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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中令

    “啪!啪!啪!”

    铜钱散落而下,裴若霄长臂一挥,将下坠的铜钱灵巧收入手中,发出不间断的轻响,手掌张开,十三枚大钱躺在掌中,他满意地点一点头,倒不是为这么点铜钱,而是为自己手上的功夫,若放在前世,哪会有这般灵敏精准的手法?

    今天头次出摊,就落在五福街的街面上,靠着往日混混儿的面子,从饭馆借来一桌一椅,配上笔墨纸砚,摊子也就算立起来了。

    凭借着比街角老儒生便宜了一半的价钱,再加上一点小套路——一封信三文,两封信五文——一个上午他便写了五封信来,赚足了十三枚钱。

    眼下未时(13-15点)才过,午饭的米粉阿秀盛的卤太多,现在还有点齁,他索性把摊子一收,笔墨幌子就寄放在饭馆,用今日赚来的铜钱,买了半角黄酒(400毫升),一碟腌豆,整十枚钱,端了就往街角老儒生那里去。

    他早前混迹街面,脑子里对这条五福街大多人都能认个熟脸,唯独对隔一日一出摊的老儒生了解不深,如今做了他同行,虽说自己不为赚铜板,但确是抢了人家的财路,因此拎了一角酒前来探探风头。

    离着还有三四丈远,那老儒生便搭眼看了过来,裴若霄脸皮厚,也不待他招呼,径直走到他跟前,右手端着木盘,左手轻轻一扫,把笔墨纸砚推远,清出一块空当,盘子便放了上去,而后长身拱手,猛然打了个寒颤,才拜了一礼:

    “小子裴若霄来问先生安好。”

    那儒生长须不动,只静静看着裴若霄这一套下来,也不答话,裴若霄礼数做完,自来熟地坐到儒生对面的客座上,笑嘻嘻道:

    “小子前些日子受了重伤,无法做工,又识得几个大字,便想着代人写信,赚上个温饱,特地前来向先生请罪。”

    这时,那儒生才说出第一句话:

    “何罪之有?”

    这一声“何罪之有”清和温厚,若只听音,只会觉得出自温润君子之口,而绝非酸腐儒生,裴若霄讶异一挑眉,有心想附庸风雅答上几句,奈何肚子里墨水不够,不过他机变尚可,当下嘿嘿一笑,白话道:

    “早先小子混迹街面,似我这种作为,一声不吭便抢人财路,在我们混混里讲,唤作捞过界,那双方可是要打个头破血流才肯停手的,所以小子才特地前来请罪,不过先生放心,最多两月,待我伤势好净,小子肯定收摊不干,做工去了。”

    这两句话才是他这趟的主要目的,他决定摆摊写信,定然不是为那几枚铜板,而是借机了解此地的风土人情,再者还能从乡人信中找寻商机,故而他才敢说最多两月,便会收摊不做。

    把这句说开,若是这老儒生还是心下不平,便不干他裴若霄的事了。

    这次那儒生终于抬了抬眼:

    “哦?那为何不提前跟我说明?”

    “这不是怕提前说了,先生不同意,咱们闹得太不好看么?”

    “先斩后奏,又留有余地,嗯,倒也颇有章法,小兄弟将来自有一番前途。”

    “哪里哪里,先生慧眼如炬。”

    “慧眼如炬?有趣有趣,既有手段又有脸皮,这杯酒我饮下了。”

    老者将酒倒了半碗,一饮而尽,裴若霄赶忙陪了一碗,而后见儒生不再言语,知趣端了盘子告退。

    “这肯定不是普通的落魄儒生!”

    回去的路上,裴若霄细细回味了一遍两人见面的场景,从这儒生的言语、气度来看,这儒生怕也不是普通人,不过他却无心探究他人奥秘,这趟前来告罪,乃是谨慎的性子使然。

    ……

    “刘先生,你说这些粮食,从咱们潞州运到中州,中间经长江、运河、黄河,按这速度,怎么着也得半年吧?这么说来,皇帝不就顿顿吃的都是陈米了?”

    裴若霄扒拉着一本旧书,先是通电似地打了个寒颤,而后对身旁的算命先生问道。

    今日已是裴若霄摆摊第三日,码头苦力书信不多,因此多半都是闲坐,他便厚着脸皮将摊子支在街南头,紧挨着写信的老儒生和一旁算卦的刘半仙儿处,几日闲聊下来,倒是对本地风土人情了解颇多。

    更是发现,他如今所处的大庆朝,虽然从未在前世的历史中出现过,但山水名称,却与上一世所知毫无二致,长江、黄河、昆仑……等等等等,每每听到,总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

    周姓儒生初时本对他不多理会,但架不住裴若霄脸皮厚,摆着笑脸儿翻他摊子上的书翻得毫不见外,每次收摊又自来熟地搭手帮忙,因此虽不怎么搭话,但也没赶人,听着裴若霄与刘半仙儿扯闲天,偶有插话,都极有见地,越发让裴若霄觉得此人不凡。

    “宫里的粮与漕粮不同批,新米落下,半月内便由快马运往都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天子怎能食陈米?陈米乃是为京城百官、万家百姓所用,再有便是自京城分派至边关军营。”

    “怪不得,我看运河上船来船去,还以为皇宫里的粮食也都在船上呢!那运河这沿途万里,不怕有人上船抢粮食么?”

    “怕什么,自数百年前运河挖成起,什么时候不是专门有漕军守卫?唉,也就如今,漕军不兴,漕运全看各地州兵的眼色了,想当年……唉,不提也罢。”

    裴若霄眼神儿一亮,忙拍马屁问道:

    “老神仙行走世间数十年,见多识广,干嘛不提?我就爱听些故事来。”

    “那……我就说说?”

    刘半仙被勾起了话头,想了想道:

    “我家祖上,原先是漕军里的一个小头头,几十年前,漕军事变,他胆子小,不敢跟着起事,便趁乱躲到乡下,但以往在漕军里吃香喝辣惯了,回了乡下没两年,便把当初买的几亩薄田抖落干净,到我这一代,只能走南闯北,靠算命混口饭吃,但也因此,我朝早年间的漕运故事,我幼时却听了不少。”

    “原来如此!没成想老先生家里还是个官身,那小子倒要听您老讲古了,这漕运都有什么故事?”

    刘半仙接过裴若霄递过来的一把瓜子,嗑了一颗,吃了瓜子仁不算,连瓜子皮都放进嘴里嚼巴几下,而后才说道:

    “算什么官身,小猴子想听故事便说,用不着在老头子这里卖乖,都是早年间的事了,想那百年前……”

    历朝以来,漕运都是朝廷重务,大庆自然也不例外,立国之初,高祖神武皇帝除域外边军、京师禁军、州郡卫军之外,特意独设一营近万人的兵马,交由麾下大将、拜领云台十三将之一、出身武林豪强的虎威将军端木垒统帅,负责运送、护卫天下水陆银粮,足见其对漕运之重视。

    端木垒也果然不负圣托,以一身琉璃境的绝顶武功,带领麾下同样出身武林的九大飞将南征北战,两年时间横扫河陆,无数水匪山贼或望风而逃,或就地投降,保得海清河晏,漕路、驿路、官道都为之一清,得圣上亲宴之赏,宫廷宴上,高祖执端木垒之手与左右笑言:

    “流锋(端木垒字流锋)前随我争天下,后助我安天下,实我之肱骨也!”

    端木垒圣眷一时无两,未曾想才过一冬,开春朝会上,端木垒便上表以“年事已高,旧伤往复,常痛难忍,不堪重务”为由乞骸骨,帝不允,再上,帝使其荐能掌漕军之人,端木垒举其座下九飞将之首、与其有通家之好、出自武林豪阀云家的云步虚为漕军统帅,帝准之,端木垒又上书“漕军之中多为武林中人,行止无肃,当以仁厚宽其心、肃杀正其行,请推康乐侯长孙无妄为监军。

    康乐侯长孙无妄,长孙皇后之弟,帝再准,封端木垒安乐侯,赐钱百万,使御前侍卫卫其车驾还乡,以显宠耀。

    自此之后,漕运便是以武林世家为爪牙、大庆皇家与外戚共掌局面,以漕运为中心,内外牵扯出大大小小的关系网,遍布大庆朝野,往上能通至皇族,居中可联结地方大员、豪族,向下勾连江湖、帮会,数十年间便成为势力遍布朝野的庞然大物,以端木、云两姓为代表的江湖门派借此之势,竟一跃而成能与千年世家分庭抗礼的豪阀大族。

    在海外夷族往来通商日盛的背景之下,借漕运之便,将商货与漕粮一起运送,免缴关税,更夹杂私盐运送,仅以真宗鸿量五年这一年为例,据户部工贸司呈至御前的秘折所报,大庆国库直接损失税银至少二百万两,而借着便利,各家盈利直逾六百万两白银!

    这之间,并非没有反对之音,可一来漕运一事牵扯太广、人数太众;二来背靠皇家、外戚,这其中许多公侯其实并无太多进项,全凭借漕运之利,一年到头才能到手些银子,因此极力维护;三者势成太快,虽不少有识之士早有示警,但等到居高位者真正开始重视这股势力时,才发现其已被养成噬人巨兽,不好下手。

    直到四十年前,因不满朝廷削藩之策,西南翼王、琛王,北面燕王,定王,东面陈王、禹王、肃王勾结中官,兴兵起乱,祸乱天下三年之久,虽终被平定,但朝廷元气大伤,天下已呈乱象。

    幸得一代明相梁绪横空出世,不惑之年入主中堂,乱局之中平衡各方势力,整顿吏治,重振税收,恢复民生,几以一人之力得挽天倾。

    七王之乱后,梁绪整顿漕运,裁撤漕军,因此引起皇族、外戚不满,指派云家勾结上下,密谋漕军以“清君侧”之名进京,险些酿成大祸。

    不过到底梁绪棋高一着,提早收服漕军副都统、武信将军蒯仲为内应,又引边军入京,迅速将乱局稳住,当年若不是张皇后力保、永和帝也开了金口,怕是一批皇族、张家外戚都要人头落地。

    皇家、外戚逃过一劫,云家可就倒了霉,丢了漕军本就元气大伤,又恶了梁绪,衰败之势日显。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造反这等大罪,云大将军的胆子可真是不小!枉费朝廷这么爱待他了!”

    “云中令”这三个字在裴若霄心里憋着,烫人得紧,因此听到云家、大将军几字,虽不知这位云大将军是不是与他手中的云中令有关系,但也生怕错过消息,顾不得稍显刻意,忙生硬接话。

    “诶诶诶,小点声!可不能乱说,造反这事跟云家可扯不上关系,云家到现在,还是都邺城里数得着的豪门呢!”

    听裴若霄的粗嗓子将“造反”两字说的大声,刘半仙吓了一跳,忙摆摆手示意他低声,而后解释道。

    裴若霄看出他担忧,又抓了把瓜子,笑道:

    “老神仙,我就爱听这些故事,说得可比说书先生强!您老大可放心,小子知道轻重,就听个新鲜,出去绝不乱说!再说了,我就算想说,又有谁听?”

    刘半仙看他乖巧,想了想这也不是什么秘事,再说云家远在都邺,哪会在意他一个老头子嚼舌头?因此放下了心,动了谈兴,将桌上的瓜子拢了大半收进袖子里,又嚼了一颗,才道:

    “造反的事,没什么好说的,老夫给你讲一件奇物!说到当年,你想想,云大将军执掌漕军,短短几年,云家便与那些百年、千年的世家大族相抗衡,得是多大的权位!可老话说得好,穷儿乍富,挺胸凸肚,这云家可不就是?话说有一任云家家主,觉得云氏显赫,不可一世,仿效民间故事,以美玉雕刻三枚剑符,叫做云中令,秘藏于天下绝域,放言凡能找出此令者,云家有求必应!”

    !!!

    裴若霄瞳孔疯狂颤动,忙低头喝一口水掩盖,好容易才压住内心的震荡,压沉声音道:

    “这也太儿戏了,真还有这样的家主?”

    “要么说是故事?老夫也不知是真是假,权当个故事听。”

    “也是,就是听着太玄乎了点,若是真的,这种人是怎么当得上家主的?”

    见刘半仙谈兴浅了,裴若霄眼睛一转,又道:

    “还是说这运河吧,照您老方才所说,既然漕运缓慢,仅仅比起陆路便捷些许,过关银钱又贵,为何不用海运?”

    “海上风高浪急,遇上风暴就是船毁人亡,哪里比得上运河安稳?”

    “海上风浪大是不假,但总有的太平时候,再说运粮船重,沿着陆地走,怕也不会总翻船吧?昨日在咸宁县跟船打渔的周老四回来,说起这个,他说如果驾船往返北方诸州,一来一回不超一个月,比起运河不知快多少,再说海船借风力,比起运河拉纤数千里,不知道能省上多少银子!刘先生你老说是不是?”

    “这个么,却不是老夫知晓的了。”

    刘半仙连一本《易经》上的字都认不全乎,哪会懂这些。

    却是裴若霄故意把话题往海运这边来引,这两日他暗中观察,每当他同刘半仙聊起漕运、出海这些事时,老儒生搭话都会多上不少。

    “哦?这是你自己想的?”

    果然,听得裴若霄说了这么一大段颇有道理的话,周先生面露讶异之色问道。

    “有何不妥吗?我远远看到纤夫拉船,速度缓慢,每次过闸更是大费周章,听说每年为了加固河堤、清理淤泥更是花费不少,依我想来,这运河便利自然是便利,但的确不如海运多矣。”

    “你居然能想到这么许多?那既想到这些,却说说为何朝廷仍旧坚持漕运?如今更是想要重设……”

    说到“重设”二字,周先生停顿一下,住口不言,裴若霄却似不觉,接着他话说:

    “叫我看,一嘛,自然是牵扯太多,所谓‘百万槽工衣食所系’,牵扯了多少人的钱袋子,二来,海上风浪大,一旦遇着风暴,损失必多,第三么,我朝早年海禁严厉,导致海防不靖,匪盗颇多,不过这点我多是听说,这些不过是我胡思乱想,叫先生见笑。”

    周先生没笑,他眉头不自觉皱着,看向裴若霄:

    “这些……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裴若霄一愣,原主以前的行事极好打听,对漕运的想法,大多是前世对明清漕运资料的了解,结合如今现世所见,两相印合得来的结论,若是身在局中,以原主的见识无论如何不可能发得出这般总览全局的见解。

    于是故作疑惑说道:

    “以前曾遇见过一个姓吴的先生,听他说过几句,当时并未深思,这次负伤大病之后,才觉得以前很多隔着一层的事情,如今再琢磨反而通透不少。”

    裴若霄所说的“姓吴的先生”,其实是他前一世的导师,名叫吴愧之,学问极好,而关于漕运的一点微末见识,是他前世做学生时的大量阅读积累而来。

    周先生若有所思,将话题拉回漕运: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句话有点意思,但漕运牵扯深远,漕工怕只是托词,其中沿河数州直至都邺京师,多少官员、世家的钱袋子都装在里面,再从都邺运粮到东北、西北两地边防,一纸盐引,更是关乎多少商家的身家性命,朝廷想改河运为海运,无异与半个朝廷为敌,随便一个由头便能暗里给顶回去。”

    裴若霄点点头:

    “牵扯到利益,想要革新,自然是千难万难,但依我看,只要皇上和中枢里坐的几位相爷有决心,也未必不能改。”

    周先生右边眉毛几不可查地动了动,笑道:

    “你一个还没长成的半大小子,想得倒是不少,却来说说,什么叫‘未必不能改’?”

    “就怕你没兴趣!”

    裴若霄心里暗喜,脸上却摆出少年刻意装出的挥斥方遒来:

    “无非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抓紧一派、拉拢一派’而已,漕运伤了一些人的钱袋子,从别处补上不就行了?海运省下来的人力、财力,归谁便拉拢谁,再由他们让出些好处,不说皆大欢喜,至少不让各方争斗太烈,影响朝局就是。”

    周先生脸上惊讶之色愈浓,还未开口,一旁刘半仙却笑道:

    “你这小猴儿,这么点大便跟个老油子似了,倒把朝廷的事说得跟帮派争斗一般。”

    裴若霄嘿嘿一笑,回道:

    “小子见识短浅,但想来这尘世间的事,到底脱不出名利,连圣人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是朝堂诸公真的都是心怀万民的正人君子,那为何这赋税却一年比一年多?”

    周先生听到此处,将眼一瞪,正色对他说道:

    “这话以后切莫说出口,凭白惹来祸事!”

    裴若霄见他脸上严肃,知道他是好意提醒,一面心里暗骂自己“今时不比前世”,一面赶忙拱手说道:

    “老先生教训的是。”

    周先生顿了顿,又说道:

    “虽然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不过却也不全错,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两句,更是说得颇为老练,我前几日说你日后自当有一份前途,如今看来,若是你能再摔打摔打,这话定然会有落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