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湖畔街第21号
索伊和利欧站在一栋外观略显老旧的房屋前，由利欧上前拉动了门铃。
这栋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质大门的暗红色漆面从边角处一条条地剥落，门框的接缝处也露出胶水老化的淡黄色痕迹，米白色砖墙的缝隙中有寄生植物的藤蔓缠绕探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只很疲倦的老兽。
挂在门旁的黄铜铃铛在拉绳的拉拽下吊片晃荡，与斑驳的铜制外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不一会儿，索伊和利欧从镶嵌在门上的猫眼窥镜中感受到一股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
随后，伴随门锁的咔哒转动声，一个面容略显憔悴的中年女性打开了门，以审慎的姿态望向站在门前的二人。
——这里是湖畔街第21号，是那名男孩在教会咨询时留下的住址。湖畔街地处夏绿蒂市偏西南侧，毗邻一片面积不大的内湖。由于湖畔街的所处位置相对偏僻，利欧担心索伊会不小心走错路，便一同陪她过来进行调查了。
身为文职神官，利欧大多数时间都不得不待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很少有机会参与外出调查。因此尽管他总是听外出执勤的神官们抱怨户外工作的辛苦，羡慕像他这样的室内文职人员，但他仍对外出调查这件事抱有不小的向往。
于是他上前一步，脸上挂着礼貌得体的微笑，用温和的语调对面前的女士说道：
“您好，我是真知教会所属的调查神官，利欧·奥兰多。请问您是莎妮女士吗？”
他边说边从挎包中拿出一刻时前刚刚审批下来的调查许可，把它展示在莎妮面前：
“您还记得您的儿子托姆前几天来教会登记过一起事件吗？我们是为调查那起事件而来的。”
莎妮仔细查看着利欧递上来的调查文件，对着阳光反复确认纸面和印章反射出的色彩纹路，神情却还是有些迟疑。
为了避免有人假冒教会人员，真知教会的所有纸质文件和印章印泥都采用了特殊炼金工艺，在光线照射下会呈现对应的彩色纹路。因此每当有自称是教会人员的神官上门调查时，无论对方看起来多么正直可靠，首先要做的都是对着光线检查对方的文件是否正规。
可即便确认过了文件不是伪造的，莎妮还是用不大确信的目光来回扫过两位神官，最后停留在有着纯白长发的少女身上。
对此，索伊像是早已习惯一般，娴熟地把印着真知教会徽印的证件呈在莎妮面前。
“索伊·亚尔德雷。如证件所示，我的确是真知教会所属的正式神官。”
她递出去的不是昨日追捕邪教徒时出示的那本，而是另一本在寻常调查中时常用到，仅显示归属于真知教会的证件。
“啊……实在抱歉，我真是太失礼了。最近的一些事情让我有点精神过敏，还请两位见谅。”
自己的疑虑被少女看破后，莎妮的神情难免有些尴尬。她连忙推开门，邀请两位神官进入屋内。
“请进请进。”
在莎妮的带领下，索伊和利欧穿过走廊，来到了用于招待客人的客厅。
客厅内的装潢和房屋外部的外观给人的感觉相近，都散发着一种久经时间冲刷，缺乏维葺的陈旧感。淡黄色的墙纸上有不少经长期磨损而露出白色墙皮的地方，边缘的拼接处也能看到蜷缩泛黄的卷边。
而在同样风格简朴的门窗上，能看到在原本的门锁上还额外缠绕着一圈黑色的锁链，如蛇一般盘踞在窗户边框旁。窗户之下，还能看到似乎是用来防身的球棒和撬棍。
——就好像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在时刻防备着某种会从外面入侵的东西。
利欧环视四周，随后不动声色地看向索伊，发现她同样在以平静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间房子。
而后莎妮为两人端上茶水，摆在沙发前的深褐色胡桃木茶几上，接着又挪来一把椅子，隔着茶几在两人面前坐了下来。
“那个，请问两位是为前几天我儿子去教会登记的那件事而来的吗？”坐在椅子上，莎妮不安地试探道。
“如果是’丹尼回来了’的那件事的话，那真的只是我儿子的错觉。他太想念丹尼了，所以才会产生那样的错觉。那绝不可能和……”莎妮稍稍停顿，压低了声音，“两位知道的，不可能会和那些不洁的东西有关。”
莎妮口中的“不洁的东西”指的就是“神秘”。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大多都会把“祸从口出”这句俗语牢记于心，其中一些更为谨慎敏感的人甚至连“神秘”这个词都不愿说出口，而是会迂回地用“不洁的”、“不干净的”、“阴影里的”这些形容词来代替。
看来这位莎妮女士确实对神秘相关的事物格外抗拒，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在两人前来调查时显得如此慎重了，利欧这样想到。
为了避免莎妮过度紧张，他用平和的声音安抚道：
“莎妮女士，不用过于担心，我们仅仅是为了安全起见才前来调查的。这当然不意味着您家中一定遭遇了神秘现象，我们的工作就是为民众排查这些可能存在的危险。”
“哦……好的，好的。”莎妮的声音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么请问两位具体要了解些什么呢？”
“莎妮女士，您刚才说到’丹尼回来了’。请问丹尼就是您家中饲养过的那条猎犬的名字吗？在前几天的事件咨询中您提到它已经过世了，关于这方面的信息可以请您详细地介绍一下吗？”索伊提问道。
在她的身边，利欧从挎包中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准备对谈话内容进行记录。
“哦……好的。”莎妮眨了眨眼，对谈话是由索伊主导这件事感到有点意外，随后开口说道：
“是的，丹尼就是我的儿子托姆从小养到大的那只猎犬。它是在我儿子出生不久前来到家里的，一路陪伴着托姆长大。它真的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只可惜遇到了那个该死的混蛋。”
说到这里，莎妮的语调变得低沉，透着一股像是由懊悔、愤懑和仇恨共同组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那个混蛋就是我的前任丈夫奥斯——奥斯·哈普顿。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可恨的名字。”
“他不是托姆的亲生父亲。我的第一任丈夫在托姆很小的时候就因意外去世了，为了给托姆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才认识了那个混蛋。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伪装得很好，像极了一个绅士和好好先生，我彻底被他骗过了。直到我们结婚后，他的本性才逐渐暴露出来。”
“他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差劲的人渣。结婚没过几个月后，他就开始整日酗酒，还去违法的地下钱庄里赌博，很快就欠下一屁股债。我后来才从认识他的人身上得知，他在和我结婚前就欠下了不少钱，为了逃债才从其他城市来到夏绿蒂。”莎妮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后悔与愤恨，“只可惜当我知道这些时，一切都太晚了。他还喜欢施加暴力，不仅对我，甚至还对托姆大打出手过。这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为了孩子，我决定和他离婚。而这个混账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利用离婚协议从我这里狠狠敲诈了一大笔钱，可为了托姆我别无办法。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就像贪婪的豺狼一样根本不知满足，离婚后才过了短短半年，他就隔三差五地再次堵在我家门口借钱，还说自己诚心悔过了想要复合。我当然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结果他竟然直接撬进家里偷钱。”
“两位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在门窗上缠的锁了。”莎妮苦涩地说，“为了不让他再度入室偷钱，我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手段。”
利欧眉头紧皱，停下了手中正在记录的笔。
“……莎妮女士，进入别人家中行窃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您应该把这件事上报到市政厅，会有执法者给予您应有的公正的。”他严肃地说。
可莎妮就像是听到了天马行空的童话一般，嘴角泛起讽刺般的苦笑。
“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很聪明，每次偷走的金额都不多，最多只会在监狱里关上几个月。几个月后这个混蛋就会被再次放出来，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上。而他曾威胁过我，说如果敢报警，等他出来一定会报复我和托姆的。我可以不怕他的威胁，可我根本不敢让我的孩子冒这个险。”
“年轻的神官先生，像您这种在教会工作的神职人员是不会有人敢去找麻烦的。可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现行的法令根本没办法从那些游走在违法边缘、精心算计的恶徒手中保护我。”
客厅中的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利欧能从莎妮的语气中听出她的乏力与无助。他抿住嘴唇，攥着钢笔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位女士，又觉得自己无论说出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因为他知道莎妮说的对——夏绿蒂市的现行法令无法从根源上制裁这样的人渣。
“哦……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几秒时间后，莎妮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忙不迭地补救，“神官先生，请原谅我的冒犯，是我太情绪化了……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这只是那混账一个人的错。”
而后她把话题再次拉回正轨：“我们还是说回神官小姐询问的有关丹尼的事吧。唉……可怜的老丹尼……它是一条上了年纪的猎犬，但还是很忠诚勇敢。”
“几个月前的时候，丹尼为了驱赶那个堵在家门口赖着不走的人渣，在他的小腿上使劲咬了一口。它一定就是在那时被那个男人记恨上了。都怪我那时没想太多，只觉得丹尼立功了……”莎妮的眼角有点泛红，“丹尼是条很聪明的猎犬，每天我都会打开后院的门让它出去自己散步，它每次都会准时回来。直到……直到后来有一天它没按时回来，我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等我们在一处街角找到它的时候，它全身都在颤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和托姆尽了最大努力想挽回它的生命，可它的灵魂最终还是去了真知神的圣所……”
莎妮不住哽咽了一下，以刻骨铭心般的怨恨口气说道：
“……丹尼的死因是大面积的钝器敲伤。一定是他，只有那个冷血的混账人渣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她抬起憔悴的脸庞望向索伊：“神官小姐，这就是您想知道的关于丹尼的消息。丹尼已经死了，它的身体如今被葬在后院的花坛旁，它的灵魂也早已回归真理与知识之主的怀抱。我和托姆都是真知教理的信徒，不曾信奉过不死神，丹尼是不可能死而复生的。”
“莎妮女士，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对于丹尼的事情我也表示很遗憾。”索伊垂下眼帘，用比平时要柔和一些的语气说道，“只是，这起事件背后确实可能存在某种危险，为了您和孩子的安全，我们还是需要……”
“不是的！丹尼真的回来了！我真的感觉到它回来了！”索伊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孩子的声音从客厅旁的一间房间内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索伊和利欧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七八岁左右、体格略微瘦弱的男孩从房间中探出头来，情绪激动地喊着。
“托姆！”莎妮皱了皱眉，轻声呵斥道，“不是说让你呆在房间里了吗，妈妈正在和教会的神官大人们谈很严肃的事。”
“可是丹尼真的回来了。妈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男孩跑到客厅的三人面前，乌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执着的光彩。他拘谨地观察着利欧和索伊，视线中却蕴含着渴望答案得到验证的热切。
“那个……请问是教会的神官哥哥和神官姐姐吗？你们别听我妈妈的，我真的感觉到了丹尼它……”
“托姆！”莎妮再次轻呵。她也不是在生气，只是觉得自家孩子在神官面前这样显得很没礼貌。
“没关系的。”索伊对莎妮摆了摆手，然后起身走到托姆面前，微微弯下膝盖与男孩的视线平齐。
“我们是来自真知教会的神官，这次是来调查有关丹尼的事情的。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事，不要着急慢慢说就好，好吗？”
她伸手抚摸着男孩的头，语调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简直和平日里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听上去不似同一个人。
“好的，神官姐姐。”索伊的柔和话语中带着让人不由心生信任感的魔力，让托姆重重地点了点，“我相信神官姐姐。”
“嗯，不用着急，慢慢告诉我们就行。你是从哪天开始发现丹尼回来了？你刚刚说’能感受到它回来了’，那具体是怎样的感受呢？你没有直接看到它吗？”索伊语气平和，循循善诱。
“嗯……时间……时间上大概是一周多之前吧？”托姆用稚嫩的声音思索着，“地点就是在我的房间。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丹尼回来了，就是感觉半夜总有什么东西围在我身边。直到有一天我夜里醒来了，才明白是丹尼回来了，神官姐姐你也知道的吧，灵魂在死后会登上神明大人的天国，丹尼就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
“那你有实际看到丹尼吗？”索伊问。
“这倒没有……我猜是因为丹尼是从天国上偷偷溜下来的，所以只有灵魂的状态。学校里面说过，活人和死去的灵魂是没办法接触的，因为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我猜丹尼一定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办法和我直接见面的。”
“可是，如果你没有直接看到它，又怎么确定它就是丹尼呢？”
这次提出问题的是在一旁默默记录的利欧。
“神官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描述那种感觉。但那肯定是丹尼，不会有错的。”托姆以笃定的语气说道，“我非常熟悉丹尼的气息，所以能感受到它真的就在那里，我是不会说谎的。真要说的话……真要说的话，它存在在月光照不到的影子里，存在在墙壁的内部和天花板的里面，存在在窗户外面的树荫里，我能感受到它用鼻子亲昵地蹭我的脸，丹尼从小就有这种习惯，所以肯定是它没错。”
这番描述几乎用尽了托姆的词汇储备，说完之后，他以恳求的眼神望向索伊和利欧，希望两人相信他的话。索伊和利欧相视一眼，在短暂的目光交汇中交换了各自的看法。
——他们都觉得这个男孩没有说谎。
托姆的这段描述实在超出了一个七八岁男孩应有的想象力。小孩子们的确容易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区分，会把窗帘或树荫的影子想象成吃人的可怕怪兽，但这些想象终究都是在有现实对应物的基础上诞生的。一个逻辑清晰的孩子是不可能把去世的小狗想象成既存在于影子里又存在于实体墙壁里的抽象概念的。
“托姆，可以带我们去你的房间看看吗？我们想看看你说那些丹尼出现过的地方。”索伊向托姆请求道。
“嗯，好的。神官姐姐，神官哥哥，我的房间在这边。”
托姆积极地为二人带路，而莎妮则显得不太情愿——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牵扯进那些不祥的事物里。利欧看出了她的心思，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用担心，她也只好任由自己的孩子将两位神官带进房间。
这栋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质大门的暗红色漆面从边角处一条条地剥落，门框的接缝处也露出胶水老化的淡黄色痕迹，米白色砖墙的缝隙中有寄生植物的藤蔓缠绕探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只很疲倦的老兽。
挂在门旁的黄铜铃铛在拉绳的拉拽下吊片晃荡，与斑驳的铜制外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不一会儿，索伊和利欧从镶嵌在门上的猫眼窥镜中感受到一股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
随后，伴随门锁的咔哒转动声，一个面容略显憔悴的中年女性打开了门，以审慎的姿态望向站在门前的二人。
——这里是湖畔街第21号，是那名男孩在教会咨询时留下的住址。湖畔街地处夏绿蒂市偏西南侧，毗邻一片面积不大的内湖。由于湖畔街的所处位置相对偏僻，利欧担心索伊会不小心走错路，便一同陪她过来进行调查了。
身为文职神官，利欧大多数时间都不得不待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很少有机会参与外出调查。因此尽管他总是听外出执勤的神官们抱怨户外工作的辛苦，羡慕像他这样的室内文职人员，但他仍对外出调查这件事抱有不小的向往。
于是他上前一步，脸上挂着礼貌得体的微笑，用温和的语调对面前的女士说道：
“您好，我是真知教会所属的调查神官，利欧·奥兰多。请问您是莎妮女士吗？”
他边说边从挎包中拿出一刻时前刚刚审批下来的调查许可，把它展示在莎妮面前：
“您还记得您的儿子托姆前几天来教会登记过一起事件吗？我们是为调查那起事件而来的。”
莎妮仔细查看着利欧递上来的调查文件，对着阳光反复确认纸面和印章反射出的色彩纹路，神情却还是有些迟疑。
为了避免有人假冒教会人员，真知教会的所有纸质文件和印章印泥都采用了特殊炼金工艺，在光线照射下会呈现对应的彩色纹路。因此每当有自称是教会人员的神官上门调查时，无论对方看起来多么正直可靠，首先要做的都是对着光线检查对方的文件是否正规。
可即便确认过了文件不是伪造的，莎妮还是用不大确信的目光来回扫过两位神官，最后停留在有着纯白长发的少女身上。
对此，索伊像是早已习惯一般，娴熟地把印着真知教会徽印的证件呈在莎妮面前。
“索伊·亚尔德雷。如证件所示，我的确是真知教会所属的正式神官。”
她递出去的不是昨日追捕邪教徒时出示的那本，而是另一本在寻常调查中时常用到，仅显示归属于真知教会的证件。
“啊……实在抱歉，我真是太失礼了。最近的一些事情让我有点精神过敏，还请两位见谅。”
自己的疑虑被少女看破后，莎妮的神情难免有些尴尬。她连忙推开门，邀请两位神官进入屋内。
“请进请进。”
在莎妮的带领下，索伊和利欧穿过走廊，来到了用于招待客人的客厅。
客厅内的装潢和房屋外部的外观给人的感觉相近，都散发着一种久经时间冲刷，缺乏维葺的陈旧感。淡黄色的墙纸上有不少经长期磨损而露出白色墙皮的地方，边缘的拼接处也能看到蜷缩泛黄的卷边。
而在同样风格简朴的门窗上，能看到在原本的门锁上还额外缠绕着一圈黑色的锁链，如蛇一般盘踞在窗户边框旁。窗户之下，还能看到似乎是用来防身的球棒和撬棍。
——就好像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在时刻防备着某种会从外面入侵的东西。
利欧环视四周，随后不动声色地看向索伊，发现她同样在以平静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间房子。
而后莎妮为两人端上茶水，摆在沙发前的深褐色胡桃木茶几上，接着又挪来一把椅子，隔着茶几在两人面前坐了下来。
“那个，请问两位是为前几天我儿子去教会登记的那件事而来的吗？”坐在椅子上，莎妮不安地试探道。
“如果是’丹尼回来了’的那件事的话，那真的只是我儿子的错觉。他太想念丹尼了，所以才会产生那样的错觉。那绝不可能和……”莎妮稍稍停顿，压低了声音，“两位知道的，不可能会和那些不洁的东西有关。”
莎妮口中的“不洁的东西”指的就是“神秘”。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大多都会把“祸从口出”这句俗语牢记于心，其中一些更为谨慎敏感的人甚至连“神秘”这个词都不愿说出口，而是会迂回地用“不洁的”、“不干净的”、“阴影里的”这些形容词来代替。
看来这位莎妮女士确实对神秘相关的事物格外抗拒，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在两人前来调查时显得如此慎重了，利欧这样想到。
为了避免莎妮过度紧张，他用平和的声音安抚道：
“莎妮女士，不用过于担心，我们仅仅是为了安全起见才前来调查的。这当然不意味着您家中一定遭遇了神秘现象，我们的工作就是为民众排查这些可能存在的危险。”
“哦……好的，好的。”莎妮的声音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么请问两位具体要了解些什么呢？”
“莎妮女士，您刚才说到’丹尼回来了’。请问丹尼就是您家中饲养过的那条猎犬的名字吗？在前几天的事件咨询中您提到它已经过世了，关于这方面的信息可以请您详细地介绍一下吗？”索伊提问道。
在她的身边，利欧从挎包中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准备对谈话内容进行记录。
“哦……好的。”莎妮眨了眨眼，对谈话是由索伊主导这件事感到有点意外，随后开口说道：
“是的，丹尼就是我的儿子托姆从小养到大的那只猎犬。它是在我儿子出生不久前来到家里的，一路陪伴着托姆长大。它真的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只可惜遇到了那个该死的混蛋。”
说到这里，莎妮的语调变得低沉，透着一股像是由懊悔、愤懑和仇恨共同组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那个混蛋就是我的前任丈夫奥斯——奥斯·哈普顿。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可恨的名字。”
“他不是托姆的亲生父亲。我的第一任丈夫在托姆很小的时候就因意外去世了，为了给托姆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才认识了那个混蛋。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伪装得很好，像极了一个绅士和好好先生，我彻底被他骗过了。直到我们结婚后，他的本性才逐渐暴露出来。”
“他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差劲的人渣。结婚没过几个月后，他就开始整日酗酒，还去违法的地下钱庄里赌博，很快就欠下一屁股债。我后来才从认识他的人身上得知，他在和我结婚前就欠下了不少钱，为了逃债才从其他城市来到夏绿蒂。”莎妮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后悔与愤恨，“只可惜当我知道这些时，一切都太晚了。他还喜欢施加暴力，不仅对我，甚至还对托姆大打出手过。这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为了孩子，我决定和他离婚。而这个混账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利用离婚协议从我这里狠狠敲诈了一大笔钱，可为了托姆我别无办法。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就像贪婪的豺狼一样根本不知满足，离婚后才过了短短半年，他就隔三差五地再次堵在我家门口借钱，还说自己诚心悔过了想要复合。我当然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结果他竟然直接撬进家里偷钱。”
“两位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在门窗上缠的锁了。”莎妮苦涩地说，“为了不让他再度入室偷钱，我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手段。”
利欧眉头紧皱，停下了手中正在记录的笔。
“……莎妮女士，进入别人家中行窃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您应该把这件事上报到市政厅，会有执法者给予您应有的公正的。”他严肃地说。
可莎妮就像是听到了天马行空的童话一般，嘴角泛起讽刺般的苦笑。
“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很聪明，每次偷走的金额都不多，最多只会在监狱里关上几个月。几个月后这个混蛋就会被再次放出来，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上。而他曾威胁过我，说如果敢报警，等他出来一定会报复我和托姆的。我可以不怕他的威胁，可我根本不敢让我的孩子冒这个险。”
“年轻的神官先生，像您这种在教会工作的神职人员是不会有人敢去找麻烦的。可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现行的法令根本没办法从那些游走在违法边缘、精心算计的恶徒手中保护我。”
客厅中的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利欧能从莎妮的语气中听出她的乏力与无助。他抿住嘴唇，攥着钢笔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位女士，又觉得自己无论说出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因为他知道莎妮说的对——夏绿蒂市的现行法令无法从根源上制裁这样的人渣。
“哦……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几秒时间后，莎妮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忙不迭地补救，“神官先生，请原谅我的冒犯，是我太情绪化了……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这只是那混账一个人的错。”
而后她把话题再次拉回正轨：“我们还是说回神官小姐询问的有关丹尼的事吧。唉……可怜的老丹尼……它是一条上了年纪的猎犬，但还是很忠诚勇敢。”
“几个月前的时候，丹尼为了驱赶那个堵在家门口赖着不走的人渣，在他的小腿上使劲咬了一口。它一定就是在那时被那个男人记恨上了。都怪我那时没想太多，只觉得丹尼立功了……”莎妮的眼角有点泛红，“丹尼是条很聪明的猎犬，每天我都会打开后院的门让它出去自己散步，它每次都会准时回来。直到……直到后来有一天它没按时回来，我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等我们在一处街角找到它的时候，它全身都在颤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和托姆尽了最大努力想挽回它的生命，可它的灵魂最终还是去了真知神的圣所……”
莎妮不住哽咽了一下，以刻骨铭心般的怨恨口气说道：
“……丹尼的死因是大面积的钝器敲伤。一定是他，只有那个冷血的混账人渣才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她抬起憔悴的脸庞望向索伊：“神官小姐，这就是您想知道的关于丹尼的消息。丹尼已经死了，它的身体如今被葬在后院的花坛旁，它的灵魂也早已回归真理与知识之主的怀抱。我和托姆都是真知教理的信徒，不曾信奉过不死神，丹尼是不可能死而复生的。”
“莎妮女士，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对于丹尼的事情我也表示很遗憾。”索伊垂下眼帘，用比平时要柔和一些的语气说道，“只是，这起事件背后确实可能存在某种危险，为了您和孩子的安全，我们还是需要……”
“不是的！丹尼真的回来了！我真的感觉到它回来了！”索伊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孩子的声音从客厅旁的一间房间内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索伊和利欧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七八岁左右、体格略微瘦弱的男孩从房间中探出头来，情绪激动地喊着。
“托姆！”莎妮皱了皱眉，轻声呵斥道，“不是说让你呆在房间里了吗，妈妈正在和教会的神官大人们谈很严肃的事。”
“可是丹尼真的回来了。妈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男孩跑到客厅的三人面前，乌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执着的光彩。他拘谨地观察着利欧和索伊，视线中却蕴含着渴望答案得到验证的热切。
“那个……请问是教会的神官哥哥和神官姐姐吗？你们别听我妈妈的，我真的感觉到了丹尼它……”
“托姆！”莎妮再次轻呵。她也不是在生气，只是觉得自家孩子在神官面前这样显得很没礼貌。
“没关系的。”索伊对莎妮摆了摆手，然后起身走到托姆面前，微微弯下膝盖与男孩的视线平齐。
“我们是来自真知教会的神官，这次是来调查有关丹尼的事情的。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事，不要着急慢慢说就好，好吗？”
她伸手抚摸着男孩的头，语调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简直和平日里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听上去不似同一个人。
“好的，神官姐姐。”索伊的柔和话语中带着让人不由心生信任感的魔力，让托姆重重地点了点，“我相信神官姐姐。”
“嗯，不用着急，慢慢告诉我们就行。你是从哪天开始发现丹尼回来了？你刚刚说’能感受到它回来了’，那具体是怎样的感受呢？你没有直接看到它吗？”索伊语气平和，循循善诱。
“嗯……时间……时间上大概是一周多之前吧？”托姆用稚嫩的声音思索着，“地点就是在我的房间。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丹尼回来了，就是感觉半夜总有什么东西围在我身边。直到有一天我夜里醒来了，才明白是丹尼回来了，神官姐姐你也知道的吧，灵魂在死后会登上神明大人的天国，丹尼就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
“那你有实际看到丹尼吗？”索伊问。
“这倒没有……我猜是因为丹尼是从天国上偷偷溜下来的，所以只有灵魂的状态。学校里面说过，活人和死去的灵魂是没办法接触的，因为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我猜丹尼一定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办法和我直接见面的。”
“可是，如果你没有直接看到它，又怎么确定它就是丹尼呢？”
这次提出问题的是在一旁默默记录的利欧。
“神官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描述那种感觉。但那肯定是丹尼，不会有错的。”托姆以笃定的语气说道，“我非常熟悉丹尼的气息，所以能感受到它真的就在那里，我是不会说谎的。真要说的话……真要说的话，它存在在月光照不到的影子里，存在在墙壁的内部和天花板的里面，存在在窗户外面的树荫里，我能感受到它用鼻子亲昵地蹭我的脸，丹尼从小就有这种习惯，所以肯定是它没错。”
这番描述几乎用尽了托姆的词汇储备，说完之后，他以恳求的眼神望向索伊和利欧，希望两人相信他的话。索伊和利欧相视一眼，在短暂的目光交汇中交换了各自的看法。
——他们都觉得这个男孩没有说谎。
托姆的这段描述实在超出了一个七八岁男孩应有的想象力。小孩子们的确容易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区分，会把窗帘或树荫的影子想象成吃人的可怕怪兽，但这些想象终究都是在有现实对应物的基础上诞生的。一个逻辑清晰的孩子是不可能把去世的小狗想象成既存在于影子里又存在于实体墙壁里的抽象概念的。
“托姆，可以带我们去你的房间看看吗？我们想看看你说那些丹尼出现过的地方。”索伊向托姆请求道。
“嗯，好的。神官姐姐，神官哥哥，我的房间在这边。”
托姆积极地为二人带路，而莎妮则显得不太情愿——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牵扯进那些不祥的事物里。利欧看出了她的心思，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用担心，她也只好任由自己的孩子将两位神官带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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