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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至乐

    望山跑马,马死山远。

    幽深山道崎岖难行,一队六七人的行伍借惨淡月色连夜奔袭。

    本来万籁俱静的密林间,今日却无端多出一道尖而细长的催促、谩骂声。

    喋喋不休。

    全队只有两匹马,一高一矮,高的那匹驼满金银细软,另一匹矮马上则坐着那个言语一直尖酸刻薄的的妇人。

    青莲教主给这妇人牵着马,此刻与他牵着的这匹矮马一同低垂着头。

    不敢看那妇人,甚至不敢接她的话,任由她损斥。

    任谁也想不到,人前仙风道骨,不可一世的仙师,下了祭坛地位会这般低下。

    混不到马骑不说,似乎就连那为人的尊严也没有给自己留下。

    青莲圣母本是西越国二道河人士,本名取得还算温婉可人,闺中唤作花莺。

    与青莲教主二人原先本是姘头。

    在她还被人贱称做驼寡妇,癞皮狗还不自封青莲教主的时候就勾搭在了一起。

    癞皮狗出生于陇西一个没落世族,到他这一代虽说家道中落,但仗着祖辈余荫还是过了几年富足日子,从小就是游手好闲的惫懒之徒。

    父母死绝后,所剩无几的微薄家财被他很快败尽,失去父母庇佑的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半生飘零后,一事无成。

    偏就生有一张巧嘴和一副从年轻就尽显俊俏的面皮,年过半百后,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感,流窜于市井坊间,靠算命测字度日。

    二人初遇之时,驼寡妇向癞皮狗投金问卦。

    癞皮狗一阵摇头晃脑又是相面摸骨后,一语断定这驼寡妇前半生尽尝人间苦楚,好在物极必反,旧日磨难一定能换得一个苦尽甘来的中晚年。

    驼寡妇当时心下一想,可不就是这样嘛。

    自己这前半生,哪得过半日快活日子?

    未出阁时家嫌,嫁了人后夫早死,被恶汉欺辱反还被恶汉家的恶婆娘烧了家屋,打断脊骨,孤身一人带着一个认不出生父的私押子四处讨饭数年,受尽人间白眼,饱一顿饥一顿。

    直到儿子长大争了气,才享了几天清闲富贵。

    这相面先生短短几句话,自己的一生都被算在里面了。

    通天灵法师也不曾想,那本是对所有女性通用的模糊卦语,竟戳中了驼寡妇心内软处,使其当场流下泪来。

    驼寡妇当时心头一暖,还以为是遇到了体己的知心人。

    驼寡妇本确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其实也有几分姿容,不曾想朝廷抓丁给皇帝老娘修陵,自己那短命鬼丈夫在新婚燕尔的就被征了去,活活累死在那生人坟,真的早早就做了鬼去。

    死的时候他没爹没娘又无儿无女的,就剩下她一个年轻寡妇,可不就处处受人欺凌?

    丈夫死训传回家后没几日,那村中光棍看见她出门就不安分。

    开始只是出言调戏,见她也不恼怒。

    慢慢的就有人胆子大了起来。

    在一个雨夜,她还在给亡夫守孝,三个大醉的恶汉闯进了她的家门。

    强行给她灌下了半包喂牲口的催情药物,就把她糟践了。

    整整一夜,她感觉自己天都塌了。

    本欲求死,想到自己这一生从小凄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又无法平息贪生之念。

    最终弃死偷生,只得痛恨起天道的不公来。

    欺辱她的那几人,本就是整日游手好闲的逛鬼,家里也没个婆娘。

    见施行恶举并未有恶果加身,食髓知味,便愈发胆大了起来,踹开寡妇家门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且那几人,别的本事没有,自己作孽不说,还四处吹嘘年轻寡妇的销魂滋味。

    一来二去,慢慢的,就开始有人效仿。

    多次反抗、求饶无果后,寡妇对那些禽兽行径趋渐麻木。

    不反抗,他们最多只是寻欢消遣。

    反抗,拳脚加身不说,该受的屈辱折磨同样不会少上半分。

    她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慢慢的也只得放而任之了。

    谁知那些闲汉看她好欺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年月再过去一些,不只是同村的汉子,出入其门如食家常便饭,就连邻村的痴汉也闻腥而至。

    丈夫死后不满三年,未给亡夫留下一儿半女的寡妇,在第二年秋就独自产下了一个男婴。

    当时她还在稻田里割禾,转身堆放稻谷的间隙,那孩子就这样突兀的自己掉了出来。

    不知道生父是谁。

    寡妇那时也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从未经历过生产。

    看着满身是血的婴童发愣了半晌后,不知如何应对。

    长期的麻木后,当时已经无法从其脸上分辨出悲喜。

    只是找了个遮阳的草帘,将新降生的婴孩随意放置在一旁不被阳光直射到的阴凉处,便继续做活。

    寡妇产子,必是全村的丑闻。

    消息传开后,她的日子便愈发艰难起来。

    先是各种各样的男人,见她并没有寻根问底的意图,便更加丧心病狂,还在月子期间,每日均有数拨汉子闯入她的房中,与幼子抢食。

    那些妇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便将所有过错都归罪于寡妇的勾引,骂她不检点、浪荡。

    慢慢的,本应是受害者的她竟成了人人喊打的骚妇。

    终于,在一次邻村的一个悍妇与自家男人大吵了一架后。

    纠集了十数名自家汉子,时常在寡妇家中流连忘返的怨妇,冲踏碎了寡妇的院门。

    漫长的辱打谩骂后,最后她竟不知被谁用锄头,狠心打断了脊骨。

    不过那些妇人似乎还不解恨,硬逼着寡妇离开。

    远走他乡,终生不得再回到丈夫死去前,给她留下的房屋和土地。

    在叫嚣中,怒骂中,毫无顾忌的群殴中,还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家,直到寡妇晕厥。

    寡妇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院门外。

    已经是快近黄昏的光景了,原本尚能挡风避雨的小屋,已只剩下一堆黑灰。

    年久的屋子,柱子房梁等木材早已腐朽,竟连还没完全燃烧殆尽的木炭也找不出几块。

    她的孩子被随意的扔在她的脚边,沾满血污,不知晓是她的还是他的,二人身上爬满蚊蝇。

    寡妇拖着断脊,忍着爬满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的剧痛,找来一根长柴。

    在那天夕阳落下去的最后瞬间,吃力的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拄着长柴一瘸一拐的,离开了容不下一对苦命孤儿寡母的山村。

    自此转辗多地,靠乞讨、翻捡垃圾、偷窃瓜果为生。

    再无人知晓她的姓名,她自己也不再提起,只是外人见她那因来不及及时医治永远要驼下去的脊背,也没人问过她是否情愿,就强行给她背上了一个驼寡妇的称谓。

    自那时起,她那再也无法直立的脊背,又被压弯了一些。

    “驼寡妇!”

    “驼寡妇!”

    ...

    随着被一声声的叫唤,她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愈发佝偻。

    半生飘零,驼寡妇原本以为此生再无指望了。

    本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却早早显得老态龙钟,大有一副将死之相。

    那时候她心中唯一的希冀,就是在自己死于非命前,能照料着那个从小跟随自己风餐露宿的幼儿多长大一些。

    谁料这人之命运,刻刻不同,瞬息万变,竟有峰回路转之时。

    随着她那命贱如猪猡,不知晓是被哪个禽兽糟蹋时怀上的儿子一天天长大。

    在私押子十三岁那年,母子二人走到一座城镇边缘,当时已至夜深,城内已经宵禁,二人跪地苦求了半天,也没能感动城门守卫,没有一个人愿意通融,给这对孤儿寡母的乞丐开门。

    带着儿子在城墙下蹲缩了半天,又渴又饿,没有地方可以讨得一口饭,连翻捡残羹剩菜之所也寻不见一处,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得带着儿子,向着早前走来时,道旁闻到过的一处散发着动物尸身腐坏臭味的荒草丛中寻去。

    日间路过的时候,母子二人还嫌弃的捂紧口鼻,此刻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荒草灌木间,母子二人看见一具从未见过的野兽残躯,体表多处已经滋生蛆虫,钻进钻出,翻腾蠕动。

    饿极了的母子二人,那时竟觉得,好像那腐臭味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闻。

    已经有两三日未曾进食的二人,相互对看了一眼,便同时朝着那兽尸扑了过去。

    避开已经生蛆的部位,胡乱的扒开兽皮,但凡看见有还相对完整新鲜的肉块,便开始手撕齿咬的进食。

    抹黑啃食中,私押子许是饿到极致了,胡吃海塞中,竟囫囵吞下了一个斑鸠蛋般大小的珠形异物。

    当时他并没有什么异样,直到半夜时分,开始高烧不退。

    这一烧,就是整整三天两夜。

    驼寡妇起初还以为他只是吃坏了东西,拖到私押子烧得全身肌肤开始寸寸干裂才慌了神。

    无眠守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城门打开的那刻,便拖着断脊,背着奄奄一息的私押子,慌慌张张进了城去。

    见人就问,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好不容易寻到一间医馆,还未进门,就被人撵了出来。

    驼寡妇只得带着私押子退回到医馆门前,足足跪了两天两夜。

    可惜,自始至终,没有人理会过这母子二人,甚至见了他们,还嫌弃的绕开。

    第二日夜,瞎眼的老天还下起了大雨。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母子二人也足足淋了一夜。

    驼寡妇的半条命,早就没了。

    私押子就是她剩下的那半条,如果私押子熬不过去,那她也活不了。

    不成想,第三日清晨,雨停后,已经虚弱得跟私押子一样,在垂死边缘挣扎的驼寡妇,机械性的摸向私押子额头时。

    私押子已经退烧,额间不再滚烫,驼寡妇却不知道。

    被冷雨浇透一夜的她本也全身冰凉,感受不到儿子额间温度的她,还以为私押子死了。

    巨大的悲痛袭来,本来连挪动一下都觉得费劲的驼寡妇,不知从何处借来了一身力气。

    一边猛力的摇晃着私押子,一声声呼喊着私押子的名字,凄厉的嚎哭起来。

    她满眼恨意的死盯着身前的医馆,心中不断咒骂道。

    “都是你们见死不救,让我儿惨死在你们门前!我儿子死了!你们一个个的等着吧,全都要给我儿子陪葬!”

    驼寡妇不记得呼喊了多久,迟迟不见私押子发声回应,心如死灰的垂下头。

    心想跟着儿子一并死了算了。

    免得他黄泉路上无人照看,害怕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