西斯发现那颗心脏在形态上像由数片黑色肉瓣包裹交叠组成的花苞,花苞中似乎正孕育着某种直觉告诉他不能、也绝对不该出现在世间的东西。

    他甚至隐隐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已经听到了心脏中的胎动。再过不久,那个伟大的存在就将完成仪式破茧诞生,到了那时,整个世界都会听到祂初生时的啼哭。

    没由来地,尤利西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巨大喜悦感。

    ——没错,祂即将诞生,祂即将到来。世上怎么会有什么事比这更为伟大崇高、更值得喜悦的呢?

    在这一想法的驱动下,他几乎想立刻扔下长剑和盔甲,一同加入这恭迎祂诞生的狂欢中。

    突然间,一股裹挟着庞大力道的冲击从他的潜意识深处浮现。像是巨浪拍击着身陷漩涡的小船,使其冲出倾覆的命运,他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随后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他的脸庞划落,滴进铠甲的缝隙。从他迈入白鸢尾宫的第一刻起,他的心智就被禁忌的力量悄无声息地侵蚀、消磨着,这股力量是如此隐秘又如此迅速,在短短数分钟内就触发了他心智最底层的防护神术。

    尤利西斯慌忙地将视线从心脏处挪开,在心中快速默念圣祷,同时手指在胸口划出复杂的纹路,用神术对心智进行了多重加固,并为自己短暂施加了真知之神的视野。这种心智侵蚀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出现时总是让人毫无防备之心,一旦被人察觉到其存在,做好对应防护,侵蚀的力量对于尤利西斯这种高阶圣职人员而言效果就极为有限了。

    做完这一切后,尤利西斯重新环顾大厅。在掌握世间一切真理与知识的主人的视野加持下,他看到自墙壁和穹顶垂下的血管远比他先前视野中看到的数量更多、结合的程度更深。心脏与大殿正在进行同化仅仅是表象,实际在他踏入白鸢尾宫之前,这里的同化仪式就几乎快要完成了。

    万幸的是,这个沾满了不详气息的禁忌典仪如今还差最后一点没有完成,就像灌满一只瓶子差了最后的几滴水,一本书的撰写仅剩最后的一张尾页。毫无疑问,尤利西斯的到来暂时打断了这个不知会引发何种可怖后果、最糟结果可能会殃及整个世界的仪式。

    他将左手放至右侧腰间,感受着佩剑剑柄上传来的冰冷触感,然后望向那颗漆黑的心脏,语气中不带一丝温度:

    “洛伊德老师,您的学生已经到了,您不打算出来迎接吗?”

    真知神的视野加护让尤利西斯在短时间内拥有了几近神明化身的视觉,冥冥之中,尤利西斯感受到那千翼千眼的智神正将祂的目光透过物质世界的层层阻拦,投射到自己身上。此时的他是真知之神视野的延伸,是那长在千翼上的一千只神圣之眼在物质世界的末端,他由此看到了眼下这个未知仪式的能量流向,也看清了那个藏匿在漆黑心脏中心的人影。

    随着尤利西斯的诘问声在空荡的厅堂中回响,黑色的心脏表面出现了缝隙,软体动物般的血肉触瓣逐渐分开,像是一朵漆黑的百合花苞缓缓绽放。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从开裂的心脏中走出。

    “尤利西斯,我的学生,你比以前更优秀了。我本不希望和你见面,这样你就无需背负任何事物,能在毫无察觉中抵达那个新世界。”

    人影晃了晃左手手臂,像往常一样对学生打着招呼。接着他向前迈进了几步,使身影更为清晰地呈现在尤利西斯面前。那是一个身着白色神官长袍的青年,头发呈燃烧后的灰烬般的灰白色,年龄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身材修长又略微消瘦。他右手握着象征至高神权的黄金权杖,左手在打完招呼后随之垂落,牵动着手臂和背后延伸出的一排蠕动着的细密血管。

    “仪式马上就要完成了。如你所见,在仪式完成之前,我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见人。”

    男人说这话时语气稀松平常,带着自嘲般的苦笑。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暗黑色血管与他的身体相连接,如忠诚守职的士兵将黯淡闪烁的物质源源不断的输入到他体内,像脐带把血液送入正在孕育的胎儿。

    尤利西斯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陷入精神侵蚀时隐约听到的胎动是什么了,整个白鸢尾宫已经同化为了一个孕育禁忌之物的子宫,他身陷在子宫之内,而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即将要诞生啼哭的胎儿!

    身为教廷的骑士长,尤利西斯也曾带队围剿过众多信奉邪恶神明、推崇血腥献祭的邪教徒,可即便他见过众多人性泯灭、穷凶极恶的邪教徒,也从未有一人可以让他如此不寒而栗。

    凭借依附的神明视野,尤利西斯从他的老师身上看到了极为清醒的理智,这说明没有任何阴影里的存在和邪祟力量左右了洛伊德的思想。那么,一个完全理智且理性、出于某种清晰目的而谋划了这一切的人,究竟用了多久时间去筹备了这个亵渎世间一切的仪式?他又想要利用这个仪式达成什么目的?

    身为真知教会的现任教皇,洛伊德已居于教皇之位长达七十年。在他的治理下,真知教廷引领的大陆诸国不仅得以快速从七十年前的黑暗动荡时期中恢复过来,真理的神圣光辉也在其领导下被传播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这七十年里,从未有人怀疑过洛伊德作为真知神信徒的纯粹性,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距离神明最近的侍奉神明之人。

    如果他变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只要洛伊德愿意,他就能以真知教会的名义得到几乎无穷的资源。他用了多少资源去搭建这个亵神的祭祀场?又为了今天留下了多少后备手段?尤利西斯不敢想下去了。

    他只是机械性地依照圣典里教义和多年来的训练本能,沉默地抽动剑柄,将剑刃指向自己过去的老师。

    这柄陪伴自己多年、通体由赤金、圣银和高阶金属打造的利剑如今变得无比沉重。进入白鸢尾宫之前,尤利西斯心中的某个角落还存在一丝的侥幸:或许策划这一切的并非是他的老师,或许他的老师是被某种存在引诱了。随着他离宫殿大门越来越近,那丝侥幸逐渐变为了希冀和祈求。时至如今,当他清楚地看到老师身上未曾受到丝毫的心智污染后,那份希翼和祈求也像脆弱的泡沫般破灭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已不再是曾经将他带出孤儿院的恩师,而是被真知教理所不容的“异端者”洛伊德·亚尔德雷。

    在即将手刃异端,亦或是为了崇高教理而牺牲前,尤利西斯将心中仅剩的疑问说了出来:

    “为什么……?”

    他没有往后继续说,但他知道洛伊德能明白他想问什么。

    “哦……你是问我为什么选择这样做。你有这个疑问也是正常的,因为你不清楚这世界的真实一面。”

    洛伊德闲庭信步地向尤利西斯的位置走去,他对尤利西斯手中的剑熟视无睹,语气平稳得像是在给学生上课。

    “真实?”看到洛伊德逐步靠近,尤利西斯下意识握紧剑柄,真知派系的多个神术和数个高阶秘术同时被激活,在铠甲和剑身上笼罩起一片摇曳的光辉。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们根本没必要刀剑相向,不是吗?”洛伊德笑了笑,在距离尤利西斯不远处停下来脚步,耐心地为自己的学生讲解起来。

    “我们的世界就像漂浮在未知深海上的一艘摇摇欲坠的小船,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就生活在这支无比脆弱的小船上,对着海中窥见的庞大阴影顶礼膜拜,献上祈祷,将无可名状的存在视为庇护小船存续下去的神祇。这不是很可笑的事吗?那些不可知的存在从不在意人类的崇拜和祈祷,也不关心小船会长久存续下去或是被巨浪掀翻。举一个例子,在我们这个时代之前也有过众多曾经存在的文明,有些文明的辉煌程度远胜我们当下,他们的遗迹和造物对我们来说虽不比神迹,但也远不是我们的文明能解明原理的东西。”

    “那些远早于我们的历史便存在着的古文明?但根据那些文明留下的遗物显示,他们的文明中也存在对神明的信仰崇拜。”尤利西斯说道。

    “是的,他们也信仰神明。可他们最终还是消亡了,因为一些现代历史学家争论几百年也没有探明的原因。”洛伊德的脸上带上了一丝戏谑,接着说道,“我们这个时代信奉真知之神。那么,如今是真知历多少年?”

    “是真知历4138年。”尤利西斯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洛伊德提出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

    “没错,是真知历4138年,这个数字说明我们这个时代对真知神的信仰已持续了四千一百多年。四千年前,最初的神官们向神明虔诚祈祷,得到了神明赐予的力量,在黑暗混沌的时代点燃了第一丛篝火,让文明的火光照亮了我们所在的时代。受这火光的庇护,这个时代的人们得以远离那些潜藏于黑暗和阴影之中、夺人心智使人疯狂、伺机吞噬尘世和文明本身的存在。也正是因此,人们更加卖力地修建神殿、传播信仰,以求火光的庇佑能长久延续下去。”

    “然而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来说,凡人如同蝼蚁尘芥,人类的信仰对祂们来说更是可有可无,毫无增益。虔诚的僧侣潜入心智深层妄图与祂们沟通变得半疯半傻,这些神志不清的可怜虫却被世人奉为贤者,偶尔说出的几句疯话被当成至高无上的神启。”

    听到与从小接受的教理相悖的亵渎言语,尤利西斯下意识反驳道:

    “可真知教会却在聆听神明的启示下繁荣了四千年。”

    “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世界的真实。”洛伊德漫不经心地笑着,脸上带着类似讥讽和怜悯混合在一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