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下潜入
和托姆还有莎妮又交流了一段时间后，今日的调查终于迎来了闭幕。临走前，索伊又一次轻轻抚摸托姆的头，帮男孩理好有点凌乱的头发和翻过来的衣领。
“我们回去后会尽快推进调查，一旦有了具体结果就会立刻告知二位。”她对托姆和莎妮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灿烂的日落余晖打在索伊纯白的长发和白皙透明的肌肤上，为她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少女如伫立在一副美好静谧的油画之中，灿金的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悠久漫长，在她的背后，巨大的夕阳缓缓沉入广辽的地平线。
“神官姐姐，神官哥哥，再见了！丹尼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在她身后，男孩挥舞手臂。
“嗯，再见啦。”少女还视男孩，微笑着挥手回应。
利欧提着装有调查记录的挎包，走在索伊身旁，脚下是带着凸起纹路的步道砖，背后湖畔街21号的房屋轮廓越来越小。
顺着步行道路，两人走至毗邻在湖畔街一侧的湖泊旁。在渐沉日光的照映下，粼粼波动的湖泊上跃动着数不尽的碎金色彩，似是无数面明镜揉进水面之中，倒映着落日的影子，于傍晚时分熠熠生辉。又有不知名的水生植物在水面上探出翠绿植茎，在晚风吹拂下晃荡摇曳，彼此摩擦，交织成声。
“索伊小姐你……很喜欢孩子吗？”
如同诗画般静谧美好的景色下，利欧出神地望着湖面，不经意间问道。
话音一落，他就有点后悔了。他本应该先问今天的调查情况，却阴错阳差地把自己先前一直在想的问题问了出来。
而且这个问题简直就像直接询问少女“刚刚在男孩面前表露的态度是否是伪装和演技”，怎么看都相当冒犯而失礼。
就当他胡乱想着该如何把话题糊弄过去时，等来的却是女孩清晰明确的回答。
“嗯。孩子们是希望的种子，总有一天会萌发枝芽，代替我们支撑这个世界——我是这样想的。”
少女说出这句话时，她的音调是如此自然又如此笃信，仿佛穿过久远时间帷幔吹来的风。那声音听上去平稳而淡泊，可又是那般理所当然、无需强辩，不似在描述一个美好的理想，而是像在阐述一个她亲眼见证过的事实。
用以形容的话，那就像是经历了很长很长的人生，见证了很多很多事物的智者或贤人在人生将尽时对着空无一物的石壁发出的感慨喟叹，带着跨越亘古时光的古奥智慧。可少女的年龄仅为十四岁，尚处于可以肆意享受青春美好的年纪，她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拥有何种过去，才会拥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利欧下意识侧头看向索伊。侧头的瞬间，一缕黄昏的落辉恰好透过少女纯白的长长睫毛，落进银白色的眼睛中。夕阳的碎金与她眼底的碎银交缠跃荡在一起，勾勒出动人心弦的瑰丽光彩，配合女孩嘴角的浅淡弧度，少女的身姿是那么圣洁又那么虔诚，像是从古老神圣的宗教壁画中走出的圣女。
须臾后，少女唇边泛起的弯弧再次回到平直，她轻轻晃了晃头，如雪的垂发随之摆动，似是要让自己从追忆中脱离出来。
“只是有感而发，你无需介意的。”
清澈而平淡的熟悉音调响起，像是秋日深林里静静流过石子缝隙的细细溪流，让利欧回过神来。
他也跟着甩了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在今日的调查上。
“索伊小姐，我们这次调查算是有所收获吗？那个房间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身为一个文职神官，利欧所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帮索伊整理资料，收集线索，在搜寻禁典这方面他完全是个外行。
等候索伊阅读日记的期间，利欧仔细查看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也去大致翻了翻书架上的书籍，但始终没能找到有类似神秘力量残留的地方。
“是有的。”索伊走在步行路上，淡淡地说，“不过气息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分辨。我没有与虚饰之书有过实际接触，所以不清楚是不是它留下的痕迹。但毫无疑问，那个房间的确有禁典力量干涉过的细微迹象。”
“这么说来，我们这次找对目标了？”利欧感到惊诧，他没料想自己无意间听闻的事件竟然真的成为了关键线索。
“那我们之后要做什么？回教会申请进一步的调查吗？”
“现在先不用。”索伊放慢了脚步，偏头看向浮光跃动的湖泊。一群羽翼灰白的野雁掠入湖中，体型较大的灰雁围绕在幼小的雏雁身边，拨动出细长的水流。
“时间还早，我们用这段时间去查一下莎妮女士一家的资料。”她顿了顿，“她的前任丈夫也调查一下。”
“前任丈夫？那个叫奥斯的男人吗？”利欧稍加反应，“我知道了。”
提到奥斯，他又想起了莎妮在诉说猎犬丹尼的遭遇时脸上的懊悔与愤恨神情，继而再次想到了莎妮对他说现有法令无法真正制裁奥斯这样的人。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忽视了索伊先前说的“时间还早”这句话的实际含义。
——待到他真正理解其中意思时，已经是距现在数刻时之后了。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道旁的灌木草丛中偶尔传来细弱的窸窣声，似是昆虫或小型动物在其中穿行，又像是微风吹起的枝叶摩挲声。
早先拜访过的湖畔区21号的后院旁，那颗枝干蜿蜒的老树在月光照耀下投射出扭曲的树影，如同在水银池塘中游走的爬蛇。若说白天这幢古旧建筑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头疲倦的老兽，那么在夜晚时刻，则有皎洁清隽的月轮为它镀上一层朦胧神秘的外衣，犹似一只匍匐于月影下的隐兽。
在水银般的清澈月光触摸不到的老屋阴影下，两道隐秘的人影正躲藏其中，身姿蹑手蹑脚，鬼鬼祟祟，一看就像是躲避执法者追查的窃贼。
不过……说是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可两人中身形较矮小的那位却好像丝毫不慌张，姿态悠游自在，像是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想必是个从业多年的老手。
而另一位身形高大些的人影明显是个新人，动作颤颤巍巍，完美诠释了“做贼心虚”这个词字面上的含义。
新人不时对着另一个矮小身影轻声言语，声音在寂寥的夜幕下传递开来。
“那个……索伊小姐……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太合法……？”
以踌躇颤音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利欧。直到此时，他才充分理解了索伊之前说的“时间还早”的意思。
“嘘。”索伊把手指抵在利欧嘴边，压低声音，“调查申请单在进行调查的当日之内都是有效的，现在时间没过午后十二刻，我们当然是正规合法的。”
感受着女孩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利欧缩了缩头，再次把声音拉低，仅用嘴唇微微翕动：
“可是…..我们是不是提前报备一下比较好……？”
也不能怪利欧顾虑得太多，对于一个没出过几次外派调查任务的文职神官来说，调查第一天就偷偷潜入别人家中对他这种一向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来说难免有点过于刺激。
“根据《秘密宗教特别调查执行法案》第一章第十七条，教会所属高级别执法者有权在未经被调查者允许的情况下进行隐秘调查，我的级别满足这项条例。”
索伊念完一长段咒语似的法案描述后，对利欧额外解释了一句：
“不用担心。和神秘事物打交道的调查神官们总会遇到一些不符规定、需要自行判断的事，这在行业里很常见。”
她说完后，用手指在自己和利欧身上各自描绘了两道名为“隐匿踪形”和“夜鸮视觉”的秘术符号，幽蓝色的秘术微光在阴暗角落里微微闪烁。
“隐匿踪形”是一个中高阶秘术，可以让使用者在秘术持续期间身形变得完全透明，同时一并消除气息。在没有明显移动的前提下，除非对方在神秘领域的力量与位格远高于施术者，否则很难被看破。
而“夜鸮视觉”是低阶秘术“夜视术”的进阶版，不仅可以使人获得夜视能力，看清黑暗环境中的事物，还能揭示阴影力量相关的神秘流向。
这两种秘术被施加后，利欧的心情变得隐隐有些微妙——在这般专业的潜行秘术加持下，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顺利溜进教会的资料室，把记录自己这个季度迟到次数的考勤表付之一炬。
而这一想法恰恰是让他觉得微妙的地方——他没想到自己的适应能力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前一刻还是守法的夏绿蒂市良好市民，下一刻就已经盘算着怎么烧掉考勤表了。
利欧停止了胡思乱想，本着聊胜于无的心态，从衣服的里衬中抽出了一根顶端镶嵌有翠绿色水晶触媒的短法杖，为两人施加了可以让身体更轻盈的真知神术“风灵之拥”。
他的神术水平远不及索伊那么高超，因此施术时需要借助法杖这类“实体物质触媒”。利欧不清楚索伊的秘术和神术等级到了何种程度，但从她不用触媒就能随意施展中高阶秘术的表现来看，少女的层阶无疑是他绝对无法触及的领域。
潜入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后，索伊在后院内侧的一扇窗户旁的砖石墙壁上描绘起一个面积更大的秘术法阵。参照白天的踩点……不，对神官来说是光明正大的室内调查，窗户里侧就是托姆的房间。法阵的纹路发出淡淡的晶莹蓝光，随后整面墙壁变得模糊不清，宛如不具实体的虚幻投影一般。
索伊对利欧轻轻招手，做出“可以进去了”的示意，两人就这样轻手轻脚地潜进了男孩的房间。
淡蓝色的缎面窗帘轻微摆动，像是被某种看不到身形的未知物体带动，露出了一条细小缝隙。一道浅浅的月光透过窗帘的夹缝，照射在地板上。除了这一小缕月光外，房间里的一切事物均笼罩在沉静的黑暗中，没入影子里的单人床上传来男孩均匀的呼吸声。
“索伊小姐，我们就这样等着就行吗？”
沉寂黑暗之中，利欧蹲坐在房间一角，对索伊说着唇语。
由于施加了夜鸮视觉，幽暗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对他来说都清晰透明、纤毫毕现，也无需担心看不清少女的嘴型。
“嗯，我们等上一段时间，看看丹尼今晚会不会出现。”
索伊同样以唇语回应。
这之后是一段枯燥漫长的无言等待。除了男孩的呼吸声外，狭小的房间里还回荡着墙壁挂钟上齿轮转动的咔咔声和秒针游走的声音，窗外偶尔传来风掠过树梢和一两下鸟雀扇动翅膀的声响，间或有自隔壁街巷传来的几声犬吠。
利欧抬头，看着挂钟秒针一圈圈规律地转动，聆听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和血液冲刷血管的细小微声，等待着男孩日记中记述的那只名叫丹尼的猎犬的到来。
直到两人在房间里待了两个多刻时，挂钟的时针慢悠悠地走至午前一刻的位置时，受寂寥长久支配的的房间总算迎来了变化。
最初的变动来自铺着浅蓝与白色相间壁纸的墙壁里侧。混凝土灌注的实心墙壁中，传来了像是走兽的爪子在水泥地上行走时留下的叩击声。
叩击声逐渐逼近利欧和索伊所在的那面墙壁。离得最近时，利欧仿佛真的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猎犬正在自己背后的墙体里行走，这种诡异感让他的心跳都不禁快上了几拍。
好在墙壁内的诡谲声音没有在他身后停留太久。声音走过他们身边，越行越远，来到了两人临侧的墙壁，接着又渐渐行至对侧墙壁，最后响起声音的是天花板和地板。就仿佛有一个生物行走在把整个房间完全包裹起来的立面正方体表面上，凡人无法触碰也无法理解那个立方体的空间构造，只有声音的主人可以在这之上行走。
虽然隐匿踪形的效果仍在持续，制造未知声响的存在也未发现他们，但很少直接与神秘事物打交道的利欧还是略感紧张。他看向靠在身侧墙壁上的索伊，发现少女面色如常，眼中透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让他放下心来，重新以探寻的目光观察起房间内的神秘现象。
按照四面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的顺序循环游走了几圈后，利欧听到了一种和寻常生物呼吸声有所差异的喘息声，带着一点湿润的感觉，窸窸窣窣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回响。那应该是一种平日里时常能听到的声音，可他却一时间怎么也无法将其具体分辨出来。
直到正好远处的街巷透过窗户玻璃传来一声缥缈犬鸣，他才恍然意识到那像极了狗伸出舌头时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的吐舌声愈发明显，声音的轨迹盘绕成圆圈，沿圆心一圈圈地缩小直径，圆圈的中心是托姆的床铺。利欧听到男孩床上传来像是猎犬用舌头舔舐脸颊的声音，而睡梦中的男孩似乎有所感应，用宠溺的语气半睡半醒地说着“丹尼别舔啦”的梦话。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那只不具身形的猎犬发出了一声不甚清晰的呜声。声音模糊难辨，像是间隔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厚阻隔，从世界之外的遥远地方传递出来，音量也不大。可就是随着这样一段声音的响起，盘踞在房间共计六张平面中的阴影像是接到了某种指令一般，剧烈摇晃起来。
脚下地板平稳，没有传来任何实际的震动，但在利欧眼中，整个世界却仿佛在天翻地覆地变化、晃荡着。猛烈的震荡中，他看到那些阴影似乎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如发芽的植物般努力挣脱着墙体平面的束缚，拼命地想来到实体世界。
这些尝试着从墙面中脱离的影子几乎快成功了，凝成实质的漆黑纤毛像萌芽的小麦幼苗般一排排竖起，尖尖的芽顶直指所在平面的各个对立面，像是六面体空间的每一个面都从外侧向内插满了黑色的短小利剑。
而伴随异变，利欧能从房间中感受到比刚刚更为清楚的野兽喘息声，以及……
一个鼓音渐强的心跳声。
——可这一切又在顷刻间全部戛然而止，毫无缘由。随着一声和先前类似的模糊呜声，就像是奏至高潮的乐团蓦地被指挥家挥下生硬的休止符，一切异变和声音都在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居住在房间六处平面里的阴影乖巧地落回原处，完全看不出方才的躁动模样。心跳声、喘息声和脚步声也一并消失，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淡寻常。
——就仿佛刚刚在房间里发生的异动全部都是利欧自己的离奇幻想。
他模糊感受到，那只似是猎犬的神秘存在的气息已经完全从房间内消失了，于是习惯性地向索伊小声问道：
“索……”
他想起不能惊醒男孩，于是重新换上唇语。
“索伊小姐，刚刚那个就是托姆提到的丹尼吗？它好像离开了，我们要去追吗？”
极为罕见地，他看到少女蹙起眉毛，脸上闪过像是困惑的神情。
“那只猎犬……它的存在形式极为特殊。”索伊嘴角微动，“隐匿踪形只有在静止不动时才会发挥最大效果，贸然追踪或许会被它察觉。我记住它的气息了，等它走得再远一点我们再出去。”
“我们回去后会尽快推进调查，一旦有了具体结果就会立刻告知二位。”她对托姆和莎妮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灿烂的日落余晖打在索伊纯白的长发和白皙透明的肌肤上，为她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少女如伫立在一副美好静谧的油画之中，灿金的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悠久漫长，在她的背后，巨大的夕阳缓缓沉入广辽的地平线。
“神官姐姐，神官哥哥，再见了！丹尼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在她身后，男孩挥舞手臂。
“嗯，再见啦。”少女还视男孩，微笑着挥手回应。
利欧提着装有调查记录的挎包，走在索伊身旁，脚下是带着凸起纹路的步道砖，背后湖畔街21号的房屋轮廓越来越小。
顺着步行道路，两人走至毗邻在湖畔街一侧的湖泊旁。在渐沉日光的照映下，粼粼波动的湖泊上跃动着数不尽的碎金色彩，似是无数面明镜揉进水面之中，倒映着落日的影子，于傍晚时分熠熠生辉。又有不知名的水生植物在水面上探出翠绿植茎，在晚风吹拂下晃荡摇曳，彼此摩擦，交织成声。
“索伊小姐你……很喜欢孩子吗？”
如同诗画般静谧美好的景色下，利欧出神地望着湖面，不经意间问道。
话音一落，他就有点后悔了。他本应该先问今天的调查情况，却阴错阳差地把自己先前一直在想的问题问了出来。
而且这个问题简直就像直接询问少女“刚刚在男孩面前表露的态度是否是伪装和演技”，怎么看都相当冒犯而失礼。
就当他胡乱想着该如何把话题糊弄过去时，等来的却是女孩清晰明确的回答。
“嗯。孩子们是希望的种子，总有一天会萌发枝芽，代替我们支撑这个世界——我是这样想的。”
少女说出这句话时，她的音调是如此自然又如此笃信，仿佛穿过久远时间帷幔吹来的风。那声音听上去平稳而淡泊，可又是那般理所当然、无需强辩，不似在描述一个美好的理想，而是像在阐述一个她亲眼见证过的事实。
用以形容的话，那就像是经历了很长很长的人生，见证了很多很多事物的智者或贤人在人生将尽时对着空无一物的石壁发出的感慨喟叹，带着跨越亘古时光的古奥智慧。可少女的年龄仅为十四岁，尚处于可以肆意享受青春美好的年纪，她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拥有何种过去，才会拥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利欧下意识侧头看向索伊。侧头的瞬间，一缕黄昏的落辉恰好透过少女纯白的长长睫毛，落进银白色的眼睛中。夕阳的碎金与她眼底的碎银交缠跃荡在一起，勾勒出动人心弦的瑰丽光彩，配合女孩嘴角的浅淡弧度，少女的身姿是那么圣洁又那么虔诚，像是从古老神圣的宗教壁画中走出的圣女。
须臾后，少女唇边泛起的弯弧再次回到平直，她轻轻晃了晃头，如雪的垂发随之摆动，似是要让自己从追忆中脱离出来。
“只是有感而发，你无需介意的。”
清澈而平淡的熟悉音调响起，像是秋日深林里静静流过石子缝隙的细细溪流，让利欧回过神来。
他也跟着甩了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在今日的调查上。
“索伊小姐，我们这次调查算是有所收获吗？那个房间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身为一个文职神官，利欧所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帮索伊整理资料，收集线索，在搜寻禁典这方面他完全是个外行。
等候索伊阅读日记的期间，利欧仔细查看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也去大致翻了翻书架上的书籍，但始终没能找到有类似神秘力量残留的地方。
“是有的。”索伊走在步行路上，淡淡地说，“不过气息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分辨。我没有与虚饰之书有过实际接触，所以不清楚是不是它留下的痕迹。但毫无疑问，那个房间的确有禁典力量干涉过的细微迹象。”
“这么说来，我们这次找对目标了？”利欧感到惊诧，他没料想自己无意间听闻的事件竟然真的成为了关键线索。
“那我们之后要做什么？回教会申请进一步的调查吗？”
“现在先不用。”索伊放慢了脚步，偏头看向浮光跃动的湖泊。一群羽翼灰白的野雁掠入湖中，体型较大的灰雁围绕在幼小的雏雁身边，拨动出细长的水流。
“时间还早，我们用这段时间去查一下莎妮女士一家的资料。”她顿了顿，“她的前任丈夫也调查一下。”
“前任丈夫？那个叫奥斯的男人吗？”利欧稍加反应，“我知道了。”
提到奥斯，他又想起了莎妮在诉说猎犬丹尼的遭遇时脸上的懊悔与愤恨神情，继而再次想到了莎妮对他说现有法令无法真正制裁奥斯这样的人。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忽视了索伊先前说的“时间还早”这句话的实际含义。
——待到他真正理解其中意思时，已经是距现在数刻时之后了。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道旁的灌木草丛中偶尔传来细弱的窸窣声，似是昆虫或小型动物在其中穿行，又像是微风吹起的枝叶摩挲声。
早先拜访过的湖畔区21号的后院旁，那颗枝干蜿蜒的老树在月光照耀下投射出扭曲的树影，如同在水银池塘中游走的爬蛇。若说白天这幢古旧建筑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头疲倦的老兽，那么在夜晚时刻，则有皎洁清隽的月轮为它镀上一层朦胧神秘的外衣，犹似一只匍匐于月影下的隐兽。
在水银般的清澈月光触摸不到的老屋阴影下，两道隐秘的人影正躲藏其中，身姿蹑手蹑脚，鬼鬼祟祟，一看就像是躲避执法者追查的窃贼。
不过……说是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可两人中身形较矮小的那位却好像丝毫不慌张，姿态悠游自在，像是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想必是个从业多年的老手。
而另一位身形高大些的人影明显是个新人，动作颤颤巍巍，完美诠释了“做贼心虚”这个词字面上的含义。
新人不时对着另一个矮小身影轻声言语，声音在寂寥的夜幕下传递开来。
“那个……索伊小姐……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太合法……？”
以踌躇颤音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利欧。直到此时，他才充分理解了索伊之前说的“时间还早”的意思。
“嘘。”索伊把手指抵在利欧嘴边，压低声音，“调查申请单在进行调查的当日之内都是有效的，现在时间没过午后十二刻，我们当然是正规合法的。”
感受着女孩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利欧缩了缩头，再次把声音拉低，仅用嘴唇微微翕动：
“可是…..我们是不是提前报备一下比较好……？”
也不能怪利欧顾虑得太多，对于一个没出过几次外派调查任务的文职神官来说，调查第一天就偷偷潜入别人家中对他这种一向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来说难免有点过于刺激。
“根据《秘密宗教特别调查执行法案》第一章第十七条，教会所属高级别执法者有权在未经被调查者允许的情况下进行隐秘调查，我的级别满足这项条例。”
索伊念完一长段咒语似的法案描述后，对利欧额外解释了一句：
“不用担心。和神秘事物打交道的调查神官们总会遇到一些不符规定、需要自行判断的事，这在行业里很常见。”
她说完后，用手指在自己和利欧身上各自描绘了两道名为“隐匿踪形”和“夜鸮视觉”的秘术符号，幽蓝色的秘术微光在阴暗角落里微微闪烁。
“隐匿踪形”是一个中高阶秘术，可以让使用者在秘术持续期间身形变得完全透明，同时一并消除气息。在没有明显移动的前提下，除非对方在神秘领域的力量与位格远高于施术者，否则很难被看破。
而“夜鸮视觉”是低阶秘术“夜视术”的进阶版，不仅可以使人获得夜视能力，看清黑暗环境中的事物，还能揭示阴影力量相关的神秘流向。
这两种秘术被施加后，利欧的心情变得隐隐有些微妙——在这般专业的潜行秘术加持下，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顺利溜进教会的资料室，把记录自己这个季度迟到次数的考勤表付之一炬。
而这一想法恰恰是让他觉得微妙的地方——他没想到自己的适应能力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前一刻还是守法的夏绿蒂市良好市民，下一刻就已经盘算着怎么烧掉考勤表了。
利欧停止了胡思乱想，本着聊胜于无的心态，从衣服的里衬中抽出了一根顶端镶嵌有翠绿色水晶触媒的短法杖，为两人施加了可以让身体更轻盈的真知神术“风灵之拥”。
他的神术水平远不及索伊那么高超，因此施术时需要借助法杖这类“实体物质触媒”。利欧不清楚索伊的秘术和神术等级到了何种程度，但从她不用触媒就能随意施展中高阶秘术的表现来看，少女的层阶无疑是他绝对无法触及的领域。
潜入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后，索伊在后院内侧的一扇窗户旁的砖石墙壁上描绘起一个面积更大的秘术法阵。参照白天的踩点……不，对神官来说是光明正大的室内调查，窗户里侧就是托姆的房间。法阵的纹路发出淡淡的晶莹蓝光，随后整面墙壁变得模糊不清，宛如不具实体的虚幻投影一般。
索伊对利欧轻轻招手，做出“可以进去了”的示意，两人就这样轻手轻脚地潜进了男孩的房间。
淡蓝色的缎面窗帘轻微摆动，像是被某种看不到身形的未知物体带动，露出了一条细小缝隙。一道浅浅的月光透过窗帘的夹缝，照射在地板上。除了这一小缕月光外，房间里的一切事物均笼罩在沉静的黑暗中，没入影子里的单人床上传来男孩均匀的呼吸声。
“索伊小姐，我们就这样等着就行吗？”
沉寂黑暗之中，利欧蹲坐在房间一角，对索伊说着唇语。
由于施加了夜鸮视觉，幽暗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对他来说都清晰透明、纤毫毕现，也无需担心看不清少女的嘴型。
“嗯，我们等上一段时间，看看丹尼今晚会不会出现。”
索伊同样以唇语回应。
这之后是一段枯燥漫长的无言等待。除了男孩的呼吸声外，狭小的房间里还回荡着墙壁挂钟上齿轮转动的咔咔声和秒针游走的声音，窗外偶尔传来风掠过树梢和一两下鸟雀扇动翅膀的声响，间或有自隔壁街巷传来的几声犬吠。
利欧抬头，看着挂钟秒针一圈圈规律地转动，聆听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和血液冲刷血管的细小微声，等待着男孩日记中记述的那只名叫丹尼的猎犬的到来。
直到两人在房间里待了两个多刻时，挂钟的时针慢悠悠地走至午前一刻的位置时，受寂寥长久支配的的房间总算迎来了变化。
最初的变动来自铺着浅蓝与白色相间壁纸的墙壁里侧。混凝土灌注的实心墙壁中，传来了像是走兽的爪子在水泥地上行走时留下的叩击声。
叩击声逐渐逼近利欧和索伊所在的那面墙壁。离得最近时，利欧仿佛真的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猎犬正在自己背后的墙体里行走，这种诡异感让他的心跳都不禁快上了几拍。
好在墙壁内的诡谲声音没有在他身后停留太久。声音走过他们身边，越行越远，来到了两人临侧的墙壁，接着又渐渐行至对侧墙壁，最后响起声音的是天花板和地板。就仿佛有一个生物行走在把整个房间完全包裹起来的立面正方体表面上，凡人无法触碰也无法理解那个立方体的空间构造，只有声音的主人可以在这之上行走。
虽然隐匿踪形的效果仍在持续，制造未知声响的存在也未发现他们，但很少直接与神秘事物打交道的利欧还是略感紧张。他看向靠在身侧墙壁上的索伊，发现少女面色如常，眼中透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让他放下心来，重新以探寻的目光观察起房间内的神秘现象。
按照四面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的顺序循环游走了几圈后，利欧听到了一种和寻常生物呼吸声有所差异的喘息声，带着一点湿润的感觉，窸窸窣窣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回响。那应该是一种平日里时常能听到的声音，可他却一时间怎么也无法将其具体分辨出来。
直到正好远处的街巷透过窗户玻璃传来一声缥缈犬鸣，他才恍然意识到那像极了狗伸出舌头时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的吐舌声愈发明显，声音的轨迹盘绕成圆圈，沿圆心一圈圈地缩小直径，圆圈的中心是托姆的床铺。利欧听到男孩床上传来像是猎犬用舌头舔舐脸颊的声音，而睡梦中的男孩似乎有所感应，用宠溺的语气半睡半醒地说着“丹尼别舔啦”的梦话。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那只不具身形的猎犬发出了一声不甚清晰的呜声。声音模糊难辨，像是间隔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厚阻隔，从世界之外的遥远地方传递出来，音量也不大。可就是随着这样一段声音的响起，盘踞在房间共计六张平面中的阴影像是接到了某种指令一般，剧烈摇晃起来。
脚下地板平稳，没有传来任何实际的震动，但在利欧眼中，整个世界却仿佛在天翻地覆地变化、晃荡着。猛烈的震荡中，他看到那些阴影似乎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如发芽的植物般努力挣脱着墙体平面的束缚，拼命地想来到实体世界。
这些尝试着从墙面中脱离的影子几乎快成功了，凝成实质的漆黑纤毛像萌芽的小麦幼苗般一排排竖起，尖尖的芽顶直指所在平面的各个对立面，像是六面体空间的每一个面都从外侧向内插满了黑色的短小利剑。
而伴随异变，利欧能从房间中感受到比刚刚更为清楚的野兽喘息声，以及……
一个鼓音渐强的心跳声。
——可这一切又在顷刻间全部戛然而止，毫无缘由。随着一声和先前类似的模糊呜声，就像是奏至高潮的乐团蓦地被指挥家挥下生硬的休止符，一切异变和声音都在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居住在房间六处平面里的阴影乖巧地落回原处，完全看不出方才的躁动模样。心跳声、喘息声和脚步声也一并消失，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淡寻常。
——就仿佛刚刚在房间里发生的异动全部都是利欧自己的离奇幻想。
他模糊感受到，那只似是猎犬的神秘存在的气息已经完全从房间内消失了，于是习惯性地向索伊小声问道：
“索……”
他想起不能惊醒男孩，于是重新换上唇语。
“索伊小姐，刚刚那个就是托姆提到的丹尼吗？它好像离开了，我们要去追吗？”
极为罕见地，他看到少女蹙起眉毛，脸上闪过像是困惑的神情。
“那只猎犬……它的存在形式极为特殊。”索伊嘴角微动，“隐匿踪形只有在静止不动时才会发挥最大效果，贸然追踪或许会被它察觉。我记住它的气息了，等它走得再远一点我们再出去。”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