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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进食

    前所未有的愤恨和羞愧在巫师胸中漫涌。

    她曾自诩无畏、良善,但死亡让她胆寒,一个眼神又让她把拯救生命摆上权衡的天平,不自觉地认定那样的伤势也许救不回来了,不值得她忤逆对方的意志。

    到头来,只会在安全的地方虚张声势,为自己的怯懦辩护……

    以贝恩之名?

    多可笑。

    “放轻松女士,我们只是在找吃的果腹。”

    “你用银马洛赎走的可不是等同币值的廉价生命。你应该庆幸我对猎狗的喜爱和一时的仁慈,并且清楚一点——”

    老驴的声音冷淡,像是叙说着草木荣枯。

    “这仁慈只是偶发的奇迹。”

    报丧者的声音仿佛回荡的大钟,它抛下埋头不语的巫师看向尤伦。少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只是呆望着母亲,住了嘴,脸膛由红转青。

    他再无法忽视那头伏在母亲身侧的怪物。

    呼唤被扼在喉咙里。愤怒在胸膛里逡巡,不敢化作一声怒吼,那咀嚼血肉的声音让他止不住地战栗。

    恐惧总是潜藏,只在紧要关头现身。报丧者想。

    少年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怎样在母亲的舍命保护下狼狈逃离,想起那门前奋力一推后,母亲是怎样被拖回了那充斥着怪物的,曾经的家。

    只是由此滋生的震怖于一个复仇故事无益,必须有人出言阻止。

    仿佛刚才制止巫师插手的是一阵阴冷的,已经吹过这里的风,它换上饱含悲切的腔调劝到:

    “跟我逃吧,它追不上咱们。尤伦,没人有资格苛求孩子战斗。没有哨塔、矮墙、足够的民兵,这里的人长久以来都活在侥幸里,落得如此下场是他们活该。”

    老驴踱步的蹄声像鼓点。

    “包括你母亲。”

    “不……不对。”少年下意识地反驳。

    那头小孽兽朝尤伦看过来,类犬似狼的外形似乎在诉说着它的由来。

    那些在山林中失去父母的幼崽终于在某一阵低声耳语中获得了类人的体态,和捕杀猎人的复仇力量。

    少年的指节捏得发白,他记得这些敏捷的怪物是如何扑倒村里最好的猎人,几个呼吸间扯断了他的喉咙,任由那些更高大的怪物把他化作尖桩上斑驳的残尸。

    他已经尝过逃跑时被安全感逐渐包裹的诱惑,后退一步他就能抛下一切逃走,就像‘报丧者’向他承诺的那样。可是……

    “妈妈不该死的。”

    他呼吸粗重,双眼发红。

    “瞧这些血,她已经跑到了门前,又被拖了回去,哪怕多做一丁点儿准备也不至于这样。尤伦,你还小,你不该承担这一切,走吧,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不,她不该!”

    “活着就有希望,尤伦,他们都该死,可你只是还没长成的孩子,你……还没到为此负责的年纪。”

    它说话时屋舍里呼呼的有风,那些怠惰的魔力受它调用,汇聚在少年四周。

    “该死的是我!”尤伦的声音歇斯底里,“妈妈可以逃走,可她没有——为了我!!”

    所有风声止息,寂静让这短暂的一刻凝滞。

    “这么说,”

    报丧者鬼魅般近前,金黄的眸子里涌动着诡异的红光,昏暗石屋内只有它低沉如深渊暗流的嗓音回响:

    “你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了,对吗?”

    少年胸膛中一片炙热,如何也压抑不住的怒火从紧咬的牙缝中化作白雾喷涌。

    他顺着报丧者微微越肩的眼神转过头来,那头啃噬母亲的小孽兽正狼犬般弓起背脊向他靠近。

    口吐人言的恶魔仿佛枕在他肩头,用轻如烟气的幽邃之声在他耳畔念诵起咒语。

    “杀了它。”

    少年的狂怒被彻底点燃,他抄起一根不知何时落在脚边的尖头木棍啸叫着冲了出去,报丧者则不动声色地退后。

    尤伦的肌肉不自然地暴突着经络,尖头木棍没章法的挥舞着,全然不像少年那样孱弱。

    那敏捷的孽兽吃了一棍被打飞出去,嘶叫着几个起落就来到了门前想要逃走。

    “火。”

    神情恍惚的巫师不自觉地听从着报丧者的命令,抬手燃起一道火焰。

    烈焰焚烧屋舍燃起屏障,孽兽低吼着被逼向尤伦。

    它从地上猛地跃起,前肢弹出利爪钩住少年的肩头绕到他身后,顺势在他肩头一搅,血肉登时模糊起来。

    “啊!”

    尤伦惨叫一声,左手囫囵一抓,把那小孽兽贯到地上,紫黑血沫乱飙,木矛紧跟着追上。

    手上忽然一阵剧痛,矛头戳了个空,那小孽兽噗噗两声吐出他的两根手指,狰狞着朝他嘶吼。

    “该死的!”

    尤伦颤抖着将木矛高举,猛的捅了下去,那孽兽凄厉的尖叫起来,一条胳膊已经被死死钉穿。

    少年正要补上一脚,一阵经断骨折的钝声里那只手臂已被扯断。

    孽兽拖着残肢顺着大腿爬到他背后,他只来得及用断了手指的左手捂住脖子,尖牙已啃在他的耳朵上。

    绵软的血肉在孽兽的利齿下撕裂,少年哀嚎着向报丧者寻求帮助,可那怪物只是无声地向后退去,任由悲鸣将这出燃烧舞台上的悲剧推向高潮。

    尤伦的挣扎弱了下来。

    这具羸弱的躯体正如那些遭到屠杀的村民,没有任何出众可言,即使是魔力逼迫着潜能,从凡俗肉体中榨出的力量仍旧十分有限。

    “尤伦,绝境正是英雄最盛大的舞台,你不想……起舞吗?”

    报丧者的话语如同铁律,少年早已枯竭的斗志从骨髓里被抽了出来。

    伤痛变得麻木,他像受丝线牵引的木偶般站起,张开满是鲜血的嘴无声嘶吼着,带着孽兽一头撞在燃烧的立柱上。

    强弩之末的小孽兽终于在皮肉焦糊的气味中咽了气,少年的半张脸都被揭了下来,流淌的鲜血早已带走他最后生还的希望。

    尤伦颓坐在母亲身旁,用尽最后的力气拢了拢那具早已冰冷的躯体,望向火光中始终看着他的报丧者。

    这头四蹄的怪物带他来到这里完成了复仇,绝非出于好心。

    “我做到了。”尤伦每说一个词都能感受到锥心的剧痛,但他此刻眼中却平静异常。

    “你做到了,像个英雄那样。”

    “你会救我吗?”

    报丧者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结局能比得过呢?去而复返的少年成为了自己的英雄,复仇与救赎,一切随着大火被涤尽,所谓宿命不外如是。”

    “尤伦,你在终点寻回了失去的一切……可喜可贺。”

    燃烧的房梁倒塌下来,燎燃了尤伦的衣物,他用血污没能粘连的那只眼看向被高温扭曲的两道身影,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他静静地将完好的一侧脸贴近母亲,嘴唇嗫嚅着,母亲曾唱给他的儿歌在火焰中时断时续。

    直到在屋舍倒塌的轰鸣中戛然而止。

    星星点点的白色光团从燃烧的屋舍中飞出,被报丧者一口吞进腹中。

    燃烧村落的上空回荡起一阵绵长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