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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田子方

    天地重归寂静。

    铺满上个秋冬垂败腐叶的密林近道,说是路也有些勉为其难。

    天南甸春季多雨雾,林间除了雨水还有不时掉落的树水和湿雾。

    林间落叶下的泥地湿滑,被人和动物反复踩踏变得泥泞不堪。

    白鹿穿着一双半新旧的藤编凉鞋,将裤裙系的老高,满心焦急的穿行其中。

    手里一根不知何时随意折下的枯细树枝便成了拐杖。

    穿行中不时遇到沼泽溪流还要涉水而过,藤鞋沾上湿泥,走一步便要向外侧打滑一下。

    偶尔步子略微跨大,更是会直接脱离脚掌窜上脚踝,她顾不上找个地方就近坐下,揪住鞋尖将其拽回脚掌下,想着如果再遇见拦路的溪流,在涉水的时候顺便冲洗一下即好。

    也不知晓什么是独行深林的恐惧,只是一刻不停的埋头赶路。

    神憎岭一脉多是千百年间自然长成的原始森林,即便是唯一通往外界的官道也勉强通行车马。

    至于这密林近道,一年间除却寻笋和采菌的山民偶尔通行,平日里几乎无人到访。

    因为人迹罕至,路面正中长满地苔的青石和泥土坚硬处的硬头地滑,都是潜藏的危机,稍有不慎就要栽倒。

    白鹿借着暗淡星光前行,却因沿路已经有好长一段没有遇见溪流,洗净掉凉鞋上的滑泥,仍旧一滑一倒的走着。

    走到一个下长坡处,白鹿顺着缓坡安全走去过半,却还是在即将走通时不留神连摔了三跤。

    最后那跤最是惨烈,才刚刚站起,未曾顾及拍去身上的些许泥土便再次后仰着摔了出去。

    臀部因为多次后跌沾了厚厚几层湿泥,滑溜去十数步不说,嘴里还啃到了一嘴烂泥。

    白鹿坐起身,吐掉嘴里的泥土,双手胡乱的抹去挡住眼帘的碎叶,还未站起,便看到了下方百步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的林中草地。

    白鹿顾不得再去理会身上的落叶泥土,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挪到了菌子身边。

    试探了生命体征犹存后,她那一夜魂不守舍的积郁才一扫而空。

    手掌快速在衣裙上胡乱擦拭几下,探入怀中。

    将一颗青光荧荧的珠子轻放进菌子口中,抱着他痴笑了起来。

    她再也经受不起有至亲在她眼前消逝的场景了,特别这个人,是菌子。

    痴愣愣半晌后,白鹿将菌子背起,想要带回青山草堂。

    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再背着他赶路,菌子再不是那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幼婴,他此时的身高和体重早已远超了这数年间没有菌子长大得快的白鹿。

    四野无人的夜,没有人看到一个瘦弱女子背着一个高大少年在蜿蜒山道上不知疲累奔走十几里的艰难。

    白鹿将菌子置放在夜衍亭,他蜷缩着身躯,时而发寒,时而高烧,时而发抖,时而抽搐,如前几日狸娘垂死之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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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菌子仿若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暗黑空间,噩梦一层套一层的不停前来侵袭。

    他想挣脱,却无从下手。

    肉身的疼痛依然清晰。

    一道未知的阴毒力量在体内四处乱窜,每到一处停顿,就是肆无忌惮的破坏。

    这阴毒力量仿若具有灵智又被什么限制一般,只会在特定的通道中奔涌,丹田、督脉等等。

    依照着旧有的常识,菌子知晓那是人体的经脉。

    没法形容那种痛感,求生不得法,求死不能动,痛不欲生,大概也就如此吧。

    全身如被冻住,所有器官,所有感官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控制。

    唯一还有反应的,恐怕只有因为痛苦直接受神经支配的,不断震颤的肌肉。

    痛苦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噩梦不知晓前来侵扰了多少次。

    直到意识幻做虚无,感知不到天地,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一片虚无,没有方位,没有天地,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存在物,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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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鹿不停的在给菌子擦拭身体,想让他身体上恐怖的高温退散下去。

    再次拿开覆盖在菌子额头的湿布。

    白鹿愕然发现,原本在菌子眉心,从他出生时就伴生而来的朱砂小痣,不知在何时已经消散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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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空灵之音忽然出现在混沌中,又仿若那根本不是声音,像是直接作用在意识中的意志。

    它像是在讲经。

    “在宇宙最初只有虚无,没有存在物,没有名称;

    混沌未分的一出现,只有这个整体的一而没有呈现任何形状。

    万物得一而生,称之为德;

    没有形状的混饨中包含有矛盾对立之区分,而且又浑然一体,没有间隙,称之为命;

    混一之体运动变化的暂时静止,就生成物,物生成而具有条理属性,称之为形;

    形体与精神合一,又各有条理准则,称之为性,自性经过修养而返于德。”

    凡有完全形体的人,无知无闻的为多;

    运动转化为静止,死亡转化为新生,废弃转化为兴起,这些都不是有意所为。”

    ...

    “天地未分开而成形之时,深邃遥远,寂静而无形无象。

    混沌然处于一个整体而未分化的元炁之中,阴阳尚未分化,不可见不可闻无形之体。

    但混沌为一体的元炁,其中包含着阴阳两个对立的方面。

    经寂然分化之后,阴气凝聚滞沉而为大地,阳气散发上升而为清天,阴阳分离,元炁一分为阴阳化为四时,清气化育了人,清气化育了万物,故人及万物,都是由阴阳二气相反相成而产生的。

    精神和形体两个部分就组成了人,精神产生于轻清的阳气即生于天,形体产生于重浊的阴气即生于地。

    天地造化万物也同样生人,人死各有所归,精神返回上天,形体返归大地,重新回归于阴阳二气。

    人禀炁而生,死后复归其根,以何种形式存在呢?

    圣人法天顺地,不拘泥于社会,不迷惑于人。

    以天为父,以帝为母,以阴阳为纲,以四时为举世准则。

    天以清为静,地以宁为定。

    万物违背了它就会死亡,顺从了它就会生长。

    静漠是精神之宅,虚无是道之居,精神是秉受于天的,形体是禀赋于地的。

    道生成统一未分的原初物质,也即元炁。

    元炁生出天地,天地生出阴阳二气以及和气,和气生出千差万别的东西。

    万物都包含着阴阳,阴阳二气交互冲荡就生成新的和气。

    人受天地变化而生成,孕育后的第一个月为膏,二个月为血脉,三个月为胚,四个月为胎,五个月筋成,六个月骨具,七个月成形,八个月开始活动,九个月已不安分,十个月就出生。

    形体己成,五脏已分工,肝主目、肾主耳、鼻主舌、肺主鼻、胆主口。

    人体的外形如四肢九窍为外表,体内的各种脏器如五脏六腑为内里。

    头圆是效法于天,足方是取象于地。

    天有四时,五行,九曜,三百六十五日,人有四肢、五脏、九窍,三百六十五个骨节。

    天有风、雨、寒、暑,人有取、舍、喜、怒。

    胆为云,以为勇威之象,肺为气,以为皓速之象,脾为风,以为磨动之象,肾为雨,以为阴泽之象,肝为雷,以为震怒之象。

    人与天地相类似,而心为万物的主导。

    人的耳目是日月,血气是风雨,日月失去了运行的规律,就会发生日食和月食而暗淡无光,风雨不按时而降,就会毁坏万物而发生灾害。”

    ...

    “道是客观存在的,又是无为无形的;

    可以心传而不可以口授,可以领悟而不可以认识;

    自己为本,自己为根。

    没有天地之前;从古以来就存在;

    盘古得到它,用它开辟天地;

    伏羲得到它,用以合阴阳元气;

    北斗得到它,就能永远不错星位;

    太阳和月亮得到它,就能终始运行不息。”

    ...

    “天道有常,大道无相,有常无相,实则归一。

    众生迷,为存在故,众生悟,为存在故。

    心在,身为自主,心灭,神为自主,万物无非存在,若欲知,得道可矣。

    漫漫求道之路上,练炁之士最无法否认的就是自我之存在,同时这也是得道成真的最基本条件,自古修炼之人迷失于道,然则究竟什么是道?

    其本来面目却迷煞万千智慧之士,说穿了无非就是一个存在二字罢了。

    存在,无论是天地宇宙还是万灵万物,抑或是追求终生的道,都逃不过这个存在的囊括。

    人或有问,道乃万物之先,天地之母,与存在何干?

    然而若是道本不存在,何来能为天地母,何来能为万物之先,只因为它存在于此,故此能无为而无所不为。

    所以道的本来面目也就是存在之律。

    它与道同时而生,相依相偎,莫可分别,就仿佛太极图中的那一阴一阳的两部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道是其外现,存在是其内在属性,互为依存,也可以说存在即道,也可说道即存在。

    万法归流,管他是佛是道还是别的什么,首先他们必须拥有存在属性,一旦存在,那么它的影响之力也即客观实在,不为我等意志为转移,也不会因为天下是否战乱饥荒,它只会按照自己的轨迹忠实地运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只因为不管你是否意识到它,它都在那里存在着,所以说道常在,只要明白了找到了,那么也就是得道了。

    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天下是尧是桀,与道何干?

    历史依然要如此这般发展。

    道依然在那不为人知的角落,抑或就在眨眼之间。

    欲修天道,先须得道,若欲得道,先须明道,若欲明道,先须行道。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这恍恍惚惚之间,窈窈冥冥之间,道忽然显露真容,它万古长存,因为它存在,所以它就是道。

    天道是道,人道是道,魔道是道,鬼道是道,原本都是一体。

    无非我等分别心在那里作祟,看不到我们最根本最基础也最宝贵的东西。

    以为道就是道,它高于一切,它是追求之最高境界,万物以其为祖,天地以其为先,实则一切皆我等心中那点分别心强加之故而已也。

    佛曰,众生平等,道曰,不如守中,中为何物?

    乃因其不偏不倚,万物万道无非存在而已,若其存在自有其道,何来尊卑,何来最高?

    不过只在白驹过隙之间而已。

    故而行道之先,先把自己那点分别心抛却,得道只在眼前也。

    人之生与天地间,自离母体之时,就禀后天先天之炁而生,先天后天之化育,本是自然而然之事,万物生死枯荣本也天地自然之理,然天道无尽而人道难久,何也?

    无非难明天人之理,与不知人天合一之道故尔。

    盖天道贵久,人道难全,自古炼士多厌人道而慕天道,以求长生久视。

    然而人道天道,无非道之分支,无此也即无彼,若不能明自我立足之基,天道远矣。

    因此,古语有言曰,未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不修,仙道远矣。”

    ...

    靡靡天音,不知从何处来,在菌子意识内回荡不休。

    存在吗?

    慢慢的,菌子似有明悟,醒转过来。

    痛感依然存在,那道未知力量还在不停游走破坏。

    菌子开始尝试呼吸,引导着呼吸之间不停交换的气流,模仿着那道力量游走的路径行走。

    生死本就相互依存,生为死之同类,死为生之开始。

    人之出生是炁之聚合,炁聚则得生,散灭就死亡。

    如果死生是同类的,我还有什么担心呢?

    不知晓运转了多少个周天,天地之气还是入体即出,消散全无。

    “土壤、树木、金属、石头,都有性情精魄。

    任何地方都有虚无的存在,虚无中产生精神和意识,万物都是相通的。

    精神和意识中产生的孕育每个个体的元气也都是相同的,世间万物每个个体的形状在孕育初期也都是类似的。

    哪个是它,哪个是我?

    哪个为有灵智的,哪个为没有灵智的?

    万物就是一物,万神就是一神,这就是道。

    眼睛无法看到的地方,借助镜子就可以看的到;耳朵听不到的声音,借助中空的器物就可以听的到。

    看与不看、听与不听决定于自己的意识。

    人的本性被深受生活习气感染的魂魄所引诱,被身体血气运行状态所迷醉,被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所囚禁,受到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奴役。

    可是每个人的精神和意识都有一个形体,就像身体上有疣子一样。

    假如精神和意识摆脱形体的束缚,就像身体没有了疣子一样,那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呢?

    舞蹈的人在做旋转动作时,会觉得周围的房屋都在旋转,俯身向下看山涧中水流时,会觉得头晕目眩。

    并非是房屋使人产生旋转的幻觉,而是人自己心里生出的幻觉;并非是水流使人头晕目眩,而是人自己心里生出头晕目眩的幻觉。

    人若能够将有形的自己与无形无相的虚无融为一体、将自己的死亡和新生融为一体、将自己的阴气和阳气融为一体、将自己身体的内和外融为一体的话,就可以跳出金木水火土五行的约束,摆脱对日月星三光的依赖。

    达到无实体和有实体的和谐一致,就与道的本质相符合了。”

    一直以来,菌子困苦与无人传道的自我摸索阶段。

    根据以往的认知,一直以为修行练气中所说的气感是要将天地之力纳入体内丹田气海留存,才能开启修行大门。

    “原来,竟是我错了。”

    “人于天地之间渺小得比沧海一粟更甚。”

    “所谓修行,是观察天地之道,有阴则必有阳,有入则必有出,加以效仿而已。”

    “纳天地灵气入体运转后归还于天地,才是正途。”

    “而我,竟还妄图掠夺天地之气于体内供我驱使。”

    “修行练气是探寻天地间的元素精魄存在并与之共鸣,不是强行纳入己身留存。”

    “修行之人施法是以自身为引调用天地间原本就存在的元素能量,而不是自身将能量储存再由体内向体外击发。”

    一朝明悟。

    菌子不再急求于将天地灵气留存于体内丹田气海,而是引导着天地灵气往自身四肢百骸,各处气府、窍穴游走。

    运转后,顺天地灵气意志让其自然逸散出体外,重回天地间。

    开始,一口气只能在入体后游走一小段静脉,菌子明心静悟,不急不躁。

    慢慢的,一口气能奔涌至一个窍穴才溃散。

    再然后,两个窍穴、十个窍穴、百个窍穴...

    直到不晓得意识在混沌中枯坐多少个日夜,才将一口天地之气引导着在体内完整的运转完一个周天。

    十数年厚积,一瞬间勃发。

    原本苦修十数年未能找到的气感,骤然出现。

    下丹田处有一股温暖之气缓缓涌现,积攒壮大。

    待有了一定体量,从丹田四散,逆发至全身各处,与那道闯入的阴毒力量搏斗。

    良久,逐渐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