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 · 花葬 （其二）
破晓的微光滑过尖塔，巨大的指针还在转动。
令人依赖的灯火不再珍贵，摊在水中的旗帜拧作一团。
湿透了树干颜色渐深，嫩叶的翠绿更加的浓稠，鸟儿仍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
没过脚踝的积水，踩在石砖上也依然可以勉强前行。
老鼠的尸体静静地漂着，蜗牛沿着墙壁向上爬行。
宛若巨人般的流苏树，被雷霆劈开，在淬火中化作焦炭。
砖缝之中，新绿探出脑袋。
生命一直在流逝，也一直在诞生。
不小的饭店里。
桌椅大多被移开。从后仓抱来的茅草垫在地上，在铺上干净的被单。
零零散散的躺着许多伤者或者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夫妻俩没什么大碍，就自愿来照顾伤者了。
糙汉子做不了什么，他就不停地烧热水，提热水，以便医生们能为伤者处理伤口。
突然的飘香，这味道，是自己最喜欢的猪骨汤！
大叔抬头，绷紧后颈一扭，将后脑勺的汗水全都用力抹在了后背靠脖颈的衣服处。
想美美吃上一顿的他急躁地将有点染红的水泼到街上，把木桶随便一放就跑到了长桌旁。
累死累活的他没来得及放下对妻子的感激就掂起碗。
吹了口热气，用嘴唇轻轻沾了一下汤面，然后猛猛喝了一大口。
原本期待的神色立刻被撕碎了，他一脸怨念地朝着那个有点胖胖的掌勺妇人抱怨。
“怎么味道这么淡啊！”
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大汤勺敲了一下铁锅，使了个眼色。
每个伤者的面前都是一大碗汤面，有的独立而艰难地吃着，有的只能靠别人喂。
一个独眼，只剩下一个手臂，还只有两根手指的男人正努力地拿着筷子。
大叔沉默了，看了看汤里面的自己，星星点点的油滴不断碰撞。
他不再吭声，埋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此刻的他不再想慢慢享受了。
得赶紧吃完才行。
大地恢复了宁静，留下的伤害却不曾消失。
也许在人们眼中，只是发生了一场地震吧？还是神的惩罚？
日夜祈祷，遵循教诲的他们，不知又会被什么样的说辞说服。
说服他们：“是因为他们不够虔诚引来的神的警告。”
指引和协助着人们到这里来避难，他实在是有点累坏了。
看着她仍旧着着湿透的衣服在照顾伤者，更多的情感不由自主地出现了。
抓住了她休息的空档，他走上前搭话。
『你的花，还没来得及感谢。』
可以看出疲惫的双眼，却还是微笑着。
『哪里，我还担心人们会不会喜欢呢。』
『你的店......怎么样？』
『......还不知道，我还没有回去过。』
闪亮的大眼睛，睫毛扑闪扑闪，有点微微颤抖。
『你去休息一会吧，我看你辛苦了很久。』
『嗯。』
她轻轻摇了摇头，看向了篝火旁的孩子们。
『等大家都安稳下来，我再休息吧。』
他欲言又止，担心自己表现的太亲昵，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你还是去休息吧。我们轮班照顾他们，不然要是我们都累得不行的时候又有状况发生，那不就不妙了？』
她还想说什么，但却站都站不稳了，原地踉跄了一下。
『你说的对先生，也许我是应该休息一会。』
她笑了笑，将手放在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了一边。
看着她一靠在椅子上就歪了脑袋，他挑了挑眉毛无奈地笑了笑，自己也找了角落坐下了。
迷迷糊糊地醒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躺着休息了一会，结果就睡着了。自己也的确是忙会了好一阵子啊。
饭店变得更挤了。
新的伤员，无家可归之人寄居篱下。
她正坐在一帮孩子中间，利用着火光不断做着手影，一边还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故事。逗得连旁边的大叔都哈哈大笑。
他不打算去打扰。
男人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先到了。
他们跪坐着，向着教堂跪拜，祷告。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一脚踹了过去。
『就是你们这些有罪之人，引得神明发怒，对你们降下惩罚！』
疯狂地踩踏了好一会，他才整了整自己的仪容，郑重地跪在了地上。
『主......』
小小的礼堂，是她们现在暂时居住的地方。
距离灾难发生，已经过去两天。
城市就像被野猪袭击过的田地，篱笆成片倒下，菜地践踏稀碎。
神圣的大教堂外还是有一群人跪拜祷告。
健全的人对着一片废墟终日祈求，诉说着不会被听见的忏悔。
教会方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既没有安抚，也没有援助。
人们聚到教主的豪宅外时，才知道对方已经离开。
剩下的，也就是不知情的修女和一些编外人士。
而人们也将期望全放在了他们身上。
补给，在此时出现了问题。
大片的土地被摧毁，粮仓也因为火灾和被雨水浸泡而损失。
日常用品，变得有限。
商店依旧出售，但价格却不同往日。
人们只能用衣物，珠宝，工具进行兑换，但当下还行，以后怎么办呢......
惶恐，萦绕在这些才刚刚遭受灾难的人们身边。
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亲如姐妹的同伴连安葬的地方都没有，终日的呻吟怎么也甩不掉。
自己到处奔走慰问，但其实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会如释重负。
明明状况什么都没有改变。
很想休息了，但工作还是接二连三。
人们向她祈求，祷告，质问。
为什么——求求你——救救我们啊——
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阶级比自己高的人们全都不见了，而自己终日侍奉的神明与天使也不曾现身。
而一大堆健全的人，却无所事事，终日像傀儡一样咏诵着圣经。
艾莉，她当做亲妹妹看待的三个姑娘的其中一个。
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跟随她一起成为了修女。
和春宵形同双胞胎的艾莉，就像缺失了什么，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终日都要和艾拉待在一起。
艾拉，她从图书馆里救出的小女孩。
原本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她，如今一无所有，只能跟她们待在一起。
刚刚去慰问完灾民的她们，此时在这里小憩。
之后，该怎么办呢？
逐渐被逼到极点的她，即将崩溃——
『我们准备离开这里吧。』
那一瞬间，所有担子都放下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由衷地笑了。
但下一秒，无穷的重量再次压在了她的身上。
看着他，她突然感觉无比罪恶，无比复杂。
自己应该怎么做......
善，与伪善。
『那个......对不起。』
（自己的模样，真恶心......）
『我不能离开，这里的人们需要我。』
（明明不需要，明明害怕的不得了，只想远走高飞......）
『天使一定会降临，拂去一切人们的伤。』
（明明不会来的......）
『而且，你现在是很厉害的商人了，对吧？』
（啊。自己真的敢说啊......）
『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呵呵......）
深邃的瞳孔中，女孩的身影逐渐变得遥远，慢慢和心中的那个模样不相称了。
他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职业性的假笑。
小时候，自己是个野孩子。
他们那个本就不算大的村子，母亲和一个外乡人发生了关系。
不曾听闻父亲的名字，就连母亲的味道都没有印象。
从小自己就是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而她，就是姐姐。
几个女孩子带着他这个小男孩一起玩耍，长大。
而听闻自己想要出去游历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地支持。
是一直支持的。
他们一起帮着村民做事，一起学习勤俭持家。
一起攒够一笔让他出行的路费。
当年的他，也是毫不犹豫地登上了货船——
『那是当然的，我一定会帮助大家的。』
走过了无数地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神......
两人面对面站着，笑着，距离却......
不知不觉中，他们似乎没有道别就分开了。
分发赈灾物资的场面，他本来是不想看的。
考虑到也许会被手下私吞，他还是打算亲自勘察。
明明很清楚，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让他的心变得更加冷酷。
按照分量分发的物资。
有人插队，有人冲上来胡乱抢了一通就跑，收到物资的人没有丝毫谢意，还有的高呼这是神的恩赐，是他们日夜祈祷的回应。
不是人类，是野兽呢。
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准备动身离开的时候，一位老婆婆拦住了他。
『是您下令分发粮食给我们的吧？』
能抓出虱子的乱发，破破烂烂的衣裳，散发着怪味。
肌肤像是枯木的表皮，实在是让人难免产生反感。
『灾难面前，人人自危。』
她低下头，用她萎缩的身子鞠了一躬。
『老朽明白，神是不会怜悯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互帮互助。』
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用力塞在了他的手中。
『感谢您。』
老婆婆在此深深鞠了一躬，抱着装着谷物的小布袋离开了。
他是一位优秀的商人。
不只是因为他总是能嗅到先机，更是有一种能看透人心的本领。
这让他在商贸上无往不利，也很清楚人间疾苦。
低头看向那冰冷触感的来源，一块镶嵌着蓝色宝石的吊坠。
——J&R——
背面的两个字母，是一对爱人在很久以前，共同许下的誓言。
他凝视着那深蓝，棱镜折射的暗色光芒中，比宝石更坚硬的意志缓缓苏醒。
离城中心比较偏僻的地方，零落地排着十几俩各不相同的马车。
灰袍下的青年叩了叩其中一辆的车门。
『是“鸦青”吗？』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将身子从车里探了出来，看了看搭话的青年，再扫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她们，露出了笑容。
『是的是的，好买卖啊。』
『她们不是。』
青年低声，回头示意她们赶紧进入车厢。
男人眨了眨眼，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看到青年摇了摇头，男人顿时变得冷淡。
『把她们带到帝国，不能有任何闪失。』
『要我送客——价格可不低啊。』
青年丢过去一袋钱币，亮出一枚徽章。
男人见到徽章的瞬间，表情变得诧异，紧接着便凝重起来。
『这是通行证，有人为难就给他们看。』
青年将徽章递了过去。
『明白了。』
男人吹了吹口哨，不远处正在靠着墙小憩抽烟的男人立刻整了整衣服，跳上了另一辆马车。
『对了老爷。』
拉了拉缰绳，压制住了蓄势待发的马儿，男人突然叫住了转身离开的青年。
『是您在城里发粮食吧？』
斗篷下的青年没有回头。
『真没想到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啊。』
男人啧啧称奇。
『这与你无关吧。』
『当然当然。我一定会将人带到的。』
男人陪笑着挠了挠脑袋。
『刚刚失敬了。』
挥舞着马鞭。恢复车夫身份的他，像是武士握住了剑一般，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冷酷。
随着他驾车离开，刚刚响应他口哨的车夫也立刻架着另一辆马车紧紧跟了上去。
车厢里，她看着青年渐渐远去的身影，差一点哭了出来。
『真没想到，他现在这么厉害......』
尤瑞幽幽地感叹。
『是啊......当初他还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小鬼......』
艾莉摸了摸艾拉的头。
『我会想办法的，但是你不能留下。』
『这里太危险了。』
『她们都跟着你，你得带她们去安全的地方。』
她相信他。
坐立不安的她十指相扣。
马车向着城外驶去，路过了许多破败的地方。
看到第三具尸体的时候，她决定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在城门边临检的时候，心如刀绞。
不断有灾民顶撞守卫，想要强行冲向准备出城的马车。
又是一波冲突，人群闯过了界线。
她看着一个守卫将一个哀嚎的人用长矛贯穿，也看到好几个灾民扑倒了守卫。
恐慌不断升级，艾莉捂住了艾拉的眼睛。
突然，急促敲击声响起。
一个人拉开了车厢的帘子。
身边的艾莉发出了尖叫，她急忙抄起一边的棍子，就准备打去。
青年疯狂摆手，疯狂摇头。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上车吧！』
确实是真情实意的恳求，但她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挥舞了木棍。
可青年非常敏捷，不仅躲过了这一击，还乘着她后摇的间隙登上了车。
三个修女立刻抄起了身边第一时间能拿到的东西，与他对峙。
但登上马车的男人立刻缩在角落，举起了双手。
『求求你们，我没有恶意！』
一个守卫冲到了马车边。
『发生什么了？』
她盯着放下双手，假装镇定的赔笑青年，犹豫了——
守卫离开后，虽然青年不停道谢，但气氛依旧紧绷。
女性们都缩在了一起，而他也很识趣地待在原先的角落，方便被一脚踹下车。
突然，他看着艾莉怀里的艾拉，想到了什么。
『嘿，嘿。小家伙。』
艾拉看着他拿出了一枚钱币，故弄玄虚地把玩着，然后在一个夸张的张开手掌的动作后把手中的钱币变不见了了。
他合上了空空如也的手掌，神秘兮兮地开口了。
『信不信，钱币就在我的手心里哦~』
三个成年女性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艾拉犹豫了一下，顺着他期待的目光说了下去。
『真，真的吗？』
『噔噔噔！』
青年得意洋洋地张开手，一枚钱币。
女人们依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而此时马车也顺利出城了。
已经过去几日了，他忙着忙着，就再也没过去那个饭店。
好不容易得来的绿花，那个女人也是爱见不怪地摆了摆手。
说实话，他这次竟然没有感到多少挫败。
自己追求了那么久却一直没有回报，是时候放手了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或许是真的看开了，又或许是某个忙碌的身影无意间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这几天也是忙得要死，家中的庄园损失不少，好在就是人都没什么事。
父亲硬是要他多留了几日，逼着他去管理家中事务。
好不容易，他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
果然，还是得和那几个家伙在一起才快活。
约了那俩家伙一个地方吃饭，只有他早早兴奋地到了。
虽然现在非常时刻，但多加些钱，还是可以搞一顿丰盛的佳肴。
只是等着等着，只是等到了有事来不了的传话。
一个是很抱歉爽约了，一个则是要晚几个钟头才行。
把玩着帽子走上街，四处晃悠却没什么事能做。
虽说积水已经退去，但整个城市还是笼罩在阴沉沉的潮湿中。
本来心情还不错的他，也渐渐被悲伤影响。
将帽子戴好，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
每个见到的面庞，都像是失去了什么。
他突然有点点罪恶感，缓缓叹了口气。
一个身影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
突然，他想去看看她。
手中的玫瑰，鲜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呆滞，难以置信。
她和很多人都一起埋在这里了。
据说是过度劳累，又在照顾伤患时染上病。
连名字都没有的公墓，无数花圈花束。
几个对她有印象的人，也只是这样称呼。
“花店的那姑娘。”
他找寻了许久，也在此时他才深刻地意识到了，这城市伤得有多深。
标识的路牌不知道倒下了多少。
顶梁柱不知道倒下了多少。
只是那妇女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在不断哭泣。
宛如奇迹，他发现花店居然没受到多少影响。
一切都和相识的那日一样。
架子上的爬藤葱绿依旧，盆中的花朵不见萎靡。
难不成，有没有那位小姐的照顾，这些花也都能活得好好的？
......
不是的！正是因为她曾经的精心照料，拥有充足水分和养分的植物现在才能继续呈现生机。
他握紧了拳头。
不知名的公墓，在无数白花黄花中。
那一束鲜红的玫瑰，是死去的婚礼新娘。
令人依赖的灯火不再珍贵，摊在水中的旗帜拧作一团。
湿透了树干颜色渐深，嫩叶的翠绿更加的浓稠，鸟儿仍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
没过脚踝的积水，踩在石砖上也依然可以勉强前行。
老鼠的尸体静静地漂着，蜗牛沿着墙壁向上爬行。
宛若巨人般的流苏树，被雷霆劈开，在淬火中化作焦炭。
砖缝之中，新绿探出脑袋。
生命一直在流逝，也一直在诞生。
不小的饭店里。
桌椅大多被移开。从后仓抱来的茅草垫在地上，在铺上干净的被单。
零零散散的躺着许多伤者或者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夫妻俩没什么大碍，就自愿来照顾伤者了。
糙汉子做不了什么，他就不停地烧热水，提热水，以便医生们能为伤者处理伤口。
突然的飘香，这味道，是自己最喜欢的猪骨汤！
大叔抬头，绷紧后颈一扭，将后脑勺的汗水全都用力抹在了后背靠脖颈的衣服处。
想美美吃上一顿的他急躁地将有点染红的水泼到街上，把木桶随便一放就跑到了长桌旁。
累死累活的他没来得及放下对妻子的感激就掂起碗。
吹了口热气，用嘴唇轻轻沾了一下汤面，然后猛猛喝了一大口。
原本期待的神色立刻被撕碎了，他一脸怨念地朝着那个有点胖胖的掌勺妇人抱怨。
“怎么味道这么淡啊！”
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大汤勺敲了一下铁锅，使了个眼色。
每个伤者的面前都是一大碗汤面，有的独立而艰难地吃着，有的只能靠别人喂。
一个独眼，只剩下一个手臂，还只有两根手指的男人正努力地拿着筷子。
大叔沉默了，看了看汤里面的自己，星星点点的油滴不断碰撞。
他不再吭声，埋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此刻的他不再想慢慢享受了。
得赶紧吃完才行。
大地恢复了宁静，留下的伤害却不曾消失。
也许在人们眼中，只是发生了一场地震吧？还是神的惩罚？
日夜祈祷，遵循教诲的他们，不知又会被什么样的说辞说服。
说服他们：“是因为他们不够虔诚引来的神的警告。”
指引和协助着人们到这里来避难，他实在是有点累坏了。
看着她仍旧着着湿透的衣服在照顾伤者，更多的情感不由自主地出现了。
抓住了她休息的空档，他走上前搭话。
『你的花，还没来得及感谢。』
可以看出疲惫的双眼，却还是微笑着。
『哪里，我还担心人们会不会喜欢呢。』
『你的店......怎么样？』
『......还不知道，我还没有回去过。』
闪亮的大眼睛，睫毛扑闪扑闪，有点微微颤抖。
『你去休息一会吧，我看你辛苦了很久。』
『嗯。』
她轻轻摇了摇头，看向了篝火旁的孩子们。
『等大家都安稳下来，我再休息吧。』
他欲言又止，担心自己表现的太亲昵，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你还是去休息吧。我们轮班照顾他们，不然要是我们都累得不行的时候又有状况发生，那不就不妙了？』
她还想说什么，但却站都站不稳了，原地踉跄了一下。
『你说的对先生，也许我是应该休息一会。』
她笑了笑，将手放在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了一边。
看着她一靠在椅子上就歪了脑袋，他挑了挑眉毛无奈地笑了笑，自己也找了角落坐下了。
迷迷糊糊地醒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躺着休息了一会，结果就睡着了。自己也的确是忙会了好一阵子啊。
饭店变得更挤了。
新的伤员，无家可归之人寄居篱下。
她正坐在一帮孩子中间，利用着火光不断做着手影，一边还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故事。逗得连旁边的大叔都哈哈大笑。
他不打算去打扰。
男人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先到了。
他们跪坐着，向着教堂跪拜，祷告。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一脚踹了过去。
『就是你们这些有罪之人，引得神明发怒，对你们降下惩罚！』
疯狂地踩踏了好一会，他才整了整自己的仪容，郑重地跪在了地上。
『主......』
小小的礼堂，是她们现在暂时居住的地方。
距离灾难发生，已经过去两天。
城市就像被野猪袭击过的田地，篱笆成片倒下，菜地践踏稀碎。
神圣的大教堂外还是有一群人跪拜祷告。
健全的人对着一片废墟终日祈求，诉说着不会被听见的忏悔。
教会方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既没有安抚，也没有援助。
人们聚到教主的豪宅外时，才知道对方已经离开。
剩下的，也就是不知情的修女和一些编外人士。
而人们也将期望全放在了他们身上。
补给，在此时出现了问题。
大片的土地被摧毁，粮仓也因为火灾和被雨水浸泡而损失。
日常用品，变得有限。
商店依旧出售，但价格却不同往日。
人们只能用衣物，珠宝，工具进行兑换，但当下还行，以后怎么办呢......
惶恐，萦绕在这些才刚刚遭受灾难的人们身边。
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亲如姐妹的同伴连安葬的地方都没有，终日的呻吟怎么也甩不掉。
自己到处奔走慰问，但其实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会如释重负。
明明状况什么都没有改变。
很想休息了，但工作还是接二连三。
人们向她祈求，祷告，质问。
为什么——求求你——救救我们啊——
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阶级比自己高的人们全都不见了，而自己终日侍奉的神明与天使也不曾现身。
而一大堆健全的人，却无所事事，终日像傀儡一样咏诵着圣经。
艾莉，她当做亲妹妹看待的三个姑娘的其中一个。
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跟随她一起成为了修女。
和春宵形同双胞胎的艾莉，就像缺失了什么，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终日都要和艾拉待在一起。
艾拉，她从图书馆里救出的小女孩。
原本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她，如今一无所有，只能跟她们待在一起。
刚刚去慰问完灾民的她们，此时在这里小憩。
之后，该怎么办呢？
逐渐被逼到极点的她，即将崩溃——
『我们准备离开这里吧。』
那一瞬间，所有担子都放下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由衷地笑了。
但下一秒，无穷的重量再次压在了她的身上。
看着他，她突然感觉无比罪恶，无比复杂。
自己应该怎么做......
善，与伪善。
『那个......对不起。』
（自己的模样，真恶心......）
『我不能离开，这里的人们需要我。』
（明明不需要，明明害怕的不得了，只想远走高飞......）
『天使一定会降临，拂去一切人们的伤。』
（明明不会来的......）
『而且，你现在是很厉害的商人了，对吧？』
（啊。自己真的敢说啊......）
『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呵呵......）
深邃的瞳孔中，女孩的身影逐渐变得遥远，慢慢和心中的那个模样不相称了。
他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职业性的假笑。
小时候，自己是个野孩子。
他们那个本就不算大的村子，母亲和一个外乡人发生了关系。
不曾听闻父亲的名字，就连母亲的味道都没有印象。
从小自己就是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而她，就是姐姐。
几个女孩子带着他这个小男孩一起玩耍，长大。
而听闻自己想要出去游历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地支持。
是一直支持的。
他们一起帮着村民做事，一起学习勤俭持家。
一起攒够一笔让他出行的路费。
当年的他，也是毫不犹豫地登上了货船——
『那是当然的，我一定会帮助大家的。』
走过了无数地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神......
两人面对面站着，笑着，距离却......
不知不觉中，他们似乎没有道别就分开了。
分发赈灾物资的场面，他本来是不想看的。
考虑到也许会被手下私吞，他还是打算亲自勘察。
明明很清楚，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让他的心变得更加冷酷。
按照分量分发的物资。
有人插队，有人冲上来胡乱抢了一通就跑，收到物资的人没有丝毫谢意，还有的高呼这是神的恩赐，是他们日夜祈祷的回应。
不是人类，是野兽呢。
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准备动身离开的时候，一位老婆婆拦住了他。
『是您下令分发粮食给我们的吧？』
能抓出虱子的乱发，破破烂烂的衣裳，散发着怪味。
肌肤像是枯木的表皮，实在是让人难免产生反感。
『灾难面前，人人自危。』
她低下头，用她萎缩的身子鞠了一躬。
『老朽明白，神是不会怜悯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互帮互助。』
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用力塞在了他的手中。
『感谢您。』
老婆婆在此深深鞠了一躬，抱着装着谷物的小布袋离开了。
他是一位优秀的商人。
不只是因为他总是能嗅到先机，更是有一种能看透人心的本领。
这让他在商贸上无往不利，也很清楚人间疾苦。
低头看向那冰冷触感的来源，一块镶嵌着蓝色宝石的吊坠。
——J&R——
背面的两个字母，是一对爱人在很久以前，共同许下的誓言。
他凝视着那深蓝，棱镜折射的暗色光芒中，比宝石更坚硬的意志缓缓苏醒。
离城中心比较偏僻的地方，零落地排着十几俩各不相同的马车。
灰袍下的青年叩了叩其中一辆的车门。
『是“鸦青”吗？』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将身子从车里探了出来，看了看搭话的青年，再扫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她们，露出了笑容。
『是的是的，好买卖啊。』
『她们不是。』
青年低声，回头示意她们赶紧进入车厢。
男人眨了眨眼，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看到青年摇了摇头，男人顿时变得冷淡。
『把她们带到帝国，不能有任何闪失。』
『要我送客——价格可不低啊。』
青年丢过去一袋钱币，亮出一枚徽章。
男人见到徽章的瞬间，表情变得诧异，紧接着便凝重起来。
『这是通行证，有人为难就给他们看。』
青年将徽章递了过去。
『明白了。』
男人吹了吹口哨，不远处正在靠着墙小憩抽烟的男人立刻整了整衣服，跳上了另一辆马车。
『对了老爷。』
拉了拉缰绳，压制住了蓄势待发的马儿，男人突然叫住了转身离开的青年。
『是您在城里发粮食吧？』
斗篷下的青年没有回头。
『真没想到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啊。』
男人啧啧称奇。
『这与你无关吧。』
『当然当然。我一定会将人带到的。』
男人陪笑着挠了挠脑袋。
『刚刚失敬了。』
挥舞着马鞭。恢复车夫身份的他，像是武士握住了剑一般，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冷酷。
随着他驾车离开，刚刚响应他口哨的车夫也立刻架着另一辆马车紧紧跟了上去。
车厢里，她看着青年渐渐远去的身影，差一点哭了出来。
『真没想到，他现在这么厉害......』
尤瑞幽幽地感叹。
『是啊......当初他还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小鬼......』
艾莉摸了摸艾拉的头。
『我会想办法的，但是你不能留下。』
『这里太危险了。』
『她们都跟着你，你得带她们去安全的地方。』
她相信他。
坐立不安的她十指相扣。
马车向着城外驶去，路过了许多破败的地方。
看到第三具尸体的时候，她决定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在城门边临检的时候，心如刀绞。
不断有灾民顶撞守卫，想要强行冲向准备出城的马车。
又是一波冲突，人群闯过了界线。
她看着一个守卫将一个哀嚎的人用长矛贯穿，也看到好几个灾民扑倒了守卫。
恐慌不断升级，艾莉捂住了艾拉的眼睛。
突然，急促敲击声响起。
一个人拉开了车厢的帘子。
身边的艾莉发出了尖叫，她急忙抄起一边的棍子，就准备打去。
青年疯狂摆手，疯狂摇头。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上车吧！』
确实是真情实意的恳求，但她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挥舞了木棍。
可青年非常敏捷，不仅躲过了这一击，还乘着她后摇的间隙登上了车。
三个修女立刻抄起了身边第一时间能拿到的东西，与他对峙。
但登上马车的男人立刻缩在角落，举起了双手。
『求求你们，我没有恶意！』
一个守卫冲到了马车边。
『发生什么了？』
她盯着放下双手，假装镇定的赔笑青年，犹豫了——
守卫离开后，虽然青年不停道谢，但气氛依旧紧绷。
女性们都缩在了一起，而他也很识趣地待在原先的角落，方便被一脚踹下车。
突然，他看着艾莉怀里的艾拉，想到了什么。
『嘿，嘿。小家伙。』
艾拉看着他拿出了一枚钱币，故弄玄虚地把玩着，然后在一个夸张的张开手掌的动作后把手中的钱币变不见了了。
他合上了空空如也的手掌，神秘兮兮地开口了。
『信不信，钱币就在我的手心里哦~』
三个成年女性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艾拉犹豫了一下，顺着他期待的目光说了下去。
『真，真的吗？』
『噔噔噔！』
青年得意洋洋地张开手，一枚钱币。
女人们依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而此时马车也顺利出城了。
已经过去几日了，他忙着忙着，就再也没过去那个饭店。
好不容易得来的绿花，那个女人也是爱见不怪地摆了摆手。
说实话，他这次竟然没有感到多少挫败。
自己追求了那么久却一直没有回报，是时候放手了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或许是真的看开了，又或许是某个忙碌的身影无意间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这几天也是忙得要死，家中的庄园损失不少，好在就是人都没什么事。
父亲硬是要他多留了几日，逼着他去管理家中事务。
好不容易，他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
果然，还是得和那几个家伙在一起才快活。
约了那俩家伙一个地方吃饭，只有他早早兴奋地到了。
虽然现在非常时刻，但多加些钱，还是可以搞一顿丰盛的佳肴。
只是等着等着，只是等到了有事来不了的传话。
一个是很抱歉爽约了，一个则是要晚几个钟头才行。
把玩着帽子走上街，四处晃悠却没什么事能做。
虽说积水已经退去，但整个城市还是笼罩在阴沉沉的潮湿中。
本来心情还不错的他，也渐渐被悲伤影响。
将帽子戴好，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
每个见到的面庞，都像是失去了什么。
他突然有点点罪恶感，缓缓叹了口气。
一个身影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
突然，他想去看看她。
手中的玫瑰，鲜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呆滞，难以置信。
她和很多人都一起埋在这里了。
据说是过度劳累，又在照顾伤患时染上病。
连名字都没有的公墓，无数花圈花束。
几个对她有印象的人，也只是这样称呼。
“花店的那姑娘。”
他找寻了许久，也在此时他才深刻地意识到了，这城市伤得有多深。
标识的路牌不知道倒下了多少。
顶梁柱不知道倒下了多少。
只是那妇女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在不断哭泣。
宛如奇迹，他发现花店居然没受到多少影响。
一切都和相识的那日一样。
架子上的爬藤葱绿依旧，盆中的花朵不见萎靡。
难不成，有没有那位小姐的照顾，这些花也都能活得好好的？
......
不是的！正是因为她曾经的精心照料，拥有充足水分和养分的植物现在才能继续呈现生机。
他握紧了拳头。
不知名的公墓，在无数白花黄花中。
那一束鲜红的玫瑰，是死去的婚礼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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