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禁典·逆光
“事实上，教会信仰的神明早在千年前就不再给予我们任何关注。任由神官们如何虔诚祷告，反省自身，千年前的神官们都未能从神明得到丝毫回应。我们能感受到祂仍然存在，而且一切正常。过去契约的神术依旧能生效，但除此之外祂不再赐予我们任何一丝关怀和慈悲，就像一个玩腻了过家家游戏的孩童。”
“我是直到从前任教皇手中接下教皇之位时才得知这一秘密。真是可笑极了，为了维系信仰体系不会崩毁以及教会机能的正常运行，千年之久的时间里教会的历任教皇都在冒充神明。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离神最近的侍者不过只是对着圣典原典和神明雕像苦思冥想，从中搜罗出几句话以用于每年祝祷日祝词的骗子罢了。区别只是寻常的骗子欺骗他人，我们这些神学的骗子连自己都在欺骗。”
听到洛伊德吐露出的惊人真相，尤利西斯的信仰心在短时间内受到了强烈动摇。但得益于优秀的心理素质和日常心智训练，他很快将状态重新调整好。
先不论洛伊德口中的话语是真是假，就算真如洛伊德所说，真知神早已抛弃了凡人，近千年来凡人世界的繁荣也是由凡人亲手铸就，不可动摇的。过去尤利西斯的一位友人曾揶揄说比起一名虔信的神职人员，他身上作为战士的成分要多出太多。如今尤利西斯倒是想感谢这份特质，这让他在听到这个足以让绝大多数信仰深厚的神官昏厥过去的消息后仍能让自己迅速回到战斗状态。
“所以您是因神明抛弃了我们而选择堕落为异端吗？”维持着警戒姿态，尤利西斯顺着洛伊德的话题继续问道。
“异端？明明神明都已经将我们抛下不理了，异端这个概念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吗？若是神真的在乎违背教理的异端，祂就不会在我的仪式进行到如此地步时还置之不理。”
洛伊德朝侧面走了几步，这一举动让尤利西斯不禁警惕起来。直到他看到洛伊德走到来到殿堂一侧真知之神的纯金神像旁，用手中的黄金权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神像，发出金属相碰的沉闷响声。
“我不会因为被神明抛弃这种无聊的小事而堕为异端。看看这黄金铸成的神像和权杖吧。我们的时代现在拥有着远比黄金贵重许多的昂贵金属，而之所以这些东西还是黄金制成的，是因为这是自四千年前最早的祭司那里代代相传而来的。四千年前，我们的文明只会建造简易的石头房子，驯养最初的家畜，黄金是那时最容易提炼得到的贵重金属，我们毫不犹豫地将它们熔融铸成神像和权杖，以求未知的神明可以护佑我们。而在今天，我们将黄金铸成交易货币，用精炼的高阶金属建成精密的炼金构件和动力核心，用在礼车、舰船和飞空艇上。在失去神明庇佑的这一千年里，我们的文明仍在不断延续和精进，没有因神明的缺席而灭亡。”
“因此我想说，与其信仰那些不可知也不可信的神祇，妄想从世界的阴影里挑选几位看起来和善的面孔进行崇拜，不如将那些神祇彻头彻尾地舍弃。唯有在我们舍弃了神祇之后，凡人才能得到应有的尊严。”
说到这里，洛伊德微微停顿，望了尤利西斯一眼。后者以沉默的眼神回应，示意他将这长篇大论的演讲继续进行下去。
“但在这个充满不可知的神秘和宏伟存在的世界里，我们的世界又是无比脆弱的。那些文明程度和技术远高于我们的古代文明尚因不明的灾厄而陆续灭亡，因此我们绝不能盲目愚信我们的时代可以在未知之海上永远平稳的航行下去。为此，我们需要创造属于人类自己的神明。”
到了此时，尤利西斯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松动，他的眼睛因洛伊德的疯言疯语而不自主的睁大，话语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创造神明……？！洛伊德老师，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因为没有留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尤利西斯习惯性地把老师这个称呼说出了口。
而洛伊德似乎对自己学生的反应很是满意，他诡异地笑了起来，身后的血管也像软体动物的触手般畸形地扭动。
“是的。我很清楚，我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狂人似的演讲进行到这里，洛伊德就像尤利西斯见过的许多激动地阐述自己扭曲理想的邪教徒一般，露出癫狂的笑容。那头打理整齐的灰白色长发随着他的狂笑而散乱地摆动，他的脸上同时留下狂乱的喜悦和殉道者般的悲悯。
“——没错，我们要创造独属于人类自己的神明，为凡人取回真正的尊严！”洛伊德随手扔掉手中的黄金权杖，一束纯白与暗灰两色相间、明亮与黯淡共存的光流出现在他手掌上方。光流之中，无数历史片段的光影像马赛克嵌片般规律性的律动。光流在洛伊德的手上盘旋了几圈，化为一张形态在虚实间摇摆不定的古老纸张。
那束光流仅在空中出现了一霎，尤利西斯却感觉自己的身心坠入了极为怪异的、极短暂又极漫长的时间里。而当他看到光流化作略微泛黄的古老纸张后，他全身的肌肉和反应神经瞬时紧绷了起来。
根据真知圣典的记载，真知之神曾将污染世界的众多禁忌知识封印成被称为“禁典”的书页，以此隔绝污染的源头。而在为保护脆弱的凡人世界而抽离出的禁典之中，又存在十一页最为诡异险绝的残页，这些禁典中的任何一篇若是泄露，便有可能颠覆整个现实世界。这十一页禁典之中的禁典，便是在圣典中被记录作《密涅瓦之书》的存在。
据说在从尘世中剥离掉这十一页最为禁忌危险的知识后，真知神一度陷入长达数千年的沉睡。圣典也在此告诫凡人，若是翻开密涅瓦之书，就是推开了通往世界终焉的门扉。
尤利西斯从未接触过那传说中的密涅瓦之书，他只知道这些古老危险、禁典之中的禁典的确存在，而非后世神官的捏造杜撰。在真知教廷中，有一个名为“禁忌书库”，专门负责对禁典进行封印收录的机构。禁忌书库名义上隶属于教廷，实际却独立自治，仅受教皇个人监督。因此禁忌书库中究竟有哪些禁忌典籍，其中又是否存在传说会颠覆世界的密涅瓦残页，就成了只有历代教皇才知道的秘密。
——而今，世间唯一知晓禁忌书库秘密的当代教皇洛伊德·亚尔德雷就站在尤利西斯面前，他手上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古旧书页的威压和不祥感远胜尤利西斯曾接触过的任何禁典。尤利西斯心中一沉，不由做起最坏的打算。
仿佛看穿了尤利西斯的思考，洛伊德如同一位向顾客推销商品的店员，微笑着自顾自介绍起来。
“正如你所想那般，这是《禁典·逆光》。没错，正是那伟大的密涅瓦之书中的一篇残页。”
“如名字所示，逆光可以拨动那脆弱又顽固的时间之弦，它的伟力足以让时光逆流，将枯萎的花束重新化为萌发的种子，让早已死去的嶙峋白骨新生为活人。这份伟大的力量源自掌管时间的主人，那位存在于无穷多连续时空中的弦之主，然而掌握真知的神祇却为了巩固神位而杀死了弦之主，将其权柄从世界中剥离，以免有人能威胁祂的神座。看啊，多么丑恶，有着超凡伟力的神祇也和人类一样，为了统治安稳而施行谋杀的勾当。”
“而我的计划便是要利用弦之主的权柄，沿着时之丝弦回到过往，回到那早在天地初辟、世界诞生前的原初的世界。尤利西斯，让我来告诉这世间无人知晓的创世神话吧。我们的世界对凡人来说是如此广辽、深邃、充满着神秘与不可知，然而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概念开始流动之前，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从更大、更纯粹的宏伟世界中裂解崩离下来的一小块残渣罢了。对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我们来说，那个宏伟世界是我们终生无法抵达，只能依靠远古记述中的只言片语进行美好想象的乐园伊甸。”
“但对于这个世界的神祇来说就不是这样了。世界刚刚从原初……哦，为了方便称呼，我将原本的那个宏大世界称为原初世界，世界从原初世界中刚刚分离时，我们的世界并没有神祇的存在，有的只是混乱无序的规则、概念、特性，以及构成智慧生灵的灵知和原初世界残留下的弥散能量。想象到了吗？那些高高在上，引得凡人顶礼膜拜的神祇在最初时根本就不存在，别信了真知圣典里记录的那些洗脑用的神话！祂们不过是灵知最原始的沉积、规则和概念最初的聚合，依从本能、像草原上的鬣狗一样贪婪分食着原初世界残留的能量，这便是神祇们诞生的真相！”
“诞生自这个世界的神祇们，祂们的知性从混沌蒙昧中觉醒，权柄在世界之初的漫长时间中固化为神明的特质和倾向性，祂们从灵知最深处的回响中目睹了那有如无上乐园般的原初世界，并为之神往，为此祂们相互厮杀吞噬，攫取权柄，只为夺取一张回归乐园的船票。”
“可祂们失败了——仔细想想吧，不过是些被乐园永久放逐出去的流浪者和失乡客，却仍做着回到原初世界的美梦！意识到归乡无果后，这些存在才把视线投放进凡人的世界里，靠从凡人的灵魂中抽取信仰来供给自身，所谓神祇们的关注和慈悲，都是发觉无法脱离这个狭隘世界后的一丁点施舍和利用而已！”
洛伊德的神情愈发激动，虽然他的话语在极力否定神明，可脸上的狂热神色却与尤利西斯见到过的邪教徒和被洗脑的疯子如出一辙。
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吗？这就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戴着这幅良善模样的面具吗？把儿时的自己从孤儿院带出，改变了自身命运的那个记忆里的崇高人影，不过只是一个精心伪装的幻影，一个愚弄人心的把戏？
尤利西斯望着不远处手舞足蹈宣扬狂人理想的洛伊德，从未觉得他的老师是如此陌生，自己离他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原来自始至终，都从未有人真正了解他。
“哦……抱歉抱歉，夙愿终将得以实现，人未免会有些激动过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洛伊德停下疯狂的举止，夸张地摇了摇头，“我站在教皇之位上已有足足七十年，真知之神给每任教皇赐下的祝福和加护让我的身体不再衰老，长久地保持年轻。可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我的心已经很疲惫了。”
“所以就暂且把我当成一位老年人对待吧。要知道，老人家总是有很多说不完的话。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为我的得意学生，也是现在世上唯一的听众讲解如何利用逆光禁典来制造神明的伟大计划吧。”
“先前也说过，世界在从原初脱落时，世上并没有神祇的存在，有的只是无序的概念和规则、离散的能量，以及构成一切知性和灵魂根源的灵知。神祇们是概念和规则无序碰撞，佐以能量的激发和灵知的聚集而诞生的最早产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祂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早出现的原始生灵。祂们的位格远超凡人，是因为祂们在世界的拂晓就已出生，垄断了绝大部分创世遗留下的资源，凡人和物质界其他物种的诞生所消耗的不过是祂们饕餮后剩下的一点残渣。”
“那么，试着想象一下，如果顺着时间的丝弦逆流而上，将一个具有知性和自主意识的人类，送往那个创世伊始，所有规则和权柄都处于无人掌控状态的失序状态的时代，会发生什么呢？”
“您是说……”
“没错，这个人可以在众神诞生之前就占据这些原初世界留下的馈赠，成为凌驾于任何现有的神祇之上，真正唯一的至高神明！当人类完成这一伟业，未来的时代将永远属于凡人，我们的世代将在人之神的庇护下世代繁荣下去，永不衰败！”
洛伊德激动地挥舞起手臂，眼中闪烁着狂热：“颠倒时弦的权柄已为我所用，逆光禁典的启动仪式也已接近尾声。我将把自己送往创世之始，成为至高无上的人之神明！”
“……”
面对史上绝无仅有的疯狂计划，尤利西斯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您说的这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我们都知道的，越是力量强大的禁典，发动时越需要庞大的代价和大规模的仪式，若逆转时间人造神明是件能轻易达成的事，我不认为历史上没有其他人做出类似的尝试。”
“哦，代价…….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渺小代价罢了。”
洛伊德轻蔑地摆了摆手：“历史上从未有人达成这般伟业，是因为他们都是受神明蒙蔽的无知愚人。除我之外，再未有人能掀开历史的伪装看到真相。”
“至于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相较于即将永久存续的人类文明而言，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为了确保人之神明的诞生，我需要用到这世上的所有人。哦……简单介绍一下，逆光禁典在逆转时间时会消耗对应的能量，这份能量是拥有知性的生物在时之弦中存在的概念本身。换成便于理解的描述，逆光在发动时，会将知性存在作为一种燃料消耗掉。被消耗掉的存在将从时弦中被分离出去，不会出现在世上的任何历史之中，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根据我的粗略计算，想要将一个人送回时间的源头、创世的伊始，所需的能量大约要消耗掉除我之外的世间全部生命。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根据先前的实验，存在概念在被分解时不会产生任何痛苦。”
“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感觉就像襁褓中的孩子沉睡在母亲的臂弯，坠入沉静的梦乡。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对你的过于优秀感到可惜，因为你本可以在不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抵达那个新世界。”
“……也就是说，为了实施那个不知真假，虚无缥缈的疯狂理想，您打算戕害世上除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
尤利西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语气那么冰冷过，仿佛说出来时会让气管和喉咙冻结。面对这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他不动声色地握紧剑柄，心中盘算着“那个东西”的发动还需要多久时间。
“唉……我的确不指望你能理解我。这对被世俗道德框架束缚，没有亲眼目睹真理的你来说还是过于超前了。不过尤利西斯，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以及世上的所有人许诺——在攫取那至高的权柄之后，我所创造的世界将是黄金般璀璨的盛世。”
洛伊德原地踱了一圈，然后转身面向尤利西斯，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
“说了这么多，本来以为你会多少理解我的想法。没想到在谱写夺取神位的序曲前还要与学生自相残杀，这可真是让人遗憾。”
“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希望在仪式的最后阶段受到打扰。来吧，我优秀的学生。我们对话的这段时间应该足够你发动降神仪式了，就让我来看看你这些年到底涨了多少本事吧。”
“您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尤利西斯神色微变。
——想来也是。身为真知教会的教皇，洛伊德自然会知道尤利西斯手里那张最大的底牌。他从一开始就看破了尤利西斯的计划，知道他的学生是在借对话的时间筹备降神仪式，以短暂借取真知之神的伟力。然而他却像一个默许学生耍小手段的和蔼教师，非但没有出手阻止，反而颇为默契地和尤利西斯一起演完了整场戏剧。
尤利西斯的表情变得凝重而严肃。洛伊德表现出的一切尽在掌控的态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只能由此推测出两种可能：要么是洛伊德也尤利西斯一样筹备着某种特殊仪式，需要利用对话拖延时间；要么就是洛伊德确实如他表现的那般迎刃有余——即使面对神明亲临的力量，他仍有绝对的自信取得胜利。
尤利西斯无法判断真实情况是两者中的哪一个，但他知道面对精心布局多年的洛伊德，自己当下的任何算计恐怕都在对方的预料之内。于是他不再犹豫，左手挥剑切入右手腕甲的缝隙中，让鲜红的血液流淌在挂在胸口处的小型神像上，在心中默念真知神的圣名。
以高阶圣徒的鲜血为媒介，尤利西斯自对话开始时就不断编织着的降神仪式在这一瞬间得以完成。而后的数分钟里，真知神将在现实世界降下真身的片鳞，短暂替代尤利西斯的身体。
恢弘圣洁的光辉自尤利西斯的身体向外扩散，铭刻着晦涩真理的铭环在他周围环绕旋转。犹如天使圣咏的神圣歌声中，尤利西斯的身形不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个难以用言语描述、像是一百根羽翼在光辉球体表面拼插成的某种立体艺术品。
一百颗如黄金熔融般的亮金色眼球居于一百根神圣洁白的羽翼中央，在同一时刻缓缓睁开，有如一百颗燃烧的太阳，从各个角度看向洛伊德的方向。
面对这充盈着圣洁神性，外露出的一点气息都足以让不够虔诚的信徒发疯的神明化身，洛伊德依旧神色如常。他望着模样巨变的学生，眼中露出欣赏的神情。
清脆的掌声在被蠕动血肉包裹的教堂中回荡。
“能够以凡人之躯，从那位千翼千眼的神祇身上借取足足十分之一的力量，你比我想象中更为优秀。”
“但这样真的值得吗？作为圣徒借取神祇力量的代价，你的精神将不可逆地被神祇的纯粹神性污染。一旦依附状态结束，你被高度污染的灵魂就会脱离这具被扭曲篡改的身躯，融入祂的庞大知性之中。你将堕入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深渊，那是凡人绝对无法承受的苦难。”
尤利西斯没有回应。准确地说，他已经无法再回应了。
洛伊德说的对。降神仪式本身虽然并不会消耗施法者的生命，但让神明降临到凡人的躯体带来的副作用是巨大的。由于位格差距过大，哪怕是信仰心再深厚的信徒，灵魂也会因神明降临而被不断扭曲同化，最终成为神明的知性海洋中最外围的一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降神仪式的流程本身算不上太大的秘密，历史上却鲜有人能成功施展的原因：绝大部分资质不够的神官或圣徒在施展仪式的几秒时间内灵魂就会被严重污染扭曲，无法再维持自我意识。
对尤利西斯来说，降神仪式造成的污染在数分钟之内还不至于让自我意识瓦解，但也无法再让他有余力开口说话了。他的意识就像游荡于无垠汪洋里的一缕细弱水流，每一秒都有无数知识和真理的光流涌入他的脑海，仅仅维持自我意识不被冲散就用掉了他大量的心力。
他在光流汇聚的海洋中艰难的维系着自我，把视野拉回现实，锁定在洛伊德身上。
降神仪式的开始就是尤利西斯自我意识终结的倒计时。倒计时只有短短几分钟，他必须用这几分钟时间击败洛伊德，终止他那几乎称得上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最恶毒的疯狂计划。
他——以如今神性充盈、再无半点人类特征的身体来说应该是“祂”了——祂轻盈挥动一侧的数十片羽翼，真理、规则与秩序便在祂的驱使下汇聚为无形的风暴与洪流，朝着洛伊德席卷而去。
洛伊德打了个响指。一条由蠕动着的血肉组成的巨人手臂从地下钻出，挡住了那道来自尤利西斯的攻击。血肉手臂随后在空中发出沉闷巨响，从内部爆开。无数细碎的肉块和深蓝色的血液随着爆炸纷纷落落，像是宫殿内下起了一场血肉之雨。
更多的血肉手臂像巨大的藤蔓植物一般从地面钻出，以惊人的速度融合、汇聚，最终组成一尊血肉铸成、有着六双手臂的无头巨人。巨人的胸腔表面裂开一道一人高的豁口，一条暗蓝色的肉质触须从中探出，垂至地面。洛伊德揽住触须，融入进血肉巨人的体内。
因先前的战斗冲击而震荡着的白鸢尾宫内，大量的尘埃和墙灰从穹顶和墙壁上簌簌飘落。漫天的灰尘之雪中，六臂无头的禁忌巨人与百翼百眼的神明化身沉默地相互对视。
决定着世界命运的那一时间点即将到来。
“我是直到从前任教皇手中接下教皇之位时才得知这一秘密。真是可笑极了，为了维系信仰体系不会崩毁以及教会机能的正常运行，千年之久的时间里教会的历任教皇都在冒充神明。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离神最近的侍者不过只是对着圣典原典和神明雕像苦思冥想，从中搜罗出几句话以用于每年祝祷日祝词的骗子罢了。区别只是寻常的骗子欺骗他人，我们这些神学的骗子连自己都在欺骗。”
听到洛伊德吐露出的惊人真相，尤利西斯的信仰心在短时间内受到了强烈动摇。但得益于优秀的心理素质和日常心智训练，他很快将状态重新调整好。
先不论洛伊德口中的话语是真是假，就算真如洛伊德所说，真知神早已抛弃了凡人，近千年来凡人世界的繁荣也是由凡人亲手铸就，不可动摇的。过去尤利西斯的一位友人曾揶揄说比起一名虔信的神职人员，他身上作为战士的成分要多出太多。如今尤利西斯倒是想感谢这份特质，这让他在听到这个足以让绝大多数信仰深厚的神官昏厥过去的消息后仍能让自己迅速回到战斗状态。
“所以您是因神明抛弃了我们而选择堕落为异端吗？”维持着警戒姿态，尤利西斯顺着洛伊德的话题继续问道。
“异端？明明神明都已经将我们抛下不理了，异端这个概念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吗？若是神真的在乎违背教理的异端，祂就不会在我的仪式进行到如此地步时还置之不理。”
洛伊德朝侧面走了几步，这一举动让尤利西斯不禁警惕起来。直到他看到洛伊德走到来到殿堂一侧真知之神的纯金神像旁，用手中的黄金权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神像，发出金属相碰的沉闷响声。
“我不会因为被神明抛弃这种无聊的小事而堕为异端。看看这黄金铸成的神像和权杖吧。我们的时代现在拥有着远比黄金贵重许多的昂贵金属，而之所以这些东西还是黄金制成的，是因为这是自四千年前最早的祭司那里代代相传而来的。四千年前，我们的文明只会建造简易的石头房子，驯养最初的家畜，黄金是那时最容易提炼得到的贵重金属，我们毫不犹豫地将它们熔融铸成神像和权杖，以求未知的神明可以护佑我们。而在今天，我们将黄金铸成交易货币，用精炼的高阶金属建成精密的炼金构件和动力核心，用在礼车、舰船和飞空艇上。在失去神明庇佑的这一千年里，我们的文明仍在不断延续和精进，没有因神明的缺席而灭亡。”
“因此我想说，与其信仰那些不可知也不可信的神祇，妄想从世界的阴影里挑选几位看起来和善的面孔进行崇拜，不如将那些神祇彻头彻尾地舍弃。唯有在我们舍弃了神祇之后，凡人才能得到应有的尊严。”
说到这里，洛伊德微微停顿，望了尤利西斯一眼。后者以沉默的眼神回应，示意他将这长篇大论的演讲继续进行下去。
“但在这个充满不可知的神秘和宏伟存在的世界里，我们的世界又是无比脆弱的。那些文明程度和技术远高于我们的古代文明尚因不明的灾厄而陆续灭亡，因此我们绝不能盲目愚信我们的时代可以在未知之海上永远平稳的航行下去。为此，我们需要创造属于人类自己的神明。”
到了此时，尤利西斯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松动，他的眼睛因洛伊德的疯言疯语而不自主的睁大，话语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创造神明……？！洛伊德老师，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因为没有留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尤利西斯习惯性地把老师这个称呼说出了口。
而洛伊德似乎对自己学生的反应很是满意，他诡异地笑了起来，身后的血管也像软体动物的触手般畸形地扭动。
“是的。我很清楚，我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狂人似的演讲进行到这里，洛伊德就像尤利西斯见过的许多激动地阐述自己扭曲理想的邪教徒一般，露出癫狂的笑容。那头打理整齐的灰白色长发随着他的狂笑而散乱地摆动，他的脸上同时留下狂乱的喜悦和殉道者般的悲悯。
“——没错，我们要创造独属于人类自己的神明，为凡人取回真正的尊严！”洛伊德随手扔掉手中的黄金权杖，一束纯白与暗灰两色相间、明亮与黯淡共存的光流出现在他手掌上方。光流之中，无数历史片段的光影像马赛克嵌片般规律性的律动。光流在洛伊德的手上盘旋了几圈，化为一张形态在虚实间摇摆不定的古老纸张。
那束光流仅在空中出现了一霎，尤利西斯却感觉自己的身心坠入了极为怪异的、极短暂又极漫长的时间里。而当他看到光流化作略微泛黄的古老纸张后，他全身的肌肉和反应神经瞬时紧绷了起来。
根据真知圣典的记载，真知之神曾将污染世界的众多禁忌知识封印成被称为“禁典”的书页，以此隔绝污染的源头。而在为保护脆弱的凡人世界而抽离出的禁典之中，又存在十一页最为诡异险绝的残页，这些禁典中的任何一篇若是泄露，便有可能颠覆整个现实世界。这十一页禁典之中的禁典，便是在圣典中被记录作《密涅瓦之书》的存在。
据说在从尘世中剥离掉这十一页最为禁忌危险的知识后，真知神一度陷入长达数千年的沉睡。圣典也在此告诫凡人，若是翻开密涅瓦之书，就是推开了通往世界终焉的门扉。
尤利西斯从未接触过那传说中的密涅瓦之书，他只知道这些古老危险、禁典之中的禁典的确存在，而非后世神官的捏造杜撰。在真知教廷中，有一个名为“禁忌书库”，专门负责对禁典进行封印收录的机构。禁忌书库名义上隶属于教廷，实际却独立自治，仅受教皇个人监督。因此禁忌书库中究竟有哪些禁忌典籍，其中又是否存在传说会颠覆世界的密涅瓦残页，就成了只有历代教皇才知道的秘密。
——而今，世间唯一知晓禁忌书库秘密的当代教皇洛伊德·亚尔德雷就站在尤利西斯面前，他手上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古旧书页的威压和不祥感远胜尤利西斯曾接触过的任何禁典。尤利西斯心中一沉，不由做起最坏的打算。
仿佛看穿了尤利西斯的思考，洛伊德如同一位向顾客推销商品的店员，微笑着自顾自介绍起来。
“正如你所想那般，这是《禁典·逆光》。没错，正是那伟大的密涅瓦之书中的一篇残页。”
“如名字所示，逆光可以拨动那脆弱又顽固的时间之弦，它的伟力足以让时光逆流，将枯萎的花束重新化为萌发的种子，让早已死去的嶙峋白骨新生为活人。这份伟大的力量源自掌管时间的主人，那位存在于无穷多连续时空中的弦之主，然而掌握真知的神祇却为了巩固神位而杀死了弦之主，将其权柄从世界中剥离，以免有人能威胁祂的神座。看啊，多么丑恶，有着超凡伟力的神祇也和人类一样，为了统治安稳而施行谋杀的勾当。”
“而我的计划便是要利用弦之主的权柄，沿着时之丝弦回到过往，回到那早在天地初辟、世界诞生前的原初的世界。尤利西斯，让我来告诉这世间无人知晓的创世神话吧。我们的世界对凡人来说是如此广辽、深邃、充满着神秘与不可知，然而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概念开始流动之前，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从更大、更纯粹的宏伟世界中裂解崩离下来的一小块残渣罢了。对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我们来说，那个宏伟世界是我们终生无法抵达，只能依靠远古记述中的只言片语进行美好想象的乐园伊甸。”
“但对于这个世界的神祇来说就不是这样了。世界刚刚从原初……哦，为了方便称呼，我将原本的那个宏大世界称为原初世界，世界从原初世界中刚刚分离时，我们的世界并没有神祇的存在，有的只是混乱无序的规则、概念、特性，以及构成智慧生灵的灵知和原初世界残留下的弥散能量。想象到了吗？那些高高在上，引得凡人顶礼膜拜的神祇在最初时根本就不存在，别信了真知圣典里记录的那些洗脑用的神话！祂们不过是灵知最原始的沉积、规则和概念最初的聚合，依从本能、像草原上的鬣狗一样贪婪分食着原初世界残留的能量，这便是神祇们诞生的真相！”
“诞生自这个世界的神祇们，祂们的知性从混沌蒙昧中觉醒，权柄在世界之初的漫长时间中固化为神明的特质和倾向性，祂们从灵知最深处的回响中目睹了那有如无上乐园般的原初世界，并为之神往，为此祂们相互厮杀吞噬，攫取权柄，只为夺取一张回归乐园的船票。”
“可祂们失败了——仔细想想吧，不过是些被乐园永久放逐出去的流浪者和失乡客，却仍做着回到原初世界的美梦！意识到归乡无果后，这些存在才把视线投放进凡人的世界里，靠从凡人的灵魂中抽取信仰来供给自身，所谓神祇们的关注和慈悲，都是发觉无法脱离这个狭隘世界后的一丁点施舍和利用而已！”
洛伊德的神情愈发激动，虽然他的话语在极力否定神明，可脸上的狂热神色却与尤利西斯见到过的邪教徒和被洗脑的疯子如出一辙。
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吗？这就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戴着这幅良善模样的面具吗？把儿时的自己从孤儿院带出，改变了自身命运的那个记忆里的崇高人影，不过只是一个精心伪装的幻影，一个愚弄人心的把戏？
尤利西斯望着不远处手舞足蹈宣扬狂人理想的洛伊德，从未觉得他的老师是如此陌生，自己离他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原来自始至终，都从未有人真正了解他。
“哦……抱歉抱歉，夙愿终将得以实现，人未免会有些激动过头。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洛伊德停下疯狂的举止，夸张地摇了摇头，“我站在教皇之位上已有足足七十年，真知之神给每任教皇赐下的祝福和加护让我的身体不再衰老，长久地保持年轻。可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我的心已经很疲惫了。”
“所以就暂且把我当成一位老年人对待吧。要知道，老人家总是有很多说不完的话。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为我的得意学生，也是现在世上唯一的听众讲解如何利用逆光禁典来制造神明的伟大计划吧。”
“先前也说过，世界在从原初脱落时，世上并没有神祇的存在，有的只是无序的概念和规则、离散的能量，以及构成一切知性和灵魂根源的灵知。神祇们是概念和规则无序碰撞，佐以能量的激发和灵知的聚集而诞生的最早产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祂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早出现的原始生灵。祂们的位格远超凡人，是因为祂们在世界的拂晓就已出生，垄断了绝大部分创世遗留下的资源，凡人和物质界其他物种的诞生所消耗的不过是祂们饕餮后剩下的一点残渣。”
“那么，试着想象一下，如果顺着时间的丝弦逆流而上，将一个具有知性和自主意识的人类，送往那个创世伊始，所有规则和权柄都处于无人掌控状态的失序状态的时代，会发生什么呢？”
“您是说……”
“没错，这个人可以在众神诞生之前就占据这些原初世界留下的馈赠，成为凌驾于任何现有的神祇之上，真正唯一的至高神明！当人类完成这一伟业，未来的时代将永远属于凡人，我们的世代将在人之神的庇护下世代繁荣下去，永不衰败！”
洛伊德激动地挥舞起手臂，眼中闪烁着狂热：“颠倒时弦的权柄已为我所用，逆光禁典的启动仪式也已接近尾声。我将把自己送往创世之始，成为至高无上的人之神明！”
“……”
面对史上绝无仅有的疯狂计划，尤利西斯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您说的这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我们都知道的，越是力量强大的禁典，发动时越需要庞大的代价和大规模的仪式，若逆转时间人造神明是件能轻易达成的事，我不认为历史上没有其他人做出类似的尝试。”
“哦，代价…….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渺小代价罢了。”
洛伊德轻蔑地摆了摆手：“历史上从未有人达成这般伟业，是因为他们都是受神明蒙蔽的无知愚人。除我之外，再未有人能掀开历史的伪装看到真相。”
“至于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相较于即将永久存续的人类文明而言，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为了确保人之神明的诞生，我需要用到这世上的所有人。哦……简单介绍一下，逆光禁典在逆转时间时会消耗对应的能量，这份能量是拥有知性的生物在时之弦中存在的概念本身。换成便于理解的描述，逆光在发动时，会将知性存在作为一种燃料消耗掉。被消耗掉的存在将从时弦中被分离出去，不会出现在世上的任何历史之中，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根据我的粗略计算，想要将一个人送回时间的源头、创世的伊始，所需的能量大约要消耗掉除我之外的世间全部生命。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根据先前的实验，存在概念在被分解时不会产生任何痛苦。”
“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感觉就像襁褓中的孩子沉睡在母亲的臂弯，坠入沉静的梦乡。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对你的过于优秀感到可惜，因为你本可以在不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抵达那个新世界。”
“……也就是说，为了实施那个不知真假，虚无缥缈的疯狂理想，您打算戕害世上除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
尤利西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语气那么冰冷过，仿佛说出来时会让气管和喉咙冻结。面对这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他不动声色地握紧剑柄，心中盘算着“那个东西”的发动还需要多久时间。
“唉……我的确不指望你能理解我。这对被世俗道德框架束缚，没有亲眼目睹真理的你来说还是过于超前了。不过尤利西斯，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以及世上的所有人许诺——在攫取那至高的权柄之后，我所创造的世界将是黄金般璀璨的盛世。”
洛伊德原地踱了一圈，然后转身面向尤利西斯，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
“说了这么多，本来以为你会多少理解我的想法。没想到在谱写夺取神位的序曲前还要与学生自相残杀，这可真是让人遗憾。”
“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希望在仪式的最后阶段受到打扰。来吧，我优秀的学生。我们对话的这段时间应该足够你发动降神仪式了，就让我来看看你这些年到底涨了多少本事吧。”
“您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尤利西斯神色微变。
——想来也是。身为真知教会的教皇，洛伊德自然会知道尤利西斯手里那张最大的底牌。他从一开始就看破了尤利西斯的计划，知道他的学生是在借对话的时间筹备降神仪式，以短暂借取真知之神的伟力。然而他却像一个默许学生耍小手段的和蔼教师，非但没有出手阻止，反而颇为默契地和尤利西斯一起演完了整场戏剧。
尤利西斯的表情变得凝重而严肃。洛伊德表现出的一切尽在掌控的态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只能由此推测出两种可能：要么是洛伊德也尤利西斯一样筹备着某种特殊仪式，需要利用对话拖延时间；要么就是洛伊德确实如他表现的那般迎刃有余——即使面对神明亲临的力量，他仍有绝对的自信取得胜利。
尤利西斯无法判断真实情况是两者中的哪一个，但他知道面对精心布局多年的洛伊德，自己当下的任何算计恐怕都在对方的预料之内。于是他不再犹豫，左手挥剑切入右手腕甲的缝隙中，让鲜红的血液流淌在挂在胸口处的小型神像上，在心中默念真知神的圣名。
以高阶圣徒的鲜血为媒介，尤利西斯自对话开始时就不断编织着的降神仪式在这一瞬间得以完成。而后的数分钟里，真知神将在现实世界降下真身的片鳞，短暂替代尤利西斯的身体。
恢弘圣洁的光辉自尤利西斯的身体向外扩散，铭刻着晦涩真理的铭环在他周围环绕旋转。犹如天使圣咏的神圣歌声中，尤利西斯的身形不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个难以用言语描述、像是一百根羽翼在光辉球体表面拼插成的某种立体艺术品。
一百颗如黄金熔融般的亮金色眼球居于一百根神圣洁白的羽翼中央，在同一时刻缓缓睁开，有如一百颗燃烧的太阳，从各个角度看向洛伊德的方向。
面对这充盈着圣洁神性，外露出的一点气息都足以让不够虔诚的信徒发疯的神明化身，洛伊德依旧神色如常。他望着模样巨变的学生，眼中露出欣赏的神情。
清脆的掌声在被蠕动血肉包裹的教堂中回荡。
“能够以凡人之躯，从那位千翼千眼的神祇身上借取足足十分之一的力量，你比我想象中更为优秀。”
“但这样真的值得吗？作为圣徒借取神祇力量的代价，你的精神将不可逆地被神祇的纯粹神性污染。一旦依附状态结束，你被高度污染的灵魂就会脱离这具被扭曲篡改的身躯，融入祂的庞大知性之中。你将堕入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深渊，那是凡人绝对无法承受的苦难。”
尤利西斯没有回应。准确地说，他已经无法再回应了。
洛伊德说的对。降神仪式本身虽然并不会消耗施法者的生命，但让神明降临到凡人的躯体带来的副作用是巨大的。由于位格差距过大，哪怕是信仰心再深厚的信徒，灵魂也会因神明降临而被不断扭曲同化，最终成为神明的知性海洋中最外围的一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降神仪式的流程本身算不上太大的秘密，历史上却鲜有人能成功施展的原因：绝大部分资质不够的神官或圣徒在施展仪式的几秒时间内灵魂就会被严重污染扭曲，无法再维持自我意识。
对尤利西斯来说，降神仪式造成的污染在数分钟之内还不至于让自我意识瓦解，但也无法再让他有余力开口说话了。他的意识就像游荡于无垠汪洋里的一缕细弱水流，每一秒都有无数知识和真理的光流涌入他的脑海，仅仅维持自我意识不被冲散就用掉了他大量的心力。
他在光流汇聚的海洋中艰难的维系着自我，把视野拉回现实，锁定在洛伊德身上。
降神仪式的开始就是尤利西斯自我意识终结的倒计时。倒计时只有短短几分钟，他必须用这几分钟时间击败洛伊德，终止他那几乎称得上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最恶毒的疯狂计划。
他——以如今神性充盈、再无半点人类特征的身体来说应该是“祂”了——祂轻盈挥动一侧的数十片羽翼，真理、规则与秩序便在祂的驱使下汇聚为无形的风暴与洪流，朝着洛伊德席卷而去。
洛伊德打了个响指。一条由蠕动着的血肉组成的巨人手臂从地下钻出，挡住了那道来自尤利西斯的攻击。血肉手臂随后在空中发出沉闷巨响，从内部爆开。无数细碎的肉块和深蓝色的血液随着爆炸纷纷落落，像是宫殿内下起了一场血肉之雨。
更多的血肉手臂像巨大的藤蔓植物一般从地面钻出，以惊人的速度融合、汇聚，最终组成一尊血肉铸成、有着六双手臂的无头巨人。巨人的胸腔表面裂开一道一人高的豁口，一条暗蓝色的肉质触须从中探出，垂至地面。洛伊德揽住触须，融入进血肉巨人的体内。
因先前的战斗冲击而震荡着的白鸢尾宫内，大量的尘埃和墙灰从穹顶和墙壁上簌簌飘落。漫天的灰尘之雪中，六臂无头的禁忌巨人与百翼百眼的神明化身沉默地相互对视。
决定着世界命运的那一时间点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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