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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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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瑾的意识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收拢,那些嘈杂纷乱就像卡掉的电视播放的断断续续的场景。她好像走在一片森林里,数不清的参天大树,沉甸甸的叶子把整个天幕都遮蔽了,只有几缕光线从那厚重里透了出来,满地都是藤蔓枯枝和令人厌恶的绿色苔藓,层层叠叠。苏瑾看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自己,就好像在森林的暗处潜伏着一只猛兽,随时都会朝她扑上来。她在偌大的森林里完全没有了方向,只是奔跑、逃避,慌乱无措。她走到了悬崖边,黝黑的岩石间是奔腾的瀑布,那种耀眼夺目的雪白让她再也无处可逃。在仓皇之间脚下一滑,直直地就朝悬崖下坠了下去。

    “啊”的一声,她猛然睁开了眼睛,血管还在“噗噗”地跳动。她看到了雪白的墙,然后是顾铮关切紧张的脸。

    “你可醒了!”顾铮说着朝外面仰头喊,“妈,快来!”

    “我在哪儿?”苏瑾看着顾铮俯身下来放大的脸,有些窘迫地半坐起来。

    “来,先吃点儿东西!”肖琴端着一碗红枣百合粥笑眯眯地进来,“以后身上要记得带些糖和零食,你血糖低,饿着了就容易发晕。”

    苏瑾有些难堪地把被子掀开,就要去穿鞋。

    “先躺着,别动!”肖琴摁住她的肩,“你的身体太虚弱了,得好好休息。”

    苏瑾垂了垂眼:“我得去找我弟弟。”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心酸的痛楚。

    肖琴把粥放到她手里,安慰道:“先吃东西……别难过了,一定会找回来的。”

    苏瑾捧着冒着氤氲热气的粥,眼泪扑簌而下,一滴一滴,就好像一场连绵不断的雨,带着无助的恓惶。她也是妈妈的孩子,为什么弟弟丢了就得让她去死呢?那些巴掌扇下来的时候她的心都要碎了,她缺失了父爱,却连仅有的母爱也那么微薄。她一直在努力地挣扎,一直想像一株草一样顽强,可她也只是一个孩子。与她同龄的那些孩子,还在撒娇,还在任性,还在跟父母赌气,而她已经逼着自己快速地长大,逼着自己用明天来安抚现在羸弱的心情。总是告诉自己,会离开的,会走得很远的,可过程为什么这么难?

    肖琴揽了揽她的肩,劝慰道:“好孩子,阿姨知道你受委屈了,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儿。”苏瑾紧紧咬着唇,任由眼泪潸然而下,她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但那隐忍的模样却洞穿了顾铮的心脏,很疼。

    顾铮背着苏瑾回家的时候,母亲看到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

    “妈,妈,救救苏瑾,她快死了!”顾铮急得浑身都在抖,声音在抖,嘴唇在抖,手指在抖……面对这样的她,他觉得自己也快昏过去了。

    母亲看到昏过去的苏瑾,赶紧去旁边诊所找来医生,医生做了检查后说是低血糖引起的,让她休息一会儿,等醒来一定要记得吃东西。顾铮紧张地伏在苏瑾的面前,不断地喊着她,可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母亲拉过他,解释道:“傻儿子,她是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

    “妈,”顾铮噙着眼泪问,“她会死吗?”

    “只是低血糖,不会有事!”母亲看了看他的脸,接着说:“倒是你怎么回事?下巴都青了,她的脸也红肿着,你们跟人打架了?”

    顾铮就把回家去找苏瑾的弟弟,然后她母亲打她的事跟母亲说了,他拳头紧握,脸因为激动而发烫,义愤填膺地说:“她怎么可以打人?苏瑾又不是故意的,她竟然还说若她找不回来弟弟就死在外面!妈,我觉得她就是苏瑾的后妈,亲妈才不会这样呢!”

    母亲一脸疼惜地说:“她谁呀,竟然打我儿子!疼不疼?妈给你煮两个鸡蛋热敷一下!”

    “妈!”顾铮不满地嚷起来,“苏瑾这么惨,你怎么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

    “儿子,你现在知道你有多幸福了?”

    顾铮气得跺脚,他觉得跟母亲完全说不清,他这么愤怒、这么生气,恨不得让警察把苏瑾的母亲抓起来,可母亲呢?却没有和他同仇敌忾。

    天色暗了下来,漆黑就像一滴墨汁滴进了水里,迅速就把整个世界染黑了。街灯一瞬间亮了起来,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里也亮起了万家灯火,苏瑾徒劳地走在十二月的风里,沉默就像压在水底的一块石头。顾铮走在她的身边,好几次都想跟她说,先休息一会儿吧。可是看着苏瑾苍白的脸,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唇,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苏瑾又去公园仔仔细细地找了几遍,然后去了弟弟常去玩的几个地方,再在周围的巷子寻找,她已经又累又乏,可是她不能停下来。她难以想象如果找不到弟弟,她该怎么办。她害怕,恐惧,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那她就一直走,一直走,不去面对可能发生的事情。

    硬朗的风像大鸟的翅膀,一下一下地扇过来,苏瑾打了个寒战,顾铮赶紧把外套脱下来给她。

    她摇摇头,声音虚弱极了,低低的说:“你先回家吧,肖阿姨会担心你的。”

    顾铮固执地把衣服披到她肩膀上,“我们讲和,讲和好不好?”

    苏瑾站在昏黄的光线里,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少年,他在说什么呢?现在的她面对的是山崩地裂,而他却还在想那些琐碎得不值一提的事情。她跟他,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现在的她,心里更加想疏离他,因为她现在最卑微、最难堪、最脆弱……他见过这样的自己,她很羞怯。她默默地把衣服递还给他,“今天谢谢了,你先走吧。”

    他执拗地不去接衣服,威胁地说:“先送你回家,要不然我就一直跟着你。”

    天空越发地漆黑了,她抬头看了看那些墨黑,“随你的便吧。”

    她继续往前,走着走着就到了护城河边。夜色里昏暗的河水湍流不止地朝前奔着,河旁的树枝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顾铮环顾了黑森森的四周,想起从新闻里看到护城河边会有抢劫的人出现。

    他不怕,如果他们真的遇到危险,他会拼了命地保护她,但他担心她受到伤害。她今天已经够难受了,现在还不敢回家。他一腔热血柔情,却像重拳打空,每每出手都被她淡淡地化解了。她根本就觉得他是个碍事的家伙,可是就算他真的碍事,他也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独自离开。

    苏瑾在河边发了很久的呆,顾铮把衣服再次披在她的肩膀上时,她没有再拒绝。只是不动,像一尊雕塑一样出神地望着河面。时间久得让顾铮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跳下去。

    他在身后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她这才转过身,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如果,”他停顿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去我家。我妈,我妈一定会欢迎你的!”她没有吭声,他又赶紧补充:“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发誓!”他甚至举起手来想表明自己的坚定。

    她垂了垂眼:“我也不能一直都住在你家,那是你家。”

    “可以,一直都可以住!”他急切地说,心里又加了一句,“永远都可以”。他真的很想保护她,像位侠客一样“噼里啪啦”地铲除她的痛楚和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她,还因为他少年的快意恩仇,他正直善良的内心。

    “几点了?”她问。

    他看了看手表,提示说:“快一点了。”

    “这么晚了,肖阿姨会着急吧。”

    顾铮知道母亲一定急坏了,他要是晚上超过十点钟回家母亲就要满世界地找他了,但他撒了小谎,宽慰道:“没事,我妈不会担心。”说着他又“阿嚏”一声,鼻子里已经开始呼呼直响,是感冒的征兆。他真的很冷,风就像一瓢冷水一样从头到脚地倒下来,他一直忍着不表现出来,因为他想陪着她,害怕她赶他走。

    苏瑾扫了他一眼,开始往回走,她知道她躲不过去了,一定要回家去面对。母亲会不会又劈头盖脸地打她一顿?她顾不得了。因为除了那间小小的阁楼,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她容身的地方。她能走到哪里去呢?但是她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她不去上学了,就算天涯海角她也要把弟弟找回来。

    弄堂里静悄悄的,一点儿灯光也没有,他们只能借着微弱清冷的月光小心地避开着弄堂里的杂物。突然间,一个影子倏地蹿了过去,吓得顾铮“呀”地喊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拽住了苏瑾的手。直到听到“喵”的一声,他才知道是一只猫。苏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松开了她,在心里羞愤地踢自己,觉得丢脸到家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被一只猫吓到,还躲到她的身边,肯定被她鄙夷、鄙视、唾弃了吧!

    “别跟着我了,一会儿你自己怎么走出去?”苏瑾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那只是条件反射,我才不怕呢!”他故意走到苏瑾前面,一副开路先锋的模样。他不知道,苏瑾的唇边竟然有了一丝笑容,他真是一个幼稚的人!但这样的幼稚却让她羡慕。他有好的家境,有疼爱他的父母,在学校里又那么受欢迎,而她却一直缺少这些。她的心里有一层茧,如果剥开来,里面全都是自卑。

    家里没有亮灯,母亲已经睡下了。没有人过问今晚她有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担心她在外面是不是有意外。她直接上了阁楼,躺下去才觉得脚踝疼得厉害,她以为她会很难入睡,但没想到她很快就睡着了。极度的困乏疲倦让她沉沉地睡去,整夜无梦。

    顾铮快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在路口等他,手里还拿着一件厚外套,他心里一热,赶紧上前穿上外套又紧紧揽住母亲,别扭道:“真烦人,几步的路,在家里等着不行?”

    “今天月亮从东边出来了吗?我那臭小子竟然还会关心他妈了!”

    “妈,我一直很关心您!”顾铮想到苏瑾,她那小小的单薄如纸的背影让他的鼻翼一酸,又深情地喊了一声“妈”。

    2

    苏瑾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了,动了动身体,感觉浑身都疼,特别是脚踝,抽丝剥茧样地割着她,看着摊开的书本和作业本,眼泪涌了上来。她吸了吸鼻翼,努力地逼退了眼泪。她知道在找到弟弟前她不会再动那些书本了。一想到弟弟,她的心就抽紧了,昨天夜里弟弟在哪里睡的?冷不冷,饿不饿?他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还是只是迷路了?她有各种不好的念头,觉得一阵又一阵地寒战。

    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就听到弟弟的声音了。她猛然一顿,然后冲了出去,她那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弟弟!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此时,他正拿着一把木质的手枪跟小伙伴们冲来冲去地打仗,她几乎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弟弟,眼泪碎开来,“去哪儿了?你个坏蛋,昨天去哪儿了?”

    弟弟嘻嘻哈哈地要从她的怀里挣开来:“让开,快让开!”他玩得正起劲呢!苏瑾还如坠梦中,恍惚地松开了弟弟,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下一秒钟他就会消失似的。

    “还不去熬药!”母亲的话把苏瑾从震惊中拉了回来。真的,弟弟回来了,没有丢。

    她心甘情愿地走到小小的蜂窝煤灶前,把昨天的药渣倒出来,重新在药罐里放进药材,三碗水煎成一碗。那些药渣她用塑料袋装好,母亲每次都把药渣丢到马路上去,她说把药渣撒出去,别人踩了,就会把病带走了。苏瑾感慨万千地扇着火,眼泪哗哗地掉,母亲在一旁看了,不悦地说:“哭什么哭?家里都让你哭晦气了!”

    “妈,弟弟是怎么找到的?”苏瑾问。

    “没找,他自己藏在柜子里,说跟你捉迷藏。”母亲淡淡地说。

    “他昨天就回来了?”

    “下次要把弟弟看好了,他那么小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母亲转过身去。

    缭绕的烟雾呛得苏瑾睁不开眼睛,她一边用小纸片扇风一边哭,眼泪淌满了她的脸,怎么都止不住。弟弟昨天就回来了,可她半夜才回家,竟然没有人等着她,也没有人跟她说一声,弟弟不见的那些时间里她的心是何等煎熬!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弟弟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偿命!

    她一直哭,一直哭,悲伤就像破了玻璃的窗户,冷风直直地往里面灌。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昨天因为低血糖昏倒了;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昨天在冷风里走了许久;她也没有告诉母亲,她的巴掌打下来的时候她有怎样的心灰意冷。她以为母亲会给她一个解释,会安抚一下她又怕又惊的心,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灰暗的早晨,她就蹲在那里,任凭眼泪长流。那是她记忆里的一道伤痕,即使是在很久以后,想起那个早晨,她依然痛彻心扉。

    也许就是从那天起,她从心里开始疏远了母亲。

    那天的后来,顾铮来找苏瑾。他整晚都在担心她,怕她会挨母亲的打,迷迷糊糊地睡着,再醒来才发现竟然快中午了!他懊恼不已地跳起来直嚷嚷,怪母亲怎么不叫醒他,母亲心疼地把他往卧室里赶,说一整晚都听见他在咳嗽,感冒了就在家待着。顾铮说还得去看看苏瑾有没有找到弟弟,他们是同班同学,他不能不管这件事。还有,他的单车还丢在他们店门口呢,昨天挨打的时候他只想拖着苏瑾离开,后来她昏倒他是背着她一路狂奔回家,也就没顾得上单车。

    母亲知道拗不过他,就在逼着他吃了早饭和感冒药后放他出去了。苏瑾看到他的时候,只是说弟弟回来了。他欣喜不已,一颗心这才稳稳地落了地。

    他的感冒持续几天就好转了,他爱运动,又有母亲细致的照顾,身体素质相当好,一点儿伤风感冒,吃两片药很快就好了。其实他倒挺遗憾自己的感冒这么快就好了,有时候教室里人少,但只要有她在,他就“声嘶力竭”地咳,可她却是岿然不动,沉浸在书本里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心里就有些失望,她这个“石头”难道就不能关心关心他?

    那以后的日子里,苏瑾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的变化。她没有因为他陪着她寻找弟弟就对他友好起来,也没有因为他为了护着她挨了她母亲的打就对他心存感激,更没有因为他“救”了休克的她是她的救命恩人就对他另眼相待,她依然是那个沉默勤奋的少女,只是她变得更加瘦了,下巴尖尖,唇色毫无光泽地淡。

    顾铮会偷偷在她的抽屉里放一些糖——知道她有低血糖以后,他生怕她会因为饿着再次晕倒。有时候他真的恨不能跳到她面前,每天督促着她喝牛奶吃早餐,可是苏瑾总是冷冷的,就是在走廊里碰见,她也会连眼睛也不抬地从他面前轻飘飘地走过去。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四周都静静的,静静的。

    但好歹,她没有再把那些糖退回来。可是正当他庆幸的时候,那些糖一次性地出现在他的抽屉里,他敢保证,她一颗都没有吃——她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固执、最冷漠、最不可理喻的女生!

    有一天放学后,他跟着她回家,把她拦在了回家的路上。

    他在阳光下气势凌人地望着她,他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风格,但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会不由得变得蛮横专制起来,“你什么意思?”

    她别转面孔,回应道:“什么?”

    “为什么给我糖?”

    “那不就是你的?”

    “不是我的!”他撒谎,认认真真地撒谎。

    “那你扔了吧!”她静静地说。

    “你就不能换个态度?”

    她皱了皱眉,申辩道:“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何必非要招惹我?”

    “我招惹你?要不是看你可怜我会管你吗?”他的心里噼里啪啦的都是怒气,“别以为我对你,对你有什么……我怎么可能对你……我又不是个傻瓜!说实话,你真的很让我讨厌,讨厌得不得了……要不是我妈要我帮助你,我才不会理你!”他抓狂,很抓狂,又怕自己的感情在她面前坦露无遗地被嘲笑,只好硬撑着把那些服软的话统统地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对她好,她也是这种冷冷的态度;对她坏,她还是这样无所谓的样子,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待他好一点儿?

    在他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顿脾气后,苏瑾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你就是块石头,让人讨厌死了!”他在她的身后又补充地嚷了一句。

    深冬的风扎在皮肤上就像小小的针尖,顾铮朝单车龙头上狠狠砸过去一拳,心里低低地骂了一句。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他是想好好地跟她谈一谈,可怎么一说起话来他就变得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