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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婢夜游

    小璃最近嗜睡,似乎永远都是睡眼惺忪。慕香觉得小璃是袁府里唯一正常的人,可以不必顾忌的聊天,可是自从小璃去看她表哥回来以后,却像是换了一个人。慕香问过几次,小璃只是说没事,慕香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毕竟谁都有失魂落魄的时候。

    古昌城里雨水下的格外勤,今晚上袁向鲤却没有回来,像往常一样,小璃服侍着慕香睡下。慕香却了无睡意,听着屋子外的雨声潺潺。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每逢下雨天,她和绺儿姐姐躲在屋檐下嬉闹,雨水像断线,细细密密的编织下来,而天底下的一切像是被雨水裹在一个偌大的茧子里。而这个雨夜,现在的自己却睡在一个完全看不透的宅子里,像一座久不见阳光的坟墓。

    慕香做了个噩梦,她梦到绺儿姐姐在一个巨大的池塘里溺水,被一根绳索吊起来,浑身滴着血。她惊叫着醒来,外面的雨好像小了许多,风却大了起来。慕香突然觉得渴,便起身点上灯,倒了一碗水。正当此时,她却感觉到窗外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她侧过身,却只发现摇曳的竹影。袁府的夜里寂静的骇人,袁向鲤也不允许任何人晚上踏出屋子,违者严惩。慕香是知道这样的规矩的,可是她分明感觉到有人在窗外望她,会是谁?

    听大姑娘们讲过,官宦门第规矩几多,姑娘们若是有幸做了大户人家的小妾,首先要学好人家的规矩,要善待下人。慕香来袁府已经有七八日了,袁向鲤把她安置在后院里,嘱咐他没事不必出门,即使是出门也务必从后院的偏门走。慕香也从未违背,下人们出门向来是走偏门的。再者,袁向鲤也从未带慕香去见袁府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和下人们说起慕香的身份,慕香只是袁府的一个寄居者,没有人关心她的去留。

    慕香走过去打开窗子,一阵凉气拂面而来,她探出头去张望,此时天空掠过一条长长的闪电,映的后院的房子轮廓分明。然后慕香就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正拖泥带水的挪动着步子,闪电转瞬而过,紧接着是轰隆隆震耳的雷声,慕香的视线里又重新恢复了黑暗。慕香关上窗子,心有余悸,那又是谁?刚才看自己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背影?她缓缓退了回来,却发现床上的被褥翻开着,而小璃却不见了!

    慕香俯下身摸了摸,被褥还是热的,门却闪开了一道缝隙,自己却没有听到一点声息?来不及多想,慕香连忙披了件衣裳,便去开门,雨水刺骨的凉,有一大滴滴在了慕香的额头上,慕香顿时清醒过来。她回身取了一把伞,点上灯笼,追了出去。四下里一片漆黑,慕香微微的看到地上有一连串的脚步,像是刚踩下去不久。于是便顺着方向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发现不远处的地上躺了一只绣花鞋,正映着她灯笼的光,白惨惨的有些渗人。慕香没有多想,走上前去捡了起来,那是小璃的鞋子,慕香记得小璃回家看表哥的时候就是穿着这样的鞋。

    慕香就这样一个人撑了伞,挑着灯笼,在一片黑暗里鱼一样的往前走,如同是一点游动的鬼火,明明灭灭。

    这么晚了小璃这是要去哪里?

    慕香想起刚才看到的背影仍然心里发慌,但又怕小璃出事,顾不了那许多,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地上留下的脚步歪歪斜斜,深深浅浅,跨度也不一样,这样走路却不会摔倒,倒也真是奇怪。慕香就这样循着地上的脚步,走了良久,转了几个弯,很快,脚步在一座破败的阁楼前消失不见。

    慕香将灯笼用力挑起来,那是一座掩映在树丛中的双层阁楼,已然破败不堪,有些树木的枝叶甚至已经伸进楼里。阁楼是用粗壮的竹子垒砌起来,看起来承担不了多少重量,甚至在风里有些歪歪斜斜。如果不是就近处端详,平时根本看不到有这样一间阁楼。慕香有些犹疑,但小璃的脚步确是消失在这里,慕香虽有些害怕,但还是收起伞,走了进去。

    阁楼的第一层并没有门,但却有门框,高高大大,可容两个人同时进出。进去以后,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正中央胡乱摆放着一些古旧的家具,一侧堆放一些生锈的铁器,有刀剑,还有破烂的盔甲。另一侧是大小不一数量众多的灰色坛子,像是酱缸,上面封了口,早就覆满灰尘的蜘蛛网在灯光的映射下却闪闪发亮。木制的楼梯在慕香的右侧,慕香确定小璃并不在这里,便小心的扶着栏杆,缓缓的上楼。木台阶发出吱呀的声响,听不出一点韧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折断,将慕香摔下来。慕香看看灯笼里的蜡烛,还有小半截,呼出一口气,继续往楼上走。里面的霉味很重,潮湿的厉害,呛的慕香咳嗽了一声,她连忙掩住口,但声音还是尖锐的刺破了夜色,树上一只歇雨的乌鸦,展开翅膀,扑棱一下飞走。

    二楼的陈设比一楼要整洁得多,像是一间书房。有长长的书案,上面还铺着宣纸,上面有镇纸和石砚,石砚上躺着一只狼毫软笔,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只是原本研好的墨却凝固在一起,干巴巴如同煤块一般。

    书案后面是高大的书架,紧贴着阁楼的墙壁,拐了一个角,将书案半包起来。可是上面却没有一本书,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书架。原本存放字画的石筒也全部空着,有的甚至歪倒,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清扫过。慕香看了四周,却没有发现小璃的影子,正要把灯笼移开,却发现另一侧的墙壁上靠着一排半人高的箱子。她走过去,将灯笼凑近,箱子上的铜锁已经烂断,而且明显被打开过,难道小璃躲在了里面?

    她打开中间的一个箱子。灰尘被扬起,差点迷了慕香的眼,里面是一箱子的旧衣服,慕香仔细看了看,发现竟是官服,却同当朝大臣穿的不一样。官服折的整齐,上面有几顶破损的官帽以及一排玉质的朝笏。慕香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却是满满一箱子泥土土,却是那种庄稼地里挖掘出来的泥土,结了块,有浓重的腐败气味。慕香更加奇怪了,将这些泥土装进箱子里做什么?而且还上了锁?另一个箱子里竟是一箱子的黑色木头,长长的,上面还有雕花。慕香暗自奇怪,便取出其中一块,沉甸甸的很是厚实。她将灯光移过来,发现上面竟然还有字,天哪,这哪是木头,分明是一箱子的牌位!

    确实是牌位,满满的一个箱子,慕香看清手里拿的这块上面用小篆写着“樊氏商夫人之灵位”,又拿起一块,上面写着“先祖樊哙之灵位”。樊哙?慕香在戏文里听过,樊哙就是汉刘邦的近臣,在鸿门宴上保护刘邦的勇士。先祖?樊哙是谁的先祖?慕香又拿出一块,上面写的是“樊公宇晋之灵位”看来这一家都是樊家的后代。只是,这樊家列祖列宗的灵位怎么会出现在袁府呢?慕香想不通,便放下手里的灵牌,一阵风吹来,慕香猛地听到身后有东西在移动。她擎着灯笼看去,见二楼上有一段凸出的露台,三面围着栏杆,慕香确实看到有东西在动,就在露台的栏杆处,像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女子。她的身子却那样轻,轻的可以随着风摇曳摆动,销魂彻骨肆无忌惮的招展。那女子背对着慕香,风突然很大,慕香不敢把灯笼移过去,生怕被风吹灭了里面的蜡烛。她大着胆子,轻声叫了句:小璃?是你吗,小璃?我是慕香,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女子却并不理她,依然在花枝招展的随风摆动,慕香努力的分辨着,却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戏服,有两个长长的红袖。

    红袖。

    小璃?慕香护着灯笼慢慢向露台移动步子,一边唤着小璃的名字,走得近了些,却惊讶的发现,那女子没有头,再往下看,女子也没有脚,似乎只有一个身子在这里迎着风跳舞。慕香张大了嘴,却并没有叫出声来,她只是愣在当地,一动不敢再动。

    外面的风忽大忽小,那无头无脚的女子却始终没有回过身来,只是身子在不停的扭动。慕香看了看灯笼里的蜡烛,马上就要熄灭了,她咬咬牙,再也顾不得害怕,轻声走上前去,拍那个女子的肩膀。她的手刚拍上去,那女子的肩膀却塌陷了下去,如同没有骨肉一般。慕香使了太大力,一下子摔倒在那女子的身前,灯笼里的蜡烛歪倒,灯笼缓缓地燃烧起来。这下有了光亮,慕香再看那女子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直盯着那女子细细的看。

    那哪里是什么女子,只是一件大红的戏服而已,只不过是用衣架撑了起来,在黑暗中随风招展,隐约看去却像是一个起舞的女子。慕香暗暗责怪自己太多胆小,很多时候会自己吓坏了自己。只是,方才在楼下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到楼上挂着这样一件戏服呢?

    外面又一个长久的闪电,慕香从露台上往下望,却看到小璃面对着自己,倒着身子深一步浅一步的后退着走,她像是闭着眼睛。慕香大叫一声,小璃,小璃并没有听见,仍然自顾自的后退着前行,速度极快。慕香顾不得那件戏服,踉踉跄跄的往楼下跑。

    灯笼还在燃烧,一阵风吹过,进来很多雨水,缓缓的将火光熄灭。那件大红衣袖的戏服也沾上了水,终于停止了舞动,远远的看着在雨里追逐的慕香和小璃……

    雨仍在下,而且愈发紧密了。

    小璃。小璃。

    慕香就这样,与小璃一前一后在雨中近乎狼狈的追逐,小璃倒退着,却走得如此稳重,健步如飞,反而是慕香走得踉踉跄跄。慕香借着闪电能看清小璃的脸,她的眼却是紧闭着的。慕香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念头,难道小璃是在梦游?慕香听绺儿姐姐说过,很多人晚上都会梦游,白天醒来却什么也记不起来。慕香的伞扔在了阁楼里,身上早已经淋湿,头发紧紧贴在脸上,雨水流进眼睛里,让她的视线愈发的模糊。

    终于,慕香明明看到小璃就近在眼前了,可是就是追不上她,慕香开始加大力气跑。就在慕香马上就要扑过去的时候,小璃却在突然停住了,闭着双眼,对着慕香。慕香也愣住,没有再继续往前追,两个湿透的人对视了良久,小璃突然直直的倒下……

    清早下人们已经开始各自的忙碌,前院里的下人来来往往的行色匆匆,慕香坐在竹林的石凳上喝茶,也没有人跟她打招呼。慕香对这一些多少有些习惯,也不以为意。

    小璃还在睡,昨天晚上她晕倒以后,慕香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背进屋子。慕香想起昨晚,仍旧心有余悸。那间阁楼,那件红袖的戏服,还有那个背影,究竟是想隐藏些什么?而小璃真的只是在梦游吗?

    像慕香想的一样,小璃在午后醒来的时候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是说自己累。慕香也没有多说,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小璃不像是会撒谎的人,慕香也不会轻易被骗,只是一切都很奇怪。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却像是早已经安排好,等着某一个人去发现。慕香不知道这该叫做劫难,还是叫做注定。

    慕香突然头好疼,这些日子好多东西像是突然装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来不及想通,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从那个雨夜之后,慕香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出门。小璃依旧睡得早,慕香偷偷观察过,这些日子小璃并没有在晚上起来。虽是如此,但慕香想起那晚仍旧心有余悸。这样的一座老宅子肯定有隐藏起来不愿让人知道的故事,害怕之余,慕香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兴奋,她似乎是重新认识了自己,或许自己的骨子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怯懦。

    慕香是对的,她是并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却有一种野草般的韧力,无论身在何方,她都会努力活的好些。好奇心只不过是这种追求的一小部分,而慕香更愿意相信:有些事,其实早已命中注定。

    古昌城里太平若水,很快袁怀璧的惨死也成了这个小城的旧闻,人们很快开始谈论其他大户人家的琐碎事,耸人听闻,半真半假。

    悠远楼里渐渐太平起来,门庭若市。若不是有生命危险,老爷公子们谁也不愿意赋闲在家。于是悠远楼成了个好去处,这似乎也成为他们这些人为数不多的消遣。姑娘们会托人从其他大城市带回最新的抄本,以及惟妙惟肖的辟火图,关上门悉心研究,术业有专攻,或许有一日会同苏小小一般名扬天下。

    临近古玩街有一排旧房,年久失修,看起来也很久没人居住。院子里有几株老槐树倒是茂密苍翠,长长的探出墙外,像是歪歪斜斜的擎了一把大伞。院墙外面,倚着几个乞丐,看起来像刚刚得到不少的施舍,正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一个挎着篮子的女子从不远处缓缓而来,看起来是个丫鬟模样,面色焦急。她步子很快,不多时便拐进了旧房子最前端的巷口,青石板的老街,有的地方长满了青苔,看起来有些年岁。那女子顺着巷口走了一段,回头张望,阳光透过高高的树冠投射下来,那女子似乎觉得耀眼,抬手遮了阳光,继续往前走。是一扇黑漆大门,最古老的样式,门上垂下来两个熟铜的门栓。那女子翘起脚,够到门栓,不长不短的敲了四下,同时四下张望。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隙,那女子也不看,闪身进去。

    一个青衣男子挽着衣袖,不容分说的将那女子抱了起来,健步如飞的往里屋走。小璃,我的好妹子,今天怎么才来?可急死我了!那女子正是小璃,男子把她放下来,小璃把篮子放到厅堂里的官帽椅上,喘了口气,说道,有事耽搁了,看你这一头汗。说着便拿出手绢给男子擦了擦额头,那男子一把抓住,凑上去不容分说的亲吻起来,小璃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就在厅堂里不管不顾的亲热起来,衣服脱了一地,小璃的双手贴在男子的臀上,呜呜的喊出声来。男子出了一身汗,后背泛着油光,起伏的厉害,很快泄了身子,软塌塌的伏在小璃身上……

    东西带来了吗?那男子正拿着小璃的手绢给她擦拭身体。

    嗯,在篮子里。小璃声音微弱,还享受着空气中微微的腥甜。

    男子看起来很高兴,亲了下小璃的内里。

    表哥,我害怕。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怕被人发现,我再也不要去那些房子里了。

    我们不是说好要攒足钱私奔吗?你不能在袁府做一辈子丫头,我也不甘心一辈子受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一起痛痛快快的过活了。你不是喜欢呆在长安吗?我们很快就可以在长安买座宅子了,到时候你就是少奶奶,再不用伺候别人了。

    可是,表哥你不知道,我每次去那些房子里取东西,总感觉有东西在暗处看我。那些屋子里很冷,冷的连蜡烛都烧不旺,我怕。

    男子看起来略微有些紧张,他翻了个身,想了想,说道,我常听人说起,那些老房子,里面肯定有藏宝贝的地方,你还没有找到。再者说,这么多年的房子,里面不会有人了,顶多是几只老鼠,妹子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不,不是,表哥。我在房子里能闻到腥味,不是老鼠,一定是有别的东西在里面,我真的不敢再进去了。

    可是小璃,那你不跟我去长安了?不去看花会了?不想做少奶奶了吗?不想天天与我一起吗?

    想,我当然想,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你以后进去的时候,多点几根蜡烛,不要自己吓自己,相信我,里面除了宝贝什么都没有。等你找到了,我们就远走高飞,谁也找不到咱们。

    嗯……嗯。

    小璃趴在地上,听着有节奏的撞击声,身子晃动,再一次陶醉在摩擦生热的男欢女爱之中……

    小璃回来的时候,慕香伏在已经写完了几幅字,小璃凑过去看,每一幅都是个“之”字。慕香看到小璃,笑道,回来了?家里人可都好?

    都好呢。谢谢姑娘挂念。

    都是一样的人,不要和我客气,快去歇歇吧,我这不用你伺候。

    那我先下去了,姑娘慢慢写。

    慕香看着小璃的背影,以及走起路来微微叉开的腿,喝了一口茶,又俯下身来,写了一个大大的“之”字。

    之?

    这次会去向哪里呢?

    无人知道。

    慕香无意中问起过袁家的事,小璃只说并不清楚,只知道袁家祖上经商,后来结交了权贵,进朝为官。

    慕香很想去前院看看,但是袁向鲤嘱托过,没有事不要往前院去。自己毕竟是青楼女子,是不该在别人府上抛头露面。

    又是一个夜晚。

    一个老宅子里最难捱的就是夜晚。

    慕香跟小璃说,身上不舒服,今天她很累,要早睡。小璃侍候慕香洗了澡,慕香还看了几页书,沉沉睡去。

    小璃侧卧在另一侧的床上,歪歪的看着沉睡的慕香,良久,慕香竟微微打起鼾来。小璃知道慕香只有在累极了的时候才会睡的这样深沉,她还看见,慕香午间换下来的中衣上有微微的血色。

    屋子外面是漆黑的夜,好在今夜有一弯月牙,像慕香的眉弯。

    小璃躺了一会儿,想起长安城的花巷,想起小贩吹得糖人。她从小便被卖到袁家,十一岁的时候跟着袁向鲤去了京城,原本侍候袁向鲤的起居。袁向鲤虽然阴骘,但凡事并不挑剔,态度也算和善,尽管让人惧怕。

    小璃的表哥在长安城城郊里开了间酒肆,她闲下来常过去玩。表哥总是一身的酒香,浑身的汗粒。表哥的酒肆里摆满了青色的坛子,时常有人来沽酒,小璃就帮着忙碌。她与表哥去看过一场京戏,讲的是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后来嫁与相如为妻,当卢卖酒,成就一段佳话。小璃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像极了卓文君,神奇的女子;而表哥就是她心中的司马相如,那个写的一手好文章的汉代男子。

    酒肆生意闲下来的时候,她便与表哥在酒肆里玩耍,说些京城里的趣事。表哥的故事极多,说的又精彩,简直比过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小璃听得入神,与故事里的人物同喜同悲。

    小璃记得那日。

    是个极冷的冬天,晌午时候太阳还大亮,黄昏时分却洋洋洒洒的飘起雪来。雪花大的出奇,栈道上很快就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小璃抬头看着褪了颜色的酒旗也已经被冻住,突然觉得又冷又饿。

    表哥把炉子烧的很旺,两个人围着炉子向火。

    火光跳跃,映的小璃的脸像桃花。

    表哥端出来酒和牛肉,还有干果花生,两个人就围着火吃饭。

    小璃第一次觉得酒好喝,像一团咽下去的火,五脏六腑熨帖得很是舒坦。表哥也喝了许多,他喜欢吃那些酒糟,甘甜带着酒香。

    外面风雪大作,小璃听见北风的尖叫。

    但是她觉得热,由内而外的热,看着表哥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火炉里。情窦初开的女子很危险。

    小璃并不觉得自己危险,她只觉得热,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只雁翎。

    炉火真旺。

    小璃听到红炭嗤嗤的爆响。

    表哥像是刚酿完一整屋子的酒,喘的厉害,而且越来越厉害。

    她叫了声表哥,表哥却没有应声。

    她掉进表哥的怀里,像是掉进酒里的雪。

    表哥比她热。

    在表哥怀里,她成了冰,表哥是炭。

    她感到莫大的幸福,在刚满十六岁的雪夜。天地安静,雪落无声,连北风也突然间悄无声息。就像是掉进一个早有预谋的梦里,无限缱绻。天色并不黑,雪反射出柔和的光。小璃侧着脸能看见几里地外枯树的轮廓,那里面也暗藏生命。小璃看着雪地,就感觉自己也踩在雪里,脚步却很轻快,像是踩在云朵里,软的让人晕眩。她身上的男子像一只在雪地里迷途的小兽,干巴巴的惹人怜爱,她像个年幼的母亲一样,给捡来的可怜孩子喂奶。他真可怜也真可爱。

    他真的就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她抓不住他,他一会儿又像只泥鳅,浑身温热湿滑。小璃被他刺痛,却不忍嗔怪。小璃的心在烧,血液像铁浆,奔腾如河水,冲到极险要处,倾泻而下……

    飞流直下三千尺。

    小璃想到这,又觉得热,她看了看慕香,睡得正酣。

    外面没有打更的声音,外面有虫鸣。

    小璃悄无声息的下床,她不敢穿鞋子。

    开门的时候她又看慕香,她真安静,睡态真美。

    户牖她早已蘸了油,悄无声息。

    这是表哥教会她的,表哥懂得真多。

    很快了,用不了多久,他们两个人就不必再侍候别人,他们就可以去找自己的幸福了。小璃快乐的想着,外面还是很黑,袁府的夜比外面黑。袁府所有的砖瓦似乎都是暗黑的,不反光,它隐藏起来,都没有人看得到。

    今晚不再去阁楼了。

    阁楼里什么都没有,却阴森的可怖。

    她差点被慕香发现。

    下雨的时候慕香一直追她,她不敢停下来,她早就听到慕香叫她。

    慕香也进了阁楼,她躲进一口坛子里,坛子里有呛眼的霉味,有老旧的蜘蛛网。她很怕露出脑袋,她用尽全力蜷缩进去,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她却不感到安全。

    慕香上了二楼,她吁了口气。却不敢即刻出来,她怕被慕香看到。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慕香开箱子的声音。她急忙爬出来。

    除了阁楼,她抬头望了一眼,慕香也正在看她。

    她心内惊慌,按表哥教会她的动作,像个梦游的女子。

    慕香追上了她,她昏倒在雨里,是个梦。但愿慕香也意味是个梦,她见到的是梦游的小璃,不是平常侍候她的小璃。这是个高明的谎言,好在慕香没有问,她相信了。她相信了就好。

    她也看到了阁楼上那件飘飞的红袖戏服,她并不害怕。

    她见过更可怕的东西。

    可怕得多的东西。

    她懂得开锁。又是表哥教会她。表哥很有才华。

    从袁向鲤回来到现在,她从袁府拿出去很多东西,值钱的有,一文不值的也有。都是表哥帮助她保管,她知道那是为了他们两个的将来打算。袁府的东西永远也拿不完,瓷器,字画,首饰,药品,香料……太多了,小璃有时候拿不动,但是她不敢回去第二次。她感觉得到,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双窥视她的眼睛,那眼睛真亮,像人的,又不像人的。那太可怕,她宁愿多去几个房间,她害怕,那双眼睛会在同一个房间里等她……

    小璃以前的房间并不宽敞,是给下人住的。现在她和慕香住一起,她与慕香有很多话要说,慕香不会做主子,像她的姐姐。但,即使姐妹也有秘密不能分享,这样的秘密不止一个。

    袁府是一个大秘密,她是一个小秘密。

    这个秘密对她来说并不小,那是她和表哥的余生。

    袁府里的房子真多。

    小璃经过的这一排都是厢房,袁府里总是有很多客人。他们从来不住前院,他们多数时候不想被别人看见。吃的用的都是送到有专人送到屋里的,小璃隔着厚厚的窗门看过,那里面有影子,轮廓模糊。

    她需要鼓起勇气。

    马上就到了,月光给她披上一层薄纱,她像是从地宫里逃出来的幽灵。

    袁府很深,袁府到底有多深小璃还不知道,袁向鲤在长安的宅子并不大,她几乎每一处都去过。但袁府不是。像所有古旧的宅子一样,不知经历了几世几年,光阴雕琢,古旧斑驳。像一口深邃的井,人从上面看,里面只有无穷无尽的黑。

    小璃走得飞快,她熟悉这里的路,甚至是从宅子深处散发出来的气味。经过精致的拱门,便是袁府的后花园。白日里开过的花此刻也像是睡着了,香味也不浓烈。小璃记得在长安的时候,袁向鲤不让宅子里有花,他说他不喜欢花的气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到古昌城,袁向鲤却没有说相同的话。小璃总感觉整个袁府大宅只不过是个外在的轮廓,在宅子的深处才是真正的内里,深不可测。

    小璃也不想知道太多,多年的丫鬟生涯早就磨练了她的性子,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言多必失。况且是在这样的人家,总有些事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她只想攒足了钱,跟表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她并无太大的奢求,仅此而已。公子想来也不会怪我。她想起了表哥黝黑的脸,泛着明亮的光,嘴角露出微笑。幸福只有这一步之遥了,或许,今晚上拿到的,便足以使得后半生衣食无忧。

    穿过了后花园的假山,隔着密密麻麻的湘妃竹,便能看到那一排上了锁的房子,前后各有两排,错落开来。房子样式古旧,台阶上满是枯枝败叶,看起来久未有人来过。袁向鲤自从回古昌城守丧,似乎突然有了很多事要忙,甚至来不及仔仔细细的看看这所宅子。在小璃印象里,袁向鲤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只有晚上看得到他,在长安的时候也是如此。

    小璃抬头看了看天,像个扣下来的大锅。她呼出一口气,便闪身进入竹林里。竹子太过茂密,有的足足有两人多高,像个巨大的笼子,把小璃关了起来。月影婆娑,竹子随风摇曳,沙沙作响,听得小璃后心发凉。突然后面有响动,是踩碎枯枝的声音,小璃猛地回过头来,睁大眼睛张望:除了摇曳的竹子,什么也没有。小璃心内暗暗责怪自己太多胆小,总是自己吓自己,于是放下心来,慢慢走出了竹林。

    曲径通幽处。

    这句话说的并不全对,眼前的这一排房子让小璃愣在当地,似乎有无数道黑气围绕在房子的四周,而自己的出现很明显惊动了这里的安宁。这里锁着冤魂么?还是积累了千年的妖气?她从自己的冥想中清醒过来,慢慢踩上了石阶。

    一把斑驳着铜绿的锁,像是从锁上那一刻开始就没有被开启过。小璃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探进锁孔,不多时便开了锁。这是表哥教她的,她记不得自己已经开过多少把锁,每一把锁似乎都锁住了她的幸福,而她却能轻而易举的开启它们。

    门应声打开,小璃确定四周无人闪身进去。

    这里面会藏着什么?

    小璃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秘密。

    尘封多年。

    一屋子的漆黑,像是掉进了深渊,小璃觉得自己在坠落。

    光让人感到安全,尽管只是一点点的微亮。

    可是就是这一点微光,却结结实实的吓坏了她。

    因为——

    她看到了鬼。

    一整个屋子的鬼。

    女鬼。

    她们把小璃围在中央,慢慢观赏,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寝皮食肉?而小璃自己也会成为她们的一员,悄无声息的躲在黑暗里,等待下一个生人的光临。

    小璃叫不出声来,她瘫软下来,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这次是不是真的是在梦游?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些可怕的东西。她们穿的花花绿绿,古旧而华丽,小璃借着光,缓缓的抬起头来。

    不管怎么样,她松了一口气。

    自己真是个胆小的人呵。

    她进了哪个小姐或是夫人的衣柜。

    屋子里是一屋子满满的红袖戏服,周周正正的悬挂着,像是每天都要穿到一样。小璃那个雨夜在阁楼里看到的那件戏服,就是这其中的一件。小璃猛然想到,那一夜她进了阁楼的时候,匆匆忙忙的躲进坛子里,在慕香没有来之前,阁楼上是有响动的!难道?当时上面有人在晒衣服?正是那件她一开始就看到的戏服。可是,下雨天晒什么衣服呢?也就是说,这些戏服的主人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小璃被自己的推想吓得怔住,她擎起蜡烛,四下走动,偶尔碰到那些悬挂着的戏服,如同碰到干瘪的皮肉。就这样她就擎着蜡烛在一堆挂起来的戏服里走动,像在找一件合适自己穿的衣服。她看的清清楚楚,这些戏服无论是怎样的样式,却都有一对大红的袖子。

    没有人,只有这些衣服。

    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一点铜臭的气味也没有。

    小璃马上想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可是,这个屋子里却只有这些旧衣服,一文不值。她突然失落下来,觉得对不起这一身的汗。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打开第二间房子,可是,好容易到了这里,应该拿点东西给表哥的,不然怎么跟他交代?她害怕慕香醒来发现她不在,她害怕自己惊动袁府里巡夜的侍卫。就在这个时候,她猛然瞥见窗纸上贴着一双眼睛!

    正盯着屋子里的一切。

    是谁?

    小璃觉得自己就要晕倒,却不敢追出去看个清楚,她愣愣的立着,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泛黄破烂的窗纸。她记得这样的眼睛,无数次出现在她破门而入的夜里,在外面盯着她,盯着她做的一切。她自以为隐秘的一切,会不会从一开始就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她与表哥说过,可是表哥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根本不存在,她做的这样隐秘不会有人知道。可是,那会是谁?会是谁?

    再抬起头时,窗外安静若斯,除了摇曳的竹影什么也没有。小璃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难道自己真的是精神分裂?这些日子的确是够担惊受怕的,自己该去找个郎中,开点安神醒脑的药……

    她小心翼翼的出了那个满是戏服的“衣柜”,门外起了风,竹影摇的更加厉害,像是女人们扭动的腰肢。小璃很熟练的打开了第二间屋子,鼓足了勇气,还是将一只脚迈了进去。

    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人们总是会幻想着美好的东西,聚宝盆,珠光宝气,美女如云。小璃是会自己吓自己的人,她脑海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可怕的东西,等着三更半夜来入梦。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意象,是什么时候根植于她的脑海,像是一个尘封许久的诅咒。她到底打开了什么样的谶语?又或是触碰了怎样的冤孽?

    或许,此刻眼前的所有会是一个接近真相的答案。

    屋子很高大,高悬着的屋梁,小璃在门外的时候却没有注意这一间屋子会这样高。但里面却异常拥挤,因为地上摆满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棺木!

    小璃啊的一声喊出声来。

    是古旧的棺木,像是一个棺材铺。小璃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出了衣柜,又进了一个棺材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宅子?

    小璃不敢再往里走,她甚至看到了棺木里不朽的尸体,缠绕在棺木周围的黑气,那些惨死的魂灵恨不得全天下的人为他们抵命。小璃几乎是奔跑着离开了竹林,她感到身后的黑气在不急不缓的追她……

    突然,她身影一滞,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小璃啊的一声,便觉得身子摇摇欲坠,腿脚再也不听使唤……

    那个人影将小璃扛起来,消失不远处的夜色里……

    随即,竹林里缓缓出现了另一个身影,而此时,小璃已经遍寻不见。

    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裙,头发散开,正是慕香。

    她很早就注意到小璃的反常,出于好奇,所以晚上她故意装睡,但月事确是真的。等到小璃离开一会儿,她便悄悄的跟了出来。

    慕香一直跟在小璃的身后,跟着小璃穿过了竹林,看着她打开第一间房子,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戏服时,自己也吃了一惊。甚至,小璃似乎是发现了她,和她有过对视,她连忙躲在黑影里,等着小璃打开第二间房子。未及凑近,小璃却惊恐的奔出来。慕香等到小璃离开以后,她凑近那栋房子。那是小璃看到的棺材铺。

    慕香也吓了一跳,若不是及时捂住了嘴,几乎要尖叫起来。她比小璃看到的还要多,她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背影,她记得,那个小璃梦游的雨夜,她看到的同样是这个背影。可是仔细看时,里面却又重新恢复了黑暗。

    她不敢多留,想着过些日子再过来看清楚也不晚,便出了竹林。

    竹林之外,她再没有看到小璃的背影,只是嗅到一阵香气,她没有在意,心想,或许小璃她早已回了房间。

    慕香一路上想着怎么跟小璃说自己的去向,她不想揭穿小璃。谁都有活着的权利,或许她也是迫不得已,正如自己一样,也如同绺儿姐姐一样。回到房间时,却发现小璃的被褥是空着的!她并没有回来!

    她会去哪里?

    慕香突然感觉到诡异,她陡然记起,竹林之外的那阵香气,那不是小璃身上有的。她凑过去闻了闻小璃的被褥,香气淡雅,而竹林外那阵确是檀木的香气。莫非,跟着小璃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会是谁?

    如此过了三日,一切平和若初。袁向鲤依旧早出晚归,一身倦怠的到慕香寝处。慕香身子很凉,草长莺飞,适合消夏,她就是袁向鲤的避暑山庄。袁向鲤对慕香近乎依赖,她像是一个完全按照自己心意雕刻出来的女子。

    小璃真的不见了。

    慕香问袁向鲤,袁向鲤却不以为然,淡淡的道,可能是回了家,她的家就在古昌城外,过些日子我在给你个丫头。

    可是,小璃她?

    袁向鲤脱去衣服,淡然的道,袁府里的丫头走失的太多,顾不过来。

    走失?

    怎么会走失呢?

    袁向鲤看起来很累,她只是盯着慕香的身子看,慕香不敢再问。扫了他的兴致可不好,于是赶紧帮着袁向鲤脱去鞋袜。她又看到了黄泥,粘到慕香手上。慕香心中疑问,却不敢问,只是端上水来提袁向鲤洗脚。袁向鲤似乎看到了慕香的疑问,盯着她,缓缓的说,他的语速总是很慢,从来不会着急:你不必疑问,我也不会瞒你,这些日子我忙着修父亲的陵寝。他老人家生前在西山选了一块地,皇恩浩荡,京里已经批下来。

    慕香听他提到袁怀璧,心内一阵惊慌,脸色变了变,低下头给袁向鲤洗脚。袁向鲤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薄养厚葬之人,这块地父亲早已相中,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

    慕香低着头,道了声是。

    袁向鲤今晚的话似乎格外多,又道,父亲的遇害着实离奇,我自会查个清楚。

    慕香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揉按着袁向鲤的脚掌。

    袁向鲤闭上眼睛,享受着眼前这个恭顺的女子,她的手掌纤细滑腻,像是一块凝脂。

    我知道父亲不是你害的,你也害不了他。害他的定是极厉害的人物。

    谢谢公子。我这些话,秦昌财是不信的。

    秦昌财?他知道什么?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你好好在府里住下吧。

    是。

    慕香听着他的话,心内突然有了些许暖意,除了绺儿姐姐,从未有人跟他这样说话。

    袁向鲤又道,我有事出门,有半个月不会回来,你在府里好生呆着,有事就找下人去办。

    慕香又说了声是,便把娇小的头颅埋在袁向鲤身下。

    她像只驯服的小兽,枕在袁向鲤的小腹上,含起袁向鲤身上最炽热的一点……

    小璃?

    先是绺儿姐姐,现在又是小璃,她们无缘无故的都去了哪里?谁又能告诉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