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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劫难重重

    醒来的时候,自己又重新回到死牢,憋闷到窒息,中间有暗黄的积水,墙角有老鼠的吵闹声,慕香感到死亡迫近,年少的脸上突然多了些暮气。慕香想起方才怪诞的梦,觉得诡异如此,心内冰凉。她又想起了绺儿姐姐,想起了与绺儿姐姐相依为命的那些时日:

    绺儿会教她唱曲,即使再淫邪污秽的曲调,在绺儿的声腔里也干净的单纯透明。同绺儿姐姐和自己一样的女子们,她们生活在肮脏里,肮脏的生,最终也逃不脱肮脏的死。但是她们想,至少,至少在这次真切的生里要活的尽可能干净落拓一些,哪怕全身上下只有念想是干净的。

    绺儿替她挡下胖成一团的老客,妈妈的鞭子,姐妹们泼下的脏水——在她还不知情却已落红的年纪里,教会她那些只属于女子的行止。青楼粉巷是一个巨大的容器,而这些女子便就是这个巨大容器之中的小器皿,而却有那么多人,想让她们盛下这一整个世界的肮脏。

    绺儿教会她男女之事,零零碎碎的房中术,让慕香也有了与真正心仪的男子鱼水之欢的向往——哪怕就是仅仅的一个向往。

    往日里穿着体面的公子王孙却总有着这样那样肮脏的癖好,像是徒具五官的禽兽,却总是喝骂女子们肮脏。绺儿完成一日的送往迎来,多半惨不忍睹,慕香会替她褪下衣袜,给她清洗,极力想着揉平每一寸褶皱的肌理,看着绺儿身上的淤痕齿印黯然下泪,而此时的绺儿早已顾不得污秽与疼痛,歪歪斜斜的倒在水里,凄然睡去。

    妈妈们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生财的机会,她们的生命也已绝经,唯一的艳丽与光彩,就是从老爷少爷们身上,搜刮下成百上千的银两,甚至有的时候,顾不得绺儿刚刚开始的月事,有重要的客人也喊她相陪。到了中夜,客人们酒酣耳热,开始不安分起来,绺儿吃力的躲避与央求,客人却颤颤巍巍难以自制,直到看见她中衣上洒满的红渍,才陡然停下来,大骂一声:腌臜!晦气!

    绺儿躲在一角,像是受伤流血的母兽,客人胡乱穿好衣物,裹住肥胖泛起油光的身子,却仍然不肯罢休,拉过绺儿开始扭打,褪尽她尽余下的小衣,绺儿就被拉扯着,下身滴着血,无力挣扎,只做着最简单的遮挡。

    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打开,慕香奔过来抱住赤裸凄惨的绺儿,只拿一双稚气的眼,盯着发怒的客人看。那客人愣住,竟被看得胆怯起来,抓起剩余的衣物,绕过两个相扶的女子,推开门,仄仄仄的下楼。

    自那次以后,绺儿有两个整月没有落红……

    慕香很想念绺儿姐姐。

    袁怀璧的死在古昌成立炸开了锅,除了悠远楼的妈妈和姑娘们暗自唏嘘,其他人偷偷回家做了酒菜,拍手称快。

    袁府的女人们跑了多半,树倒猢狲散,她们当袁怀璧是他们的生身父母的,无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家丁和剩下的女人大大方方的睡了几晚,袁府里乱,几个姨太太在争抢东西,三太太和四太太为一个古董花瓶争破了头。几个丫头还小,躲在房间里斗蛐蛐。袁怀璧的棺木停在灵堂里没有人来守,白色的招魂幡像暗夜里索命的幽灵。

    袁怀璧的独子名叫袁向鲤,吏部侍郎,接到消息,禀明了皇帝后,日夜兼程的往家赶。赶回家时,袁怀璧的尸身已有些发臭,几个姨太太四散而去,却都被秦昌财扣下,关在牢里,等着袁向鲤发落。秦昌财惧怕袁向鲤,总得找些替死的鬼,消消袁向鲤的怨气。袁向鲤身后跟着兵,面无表情的看着父亲的几个姨太太,她们大多出身风尘,美的俗气。袁向鲤摆摆手,身后的兵一拥而上……

    既然都是明媒正娶回来的,也不为难你们,一人一丈绫,下去陪老爷吧。

    三太太和六太太声嘶力竭的哭闹,拒绝自杀,谁不贪生恶死?袁府的墙上挂着硬弓,是古董。三太太被抬出来的时候,脖子几乎折断,歪歪斜斜的挂在胸前。六太太死的安详,只是面色惨白如雪。其他人看着看着便吓破了胆,二太太湿了衣裙,混双腿战栗。听话的留了全尸,过程也不痛苦,只是面色难看些。不过一个时辰,曾经这宅子里鲜活的女人都成了尸体,白绫仍悬着,无人取下,惨白如鬼……。

    下葬当天,袁向鲤的兵浩浩荡荡的抬着十二具棺木,一具是袁怀璧的,另外十一具是他的十一个姨太太。从南城门走到北城门,后绕道在西郊下葬。这是袁怀璧生前道士给他选的归属,说是钟灵毓秀,便于死后高升。但陵寝看起来只是初具规模,并未建成,袁怀璧经营这座墓葬也有十年多的时间,看来真的是一桩浩大的建造……

    秦昌财说了大体经过,注意着袁向鲤的脸色,袁向鲤似乎略有些漫不经心,听着秦昌财烂熟恭敬的叙述,脸色木然,寒气凛凛。秦昌财说完垂首立着,总该表现出些悲伤的……

    袁向鲤不曾多话,起身离开,秦昌财瘫坐在椅子上,呼哧半响。

    慕香破烂着衣衫,不去看堂上端坐的是谁,她亦不关心自己是死在城南还是城北。但若是有机会,还是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比死了好。

    袁向鲤看着慕香,仍旧面无表情,眼睛却绕树三匝。慕香远远的便察觉到袁向鲤身上逼人的寒气,却仍不抬头看他。

    袁向鲤却没有问话,秦昌财在一旁观望,几次开口欲言,却又生生忍了回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袁向鲤是个阴骘的人,生性阴冷,秦昌财端坐在一旁,燥热难当,公堂上气氛凝结。

    慕香反倒坦然起来,既然注定的发生难以逃脱,那就由它。她索性不再去想自己置身何处,而是默诵起绺儿姐姐交给自己的句子: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俺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袁向鲤像是陷入了深思,神游物外,依旧看不出面色,只是垂下眉目来自顾自的把玩手里的一块浑玉。最后,怅然而起,在秦昌财错愕的目光里踱步离开。

    慕香第二日夜里便被人接走,慕香问也不答话,她就穿着破烂的衣裙坐上封闭的马车,任由着被颠簸向另一片茫然未知。

    慕香的轿子进的是偏门,轿子一直抬到房前的石阶上,轿夫们才准备离去,慕香下了轿子,自然有打扮精巧的丫鬟来扶,黑暗里慕香看不清她们的眉眼,只看得到周围是高耸的墙,抬头看月色低迷,晕光凄惶。

    房间很大,中央早已放好精巧的木盆,热气氤氲,几个身着薄纱的丫鬟立在四周,见了慕香躬身行礼,却彼此无话,慕香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问什么,便任由着丫鬟给自己褪下仅余的衣衫。

    似是好久没有洗澡了,身上像是裹了一层果壳,闷闷的心慌。

    换了几次水,用了几篮子的花瓣和皂角,丫鬟们洗得熟稔而仔细,慕香顿时感到清爽。一个女人去坐牢,比男人要辛苦的多。身上处处是细碎的伤口,进了水,钻心的疼,慕香咬咬牙,将身体重新泡回水里。几个丫鬟侍候完以后,垂手立在一旁,一直无话。慕香不愿去多想,这是怎样的一个所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又要发生什么,只是那么想回悠远楼。

    而这个时候,绺儿姐姐,你又在哪里?

    无人打搅,慕香睡得深沉,不知道是不是洗过澡的缘故。晚上竟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慕香睁开眼,四下无人,慕香欠身而起,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是一个小巧的丫鬟,忙跑过来扶起慕香。慕香看定她,体态姣好,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眉目间却比自己多了人情练世。

    姑娘起来了?该饿了?我让厨房准备些吃的。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袁府啊,公子爷吩咐下来好好照顾姑娘。

    袁府?

    是呀,公子回来守丧。她突然掩住口,轻声道,有些话是我不该说的,公子平常管的严厉,姑娘是公子带回来的,公子吩咐先在这里住下。我先去厨房给姑娘备饭。

    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姑娘叫我小璃就好。

    慕香点头,我叫慕香。

    几日的庭审,慕香已经断断续续的知道,死在自己房里的老爷就是古昌城的巨贾袁怀璧,听小璃的话,自己是被袁怀璧的儿子带回袁府了。而自己怎么就缠上了他们,又到了这里那真是没有活路了。慕香原本安心立命,亦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这些事这些人抗争。自己是个孤儿,被一个女人捡去,养了两年,便卖进悠远楼。悠远楼嘈杂,看不清楚轮廓,绺儿姐姐对自己好,再无其他亲近的人。自己死了也是个孤鬼,而听说这样的鬼投不了胎,转不了世,只能一辈子游荡,还要被和尚道士骚扰,被其他的鬼欺负。她这样想着,小璃端了饭菜进来,慕香开始觉得饿了……

    袁向鲤带了仵作,在袁府后宅的暗房里察看袁怀璧的遗体。几个仵作围成一圈,看得仔细,身子微微发颤。袁向鲤石像般立在一旁,安静如死。

    从无人知道袁府里有这样摆满尸体的暗房,除了袁怀璧和袁向鲤。之前袁怀璧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像现在的袁向鲤一样,不动声色的查看那些躺着的男女婴孩,飞禽走兽。而如今,袁怀璧自己也僵硬的躺在这里,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更加苍白,像是褪了色的劣质绸缎。

    年长的仵作拿着刀,剖开袁怀璧已经缝合的下体,暗红色混着淡黄色的浓血涌出,恶心的腐肉味道,仵作呛得咳了一声,忙掩住嘴,拿眼去看袁向鲤。袁向鲤仍是呆立着,目光悠远,姿势都未曾变过。年长的仵作,远远就察觉到袁向鲤身上有种死人一样的寒气,逼人可怖。

    咦?这是什么?一根毛发,粗黑卷曲,黑亮如漆。袁向鲤过来低头看,不说话。仵作定定神试探着说,像是猫身上的,狸猫。袁向鲤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外面已经暮色深锁。

    年老的仵作刚想开口,身子向上一耸,就断了气,喉咙里穿着一支黝黑的断箭,血流汹涌。

    两柱香以后,其它的仵作也躺在了这里,身上盖上白布,脖颈处一大摊血……

    狸猫。狸猫。狸猫。

    悠远楼周围都是兵,袁向鲤的兵。

    老鸨跪着,埋下头,无话敢说。姑娘们也跪在地上,身子发颤,厅里鸦雀无声。袁向鲤戴了孝,正襟危坐。绺儿离着袁向鲤最近,她并不知道慕香已经进了袁府,差人去牢里问,牢里人说是死囚,不让见。绺儿哭了几日,不知所措。

    事情就是这样的,大人。老鸨说话的时候一直埋着头,甚至不敢偷看袁向鲤的脸色,姑娘们跪的腿脚发麻,却不敢挪动一下身子,像是谁破坏了这份安静,便要身首异处。

    袁向鲤不说话,喝了口茶,眼睛四下打量。末了,淡然的道,带我到阁楼上看看。

    阁楼布置并不精细,慕香只是歌姬,悠远楼如同世上的大多数地方,尊卑有别。袁怀璧死后,秦昌财将此处查封,再不让人上来。周围覆上白布,凡是盖着白布的家具,似乎都锁着冤魂,白布上几乎没有灰尘,映的墙壁惨白。一罐蜂蜜歪倒在地上,凝固了,透着光。床单皱的厉害,看得出床上的人当时的惊恐。袁怀璧的箱子及其中的物件被秦昌财小心的收了起来,这些东西对袁府不利,他乐于做这样的好人。为官不仔细侍奉权贵,便是无根之水,干涸是早晚的事。

    几个黑衣人开始检查四周,人是从京里请来的,是查案的高手,尤其是对这样毫无线索的命案。袁向鲤对他们还算很客气,言语间恭敬了许多。对于袁怀璧的死,他并未形销骨立,也没有守丧禁欲,依然大沾荤腥。袁府里的厨子也是从京里带回来的,他们熟知袁向鲤的口味,牛肉要切多大小,要煮几分熟,都有掌勺师傅记录在册。

    黑衣人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除了另一根毛发,狸猫的毛发。

    袁向鲤在一旁看着,并未多话,转身下了略有些逼仄的木制楼梯。

    慕香在屋子里待了三日,除了小璃送饭,没有见过任何人。袁府里出奇的冷清,下人们说话声音极细,生怕惊动了什么。又是一座死气的老宅。慕香这样想着,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慕香并不关心,只是不知道又会添些什么样的伤痕,抓伤,红斑,烙伤,还是三棱的刀伤。

    慕香一见到袁向鲤,陡然觉得冷,不自觉的裹紧了被子。袁向鲤脱下外衣,在床边坐了下来,淡然的盯着慕香看。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安静,阴骘,瘦削的脸,过于白皙,下巴上有细密的胡须,嘴唇暗淡。眼睛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就里。

    慕香第一次觉得怕。

    袁向鲤不急不缓。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慕香摇摇头,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昏倒了。一点知觉都没有。

    袁向鲤只是点点头,说,我相信你。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

    慕香出了一会儿神,摇摇头,我没地方可去,我只想去看看绺儿姐姐。

    袁向鲤说好。

    绺儿被妈妈骂了几天,心里不痛快,晚上喝了点酒,想早些休息。谁知道半夜又来了一个酒鬼,浑身的酒气,绺儿觉得恶心,但又不敢弗了妈妈的意思。酒鬼喝的很醉,没多说话。绺儿颠簸了一个多时辰,浑身像是散了架。这时候有人敲门,酒鬼泄了之后昏睡过去,绺儿去开门,门外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这间阁楼就在袁怀璧出事那间的隔壁,袁府不来人管,这里自然不能闲着。绺儿乱着头发,正要回屋,身后突然有人抚她的后背,冰凉的手,绺儿猛一回头,一声惊叫还没有发出来,人已经晕了过去……

    灯还亮着,酒鬼还在睡,下身一大滩血,暗红混着白色,像有毒的人奶。

    慕香坐着袁府的轿子回到悠远楼的时候,秦昌财的人早就到了。清早丝云起来倒夜壶,发现绺儿的房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欠身一看,只看见一地的血。酒鬼被抬走了,没死,但以后再也入不了姐儿的港。流了很多血,被抬走的时候脸色煞白,像是从坟里钻出的死尸,眼珠瘪着。绺儿却不见了,只剩一地的衣裳,门口有件贴身带的香囊,里面装着两粒药。

    秦昌财看着慕香,瞧着她伤都养好,脸色也光洁了不少,愈发清秀逼人了。心内唏嘘,麻雀变凤凰的事儿还真是有。只是这个袁向鲤……按说袁怀璧的死,秦昌财是严重的失职,袁向鲤就是随便找个不成文的理由就能至自己于死地。可是,自从他回古昌城守孝之后,除了给袁怀璧下葬,带走慕香,排查悠远楼,却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他到底是什么意图?秦昌财向来以能揣摩上意自诩,而对这个人,他却说不出的惊心……

    而袁怀璧死后不到十日,这悠远楼又出了事故,一个客人半死,一个姑娘失踪,毫无头绪。这悠远楼到底惹上了什么人物?

    老鸨暗暗叫苦,这可怎么好?一个头牌的姑娘不明不白的失了踪,一个唱曲的丫头去了袁府当姑娘,又有客人在楼里出事,这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去做?

    慕香听着丝云断断续续的说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璃立在她一侧,心内也暗自唏嘘。

    谁会掳走绺儿姐姐?

    又是谁坑害了自己?

    绺儿向来善良本分,从未对人红过脸,为何偏偏是她?慕香觉得自己的生活突然被分成两截,一截已经断送在悠远楼,另一截却在绺儿姐姐身上。绺儿姐姐,你去了哪里?

    悠远楼里围满了人,慕香像是个看客,呆站着,说不出的绝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回到了袁府的床上,看外面的天,快三更了。袁向鲤进来,见她醒了,嘴角一弯,算是笑过了。慕香突然觉得这个人跟袁怀璧不一样,至少看起来斯文的多,当下微微欠起身,露出粉红色的贴身小衣,那是小璃给换的,还熏了西贡的暖香,闻起来便觉得慵懒。袁向鲤突然觉得热,脸上竟慢慢有了血色,只是并不均匀,红白相间。

    慕香看定她,想起绺儿姐姐教给自己的话,从良才是她们这样的女子最好的出路,即使只做个妾,也比终日在这里受人蹂躏,直到晚景凄凉的好,这里总比悠远楼要好些。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并不知道该怎样取悦在这些寻欢的男子,此时此刻,她只知道一件事,这是她唯一的资本。慕香颤着手解开小衣上唯一的一个扣子。锦缎的小衣很滑,胸前的皮肤也很滑,小衣顺着脖颈滑了下来,不急不缓。

    还有两个月慕香才满十六岁,悠远楼自古传下的规矩,十六岁是姐儿们见红的年纪,看来慕香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身体一直在抖,抖的很轻,像蜻蜓的翅膀。被子滑在了地上,也没人去捡,蜷缩着像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慕香感觉身子凉了,又慢慢热了,然后越来越热,最后滚烫了。两片脸颊像块炉里的炭,似是要冒出青烟来。慕香觉得自己该想点什么,她皱着眉头使劲的想。可是她没有太多的回忆,连零星碎片都没有。只有悠远楼的床,阁楼上的门缝,姑娘和客人的呻吟呼哧,滚烫的蜂蜜,绺儿姐姐……啊~,然后是疼,滚烫但又凉丝丝的疼,从那里烟一般泛了上来,经过耻骨,经过小腹,经过肋骨,经过光滑的背,最后喊出了声。然后慕香像是小舟飘进了江心,开始风很小,小舟略微有些起伏,紧接着风越来越急,浪越来越大,直至波涛汹涌。慕香沉进了水里,透不过气,眼前也迷蒙起来,水底的水草摇曳生姿,轻展身段。慕香光着身子在水底游着,和各色的鱼一起,来来回回,经过珊瑚,经过暗礁,时而跳出水面打个挺,然后又落到水里,激起一大片清脆的水花。

    两个时辰以后,风浪终于停了,慕香觉得身子很轻,像是个玩累的孩子,嘴角带着顽皮的笑就睡着了。脸上还红着,像雪地里的梅,一大片雪,一小朵一小朵的梅。

    袁向鲤睡了两天才起来,滴水未沾。慕香看了看自己房间周围的环境,原来后面是个小花园,花开的真好,有一两朵是早上刚开的,苞是一片一片的,羞涩的展开着,花瓣一半粉的一半红的,中间有嫩黄的蕊,微微还有点红。

    袁向鲤拿着那条绢子,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一朵绽开的梅花,在雪上,这是他画得,慕香给的颜色,三十年只有这么一幅,以后怕是也只有这么一幅。

    慕香成了袁府的姑娘,可以到处走动了。小璃一步不离的跟着她,侍候的很周到,有时候慕香想,其实自己也是个很乖巧的丫头,也可以伺候好大户人家的小姐,只要别让自己受折磨,有时候能安静下来想想心事就好。

    为了这片刻的安宁,自己走了多远的路啊。

    袁向鲤每隔三天就到慕香这里来一次,来了也没几句话,直接上床就寝。小璃开玩笑说,公子爷都赶上皇帝了,每晚也是抽签临幸。不过慕香在慕香心内,自己并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这就足够。只是互相利用罢了,他能给自己要的安宁,自己也不算什么牺牲,不过是多洗洗澡而已。

    绺儿还是没有消息,不过古昌城多了一个神秘的“杀手”,“杀手”并不是人们杜撰出来的,因为这个被人们称为“杀手”的人,要了袁怀璧的命,绺儿失踪多半也和这个杀手有关。悠远楼成了禁地,若不是十万火急,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命玩笑。姑娘们很苦,不止是因为赚不到钱,还有暗夜里发痒的寂寞。

    吵闹惯了的人,片刻也安宁不了的。

    秦昌财说在查,一直都在查,但总是毫无消息,他自己也好久没去过悠远楼,实在难耐便把通房的丫鬟当做悠远楼里的姐儿。

    慕香害怕的是这所大宅,高高的围墙,斑驳如鬼。真不知多少年月,也不知道这么高的墙是用什么垒起来的。难道真的像是戏里说的一样:人血和掺杂糯米?慕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向上望了望耸立高墙,割裂着小块小块的天空。

    若是袁向鲤不来,小璃一直是陪着慕香睡的,两张软塌,隔着不远。慕香招呼小璃,说今晚我们一起睡吧,怪冷的。小璃蒙着被挪了过来,钻进了慕香的被窝里。慕香看着她,又想起了绺儿姐姐,那个同时迷倒男人和女人的姑娘,现今会在哪里呢?小璃哪里知道她的心事,轻声问,姑娘以前到过很多地方么?慕香摇摇头,自己一直在这古昌城里,没出去过。

    小璃来了精神,那你可一定要出去看看,看看长安,看看皇帝住的地儿。小璃是袁向鲤从京里带回来的丫头,始终觉得古昌城比不得长安,一丁点也比不得。慕香笑笑,大的地方不适合我,我啊,胆小,就在个小地方安安静静的待着就行。如果能安定下来,我真的哪里也不想去。小璃点点头,说她想。然后,不一会儿睡着了,慕香给她提了提被子,自己睁着眼想心事,想什么呢?想想以后该怎么办,想想自己的后路,想想以后自己该怎么样活着。但更多的,是想袁向鲤来的晚上就把腰垫高点,迎合一点,免得早上起来没滋没味的疼……

    人的想念也是有轻重急缓的。

    又是一所老宅,传说中的老宅总是闹鬼的。慕香来了这么久,晚上从来没有出过门。袁府里安静的很,晚上到了打更熄灯的时辰更是鸦雀无声,安静的让人头昏。除了小璃,慕香见到的下人并不多,但似乎每个人奇怪的紧。慕香把袁向鲤给她的蓝田玉手镯送给小璃,自己用不到这些玩物,而小璃却欢天喜地的道谢。慕香喜欢看别人开心的样子,尤其是这种开心是由自己带来。

    慕香在院子里浇那朵唯一看好的花,正撞见挑水的长生,长生正一担一担的往后院的黑屋子里挑水。据慕香所知,那黑屋子就是供奉袁怀璧的灵堂,平时大门紧锁,只有袁向鲤回来时才开开,今个这是怎么了?慕香看似不经意的问了句,这屋里干嘛呢,要用这么多水,你一个人多累,也不找两个伙计帮你。长生三十出头,人很瘦小,也就是刚能担起一担水。听了慕香的话,转过身来逢迎的笑笑,说没事,这挑水的活多少年了都是他自己干。慕香笑着点点头,又问,这水是做什么用的啊,你慢慢来,瞧把你累的。长生憨憨的笑笑,环顾了下四周,低下头说,侍郎少爷在屋里洗澡,洗了几遍了。说完担起水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

    洗澡?可是、可是那里可是灵堂啊,怎么、怎么能在那里洗澡?慕香心里突然一阵害怕,觉得这袁府老宅远不是像表面那样古井无波。这么冷的天,在那么空荡荡的灵堂里洗澡,慕香想想都觉得冷。

    两个一丝不挂的丫鬟颤抖着换了第四次水,肩都酸了,头发凌乱,还在有一滴没一滴的滴着水珠,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空荡荡的灵堂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汽,像是大雾天一样,巨大的“奠”字乌黑的印在白布之上,在雾气里时隐时现。悬着的白绫虽然透了水,可还是无风自飘,看似逍遥。

    袁向鲤的后背胸膛,已经渗出了血丝,可他并不觉得疼,还是让丫头一个劲的搓洗,水红了就换一盆,再红了再换一盆。他紧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时而咳嗽两声。两个丫头对望了一眼,眼神木然,继续各自手里的活计。

    袁向鲤突然睁开眼睛,眼神迷茫,长长的叹了气……

    袁向鲤回来的很晚,这几天开始让慕香侍候着沐浴,慕香在他的靴子上发现很多黄土,衣服上也满是霉味,慕香从不多问。她替袁向鲤搓洗着后背,屋子里蒸汽腾腾,袁向鲤沐浴的时候从不说话,紧闭双眼,苦思冥想。慕香看他的后背,上面有纵横交错的旧伤,分辨不清来历。伤痕背后总是有些惨事的,问出来无异于揭露别人的伤疤,慕香从不问这样的傻事,即使再受宠也不能无所顾虑。慕香像是突然开了窍,却又像是天生就懂得这些。

    袁向鲤躺着,闭着眼,慕香的身子很轻,静水行舟,从不颠簸。这是袁向鲤的安宁,他每日归来之后,就在此寻得了安宁。

    慕香替袁向鲤擦拭干净,袁向鲤并不尽兴,慕香却起身穿衣。袁向鲤脸上有了愠色,慕香看着他,说道,可读过过“皇帝问素女”?袁向鲤摇头,慕香将被子盖在袁向鲤身上,轻声念道:“凡人年少之时,血气未充足,戒之在色,不可过欲暴泄。年已及壮,精气满溢,固精厌欲,则生奇病。故不可不泄,不可太过,亦不可不及。”

    少爷虽身子健壮但也不要耽于女色,毁坏身子,若果真这样,那是我的罪过。袁向鲤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又问她,这些你都是从何处学来的?

    这些都是在悠远楼,姐姐们教的。在那种地方,若不多些伎俩,姑娘的客人就会少,活不下去的。

    这些女子倒也聪明,懂得老祖宗留下来的典籍。

    嗯,是。每一年楼里都会添置新的书目,姑娘们有了好的书都会互相传阅,我还不到年纪,只是零零散散的听姐姐们讲的。

    袁向鲤抚摸着慕香的胸脯,眼神嘉许,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像你这般,那该多好。然后便沉沉睡去……

    慕香的枕头底下,有一本《素女经》,还是当初绺儿姐姐压在箱底的,绺儿失踪之后,慕香回到悠远楼,将所有绺儿的东西都搬到了袁府,包括这本边角卷起的旧书。还有一些慕香之前从未见过的器物,慕香不知道这些都是做什么用,也不知道绺儿姐姐都是从哪里拿到这些东西。

    还有药。

    这些丸药慕香倒是常见,悠远楼里有专门药膳房,给熟客补身体用的,也有给姑娘们宁心定经的,慕香小时候在那里偷吃过甘草,嚼碎之后便由苦变甜,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

    慕香记得那时透过门缝里看姑娘们给客人吃药,客人吃了药以后就变了另一幅模样,慕香看得胆颤心惊。慕香还记得那些丸药的气味,性甘,微苦,内里粗糙。像是仙草灵芝,只要用温酒服下,就会羽化飞仙。慕香觉得人真是可怖,会想到如此多的方法享乐,而完全不估计自己的身子……

    袁向鲤此刻是她的救赎,她不能毁了他,其实自己并不能毁掉他,他是那种死人都惧怕的人,命硬。或许只会害死人,而不会被人害死……

    但他很安全,尤其是在这座古城,他像是神明。与袁怀璧相比,他足够年轻。她要找到绺儿姐姐,而自己肯定是找不到她的,但也许,袁向鲤可以帮她……

    绺儿姐姐,我定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