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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湖事江湖了

    都邺城北横连山,南扼运河,东环罗山,西面则有伏牛雄关锁住大路,又有一条邺河蜿蜒穿过,盘山据水,乃是第一等的天子宅第,到大庆高祖、神武皇帝容盛定都之时,已是三朝古都,繁荣千年。

    也因此,都邺城内寸土寸金,城内十三个里中,哪怕是最穷的安平里,一栋带院子的小宅少了五百两都买不来,至于富人更多、离皇城更近的其余几里,宅院更是天价,莫说寻常百姓,便是豪商勋贵,买上一栋也要肉疼许久。

    云家在都邺的将军府就买在最富的仁和里中,这将军二字,则落在大庆开国之初,云步虚统领漕军这件事上,云家借着替皇家掌管漕军的机会,十数年间便由江湖世家一跃而成大庆新贵,英才辈出,至今已近百年。

    此刻已是亥时(21-23点),云府内府已熄了灯,只有正堂的灯烛还亮着。

    这一代云家家长云逸,捧了一本《通鉴》,桌边一杯浓茶,端坐正堂,云府管家汪明知道老爷喜静,早把下人赶了回去,正堂里只自己一个人候着。

    云家以武起家,本是武林望族,一套九宫掌暗合数术,兼顾掌法、步法,配上九宫内劲,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神品功法。

    天下武功数千年来种类繁多,自前前朝辛朝,武祖许奉真成名之后,著书《止戈赏鉴》,将武功分为尚、真、逸、神四品,便一直沿用下来,如今已近千年。其中以神品为最高,须得能教人修为直通三境九品中的止戈境内圣境界,才可称神品。

    当今天下,能入神品的功法招式寥寥无几,无一不是传承久远、千古不朽的旷世神功。

    如今虽然自本朝云步虚始,云家半个家族都由西北铜州搬迁至京城,可本朝尚武,云家习武之风未断,因此内院中,因此出了正堂,东面便是演武场。

    夜渐深了,在汪明窝着打盹的时候,云逸已放下书,踱步至演武场边,对月沉思,演武场边悄然出现两个身影,云逸似乎未觉,只望月不语,直到远远传来一声锣响,紧接着更夫才有更夫哑着嗓子喊了一句:

    “子时已到,平安无事。”

    其中一个人影似是不耐,轻踏一脚石板,云逸才转头微笑:

    “阿笠还是这般耐不住性子。”

    云家当世第三代里排行老十三的云笠今年二十,听得云逸开口,拜了一礼才道:

    “笠养气不够,扰了家长雅兴,请罚。”

    云逸一笑:

    “嗯,知道以退为进,倒也算比去年长进了些。”

    转头朝另一个人影道:

    “再等一会儿,兵主也快到了。”

    那人安静拜首:

    “是。”

    一旁云笠却忍不住欢呼一声:“庚哥也回来了?”

    云庚,字兵主,二十二岁便将九宫掌修至化境,而后转修剑法,苦修十数载重出江湖,“紫陵剑”三个字响彻天下,若论战力,对上寻常止戈境内圣的顶峰高手也能抗衡,京城同辈中无其一合之敌,乃是云家在京城战力最高者,长年来不是闭关不出就是在外游历,云家中人也难能见其一面。

    作为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云庚在都邺城赢得了大批拥趸,无论是衣饰装扮,还是配剑头巾,都有人趋之若鹜地模仿,甚至引得京城数家衣布坊联袂备厚礼登门,只为求兵主先生能穿上他们几家商号的衣服样式。

    所以也不怪云笠欢呼雀跃,不过一旁的云景心下却添了一层忧虑:连五哥都招了回来,局势已险急至此了吗?

    又过了大半时辰,月已渐渐东沉,在云笠已有些不耐烦时,演武场在三人身后,突兀出现一个白衣人。

    他来的好静,直到走到了离三人五丈远时,三人还全然未觉,那人无奈,轻轻咳嗽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响,云逸、云景两人未动,云笠却猛然转身,看清来人,一边雀跃上前一边喊道:

    “庚哥!”

    那人摆摆手指了指后宅,示意他噤声,而后才朝云逸拜道:

    “云庚见过家长。”

    云逸先“嗯”了一声,朝远处被惊醒的管家汪明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这才继续问道:

    “手上是什么?”

    这时云笠才看到云庚手上还拎着一个布包裹。

    云庚“啧”了一声,把布包往地上一抛,咕噜噜滚出一颗人头。

    “回京路上,听说青顶派的王留福为了捧文太眉的臭脚,乱吠一气,就顺手摘了他的脑袋。”

    青顶派乃都邺西南青神山上一个二流门派,说二流,是因青顶派传承武功只有一门【通流剑经】被评为逸品——据说还花了银子打点才得来,实际上最多真品中流水准,不过青顶派势力不小,头几代掌门经营有方,在京畿周边攒下不少田产家业,因此门派从上到下的武功虽然稀松,但凭借殷实的家底,延请的客卿长老却个顶个的都是好手,前年更是将京师成名高手、通幽境卦师罗天岚招至门下。

    到了王留福这一代,更是不知如何牵上了文相的线,年年捐钱捐粮,一副为国效死的做派,颇得文相器重。没成想,不过是为讨文相欢心,当众刺了云逸几句,竟被人如此轻易摘了脑袋!

    这云庚一袭白衣,腰悬长剑,明明是绝顶高手模样,没成想一出声,竟教人听出几分匪气,说出的话更是让云逸瞬间变了脸色。

    “胡闹!他如今在文相门下正当红,如何能说杀就杀?这等大事,为何不先禀报于我?”

    “我说了,你还让我去吗?”

    “那你就敢擅自做主?知不知道出了这事,我家又要出多少银子、动用多少关系才能压下去?”

    “不知道啊,我生性节俭,知道了怕自己下不去手。”

    “混账!如今局势艰难,我云家能有多少银子如此挥霍?他骂的是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顿了顿,

    “你生性节俭?老夫每年从公中特批出去的两千两银子是喂狗了吗?”

    从未见过云家长如此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云笠一时呆住,云景面色紧绷,不看两人,只盯着地面,试探出声:

    “家长,要不…先说正事?”

    云逸深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强行收回理智,恢复了些往日气度,对三人道:

    “招你们来,是为了漕运的事。”

    云景点头:

    “我在二伯处已有耳闻,上月潞平来人,家长回绝了他们?”

    云逸哼了一声:

    “自年前留侯请奏重整漕军以来,京里便多了不少各州来的人,或探口风,或结联盟,闹得满城风雨。三十年多前裁撤漕军,各方互相掣肘忌惮之下,最后漕运大头竟然全被各州世家、州府分了去,如今朝廷缓过气来,要把这块肥肉重新分割,他们自然要紧张。”

    云景沉吟道:

    “如今朝堂上吵得最凶的便是潞州马临义那一伙水匪到底该怎么定性,若是从我方计,自然是定为水匪,招安最好,可无论文相、还是地方,都不会让我们轻易如愿。”

    “他们自然是要把这伙水贼按死成叛军,而后在重建漕军时把云家、端木家以及宗室、外戚统统排除在外。”

    “那家长为何要拒绝潞州来人?”

    “潞州褚家打的好算盘,派了漕帮裘老龙去和马临义谈,想要在朝廷出结果之前先下手以漕帮名义收编这一伙人。”

    “生米煮成熟饭?倒也算一步好棋,至少能掌握先手,等到朝廷诸公吵出个结果,是进是退也都有余地,结果如何?”

    “马临义也不是傻的,他背后定有高人,哪怕头悬利刃也打定主意待价而沽,放出话来,谁能拿回早年漕军帅字令旗,他便跟谁。”

    “哦?漕军裁撤后,唯一一面帅字旗就在云家,无论是外人还是云家,等他能拿着这面旗去到潞州,都得是尘埃落定之后了,这应对颇有章法。那么,潞州来人,便是讨要帅字令旗?”

    “他是看我们旧漕军一脉与文相一派斗法正酣,居然蠢到过来趁火打劫,说什么拿了帅字旗出来,等事成之后,潞州漕运相关生意,分出一半给我。”

    “一半?不可谓没有诚意了,可我们最想要的,还是借重建漕军一事…”

    “没错,漕运一事上,我们与地方世家几乎没有调和余地,与他们合作,倒不如同文相合作,别看我们两派现下争斗的势不两立一般,重建漕军这个大方向却是一致的,世家…嘿!”

    “那他们会不会…”

    “你是说找相府?更无需担忧,一方想要漕运归各地卫军,一方想收漕运归兵部,进而由朝廷掌控,他们如何合作?前日,燕州已经顶不住了,燕云总督秦征奏折入京,因燕地盗贼猖獗,威胁军粮运输,请兵部抽调人手,重建漕军。”

    “原来如此,怪不得世家坐不住了,竟想以云中令要挟我家,这最后一枚云中令流落在外数十年,连我们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他们竟然能探查出来?”

    “无论这消息是真是假,当此关键时刻,必须严阵以待,若真被褚家拿到云中令,我们可就进退两难了。”

    “对,交出帅字旗则失漕军,单是留侯、福王我们就吃罪不起,可不交帅字旗,云家江湖上数百年的威望,在有心人引导之下,怕是就剩不了多少了。”

    顿了顿,云景接着问道:

    “那不如,我们直接将帅字旗上交朝廷?”

    云逸叹了口气,摇头道:

    “我也曾这么想过,不过被福王拒绝,所以我才招了兵主回来,你们两个带上两队风云卫,还有小笠,也去历练历练,走一趟潞州,家中卦术不兴,三日前我已去信雁荡本家,请本家派叔平、季平两人南下助拳,在潞州与你们汇合。”

    他们两人说的好快,一旁侍立的云笠还没头没尾得听不明白,直到最后一句,听到家长说从本家请人助拳,才悚然一惊:这件事竟如此凶险,召回庚哥还不够,居然还要从本家请高手来?!

    云叔平,雁荡云家家主第三子,卦术通幽境高手,云季平,雁荡云家家主第四子,武道全真境高手,二人与云逸同辈。

    云逸瞟了一眼已经打起哈欠的云庚,瞪眼道:

    “到了潞州,一切听语默(云景字语默)安排,再敢擅自行事,你休想再从我这里骗走一分银子!”

    一说到银子,云庚脸色瞬间严肃:

    “若事情办得够漂亮,每年多加三百两。”

    云逸只觉心气不畅,深深吸一口气,全真境界的九宫真气在胸肺之间流转三周,待心境平复之后才缓缓舒气:

    “只要你听语默安排,此事之后,每年加到两千五百两。”

    此时云庚的面容堪称肃穆:

    “为了云家,庚必一往无前!”

    云庚在云家这一代里排行老五,出自二房,长年在外,与族中小辈见得极少,云笠出自三房,因此这么多年来,虽对这位五哥极为仰慕,但只在年节时才能远远见上一面,今晚一会,兴奋劲还没散完,此时却只觉得从小到大心中光芒万丈的形象正在一点点崩塌。

    尤其是看到云庚低头时趁机朝他眨了眨眼、一副得了便宜的得意时,云笠心中非但没有欣喜,甚至生出了一丝绝望。

    另外两人却无暇顾及他们的小动作,云景沉吟:

    “五兄杀青顶王留福这件事虽然后续棘手,但这么一来,相府那边却也断了和江湖上的直接联系,这种时刻,文相座下几人各有要务,纵然想要插手此事,一时怕是也难以找到一位既信得过、又足以匹敌五兄的高手,少了相府牵制,我们此行应能顺利不少。”

    云逸闻言,朝云庚瞟了一眼,云庚赶忙再做出肃穆模样,云逸实在不愿再看这惫懒侄子,转过目光:

    “相府方面不用多做担忧,我自会处理干净,你只管想好南下一事即可。据潞州传来的消息,褚家应是失了手,还未拿到云中令,不过也未必不是他们使出来的障眼法。”

    “那我该如何行事?还请家长画条分寸。”

    “不惜代价!若是褚家还未拿到云中令,就把它找出带回,若是已经落在褚家手上,无论什么借口,更要带回来!无论如何,这种时候决不允许有人拿那枚云中令来要挟云家!”

    “是,我必竭尽全力。”

    “可有对策?”

    “景愚钝,一时间能想出的,唯有六字。”

    “哦?”

    “江湖事,江湖了。”

    “好!不愧我云家清凤,不过还要再把细处谋划妥当,此事不急,三五日时间,足够你想了。”

    “是,家长安心,有庚哥相助,景定不会让云中令流落在外”

    “有语默你坐阵谋划,加上兵主随行,我自是再放心不过,可此事太重,家里老一辈或因官身不便,或因要务缠身,最终落在你们这些后辈身上,许是老了?我终究想再唠叨两句。”

    见他顿了一顿,云景忙拜手道:

    “家长正值盛年,如何言老?景等恭聆家长教诲!”

    云逸面容一整:

    “语默虑事万全,唯少杀伐果断,兵主见事独到,常缺总览全局,值此多事之秋,你兄弟几人当同心戮力,争取一劳永逸,为我云家抗过这一局!”

    此刻,连云庚都严肃起来,三人面容坚毅:

    “必不负家长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