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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荒原之夜

    “四处找找吧。”

    目睹一切的巫师僵硬的转动着血丝密布的双眼。这口吐人言的怪物并非妄言,它亲自操演了一幕悲剧,并以此为食!

    找,还有什么可找的?这里不剩活口了。

    “看着我干嘛?你也饿了,去找食物吧,红甜甜女士。”

    老灰耳的声音又变得喑哑而绵软,好像埋在灰烬下的惨剧与他无关。

    ……

    孽兽仅依靠魔风就能满足活动的基本需求,对人类的粮食并不感兴趣。未被完全焚毁的仓库提供了晒干的蔬菜、面包以及珍贵的淡水,老灰耳则找到了一些旧衣物和简易药品。

    装满物资的兜袋搭上驴背,巫师点燃了从尖桩上放下来尸骸。将惨剧的舞台付之一炬,她甚至不知道这座村落的名字。在老灰耳的催促中,她竖起了一座简陋的石质墓碑,将自己带着贝恩家徽的披肩披了上去。

    老灰耳摇摇头,并不评价,只是返程时让巫师乘上了驴背。

    “据说月荧草和白河水荇拌在一起能让母狼发情。”

    “……”

    “你知道巴姆兽几年换一次角吗?”

    “……”

    “干嘛那么严肃?”

    巫师沉默依旧,但老驴并不气馁,像逗弄宠物的主人一样继续抛出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路德维希来吗?”

    塞拉芙娜仍不说话,但捏着背后鬃毛的手略紧了紧,老灰耳满意的露出笑容。

    “瞧,你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崩溃——这悲剧不是我的过错。我只是偶遇了那个少年,从他内心窥见了注定的结局,他悲壮的退场被我稍加点缀,而后观礼。你可以说我冷漠,见死不救,但……不可以吗?”

    塞拉芙娜清楚,那本来也是她的待遇,只不过有人破坏了那出悲剧。

    他是个做多过说的人,不像自己。

    “你所谓的‘观礼’,究竟吃掉了什么?”巫师终于开口,她还记得从尤伦葬身的废墟下飞出的白色光团,那绝非是死灵咒术拘役的灵魂,是别的什么东西。

    深林中的火光已不再能看清,仿佛从未发生,老驴越过一条拦路的根系,悠悠的声音飘向眼前的空旷荒原。

    “故事。一个无人传颂的故事。”

    深林变成低矮灌木,大片的荒原与间或的沙地开始在飞退的景色中穿插,塞拉芙娜伏在驴背上又困又累,只得闭上眼睛假寐。

    大盛的天光低垂郁结,拧成远天一缕浓重的金红。如常的一日在荒原上将结束了,一个漆黑的夜晚和破晓终会到来,见证者却一再更迭。白河以西的秩序边界上,诞生和毁灭都显得稀松平常。

    ……

    “笃、笃、笃”

    捶打的声音由远及近,老灰耳停了下来。塞拉芙娜翻身下驴,没去看对着辆板车敲敲打打的路德维希,径直走向篝火旁铺开的兽皮,忽略了他扯开的绷带下奇迹般愈合的裂创——那样严重的伤势如今已不剩什么痕迹,反倒是巫师自己上了药的左手仍在作痛。

    巫师一屁股坐下,从篝火里薅过一只骨杯,哼哧哼哧的吃了起来。

    路德维希把两枚轮子在板车轮轴上比划着,牛头怪的重斧冒充锤子一下下的往里砸。

    “哪儿弄的?”

    “不许我自己造?”

    老驴绕着轮子看过一圈:“你要能靠这条件手搓两只轮子,也不至于从小偷珍妮的口粮度日。”

    “我那是……林子里捡的,翻了辆篷车,吃的被地精搬空了,驮兽只剩骨架,也就轮子和车厢能用用,倒是省了现做。你们那边呢?”路德维希翻了个白眼不再争辩,解释了来龙去脉。

    “收获颇丰。找到了一个被孽兽掳掠的村子,没活口。干粮淡水倒是不少,可惜没什么肉。”

    路德维希手里的活儿顿了下,旋即继续闷头捶打。老驴笑了笑不再多话。它刚在篝火旁趴下,旁侧就响起了匀和的呼吸,老驴偏头去看,巫师已经蒙头睡下,异常深沉。

    “给钱的果然豪横,吃完就睡,有钱真好。见鬼,她甚至没付定金!?”

    年轻人眼巴巴地看了,手里的活计越做越不自在,索性扔到一边吃起晚饭来。

    反正这辆带轮子的驴车已经对得起空口许诺的报酬了。

    路德维希收拾完残羹冷炙,也跟着倒头睡下,还不等他闭眼,身旁的巫师高声喊起梦话来。

    “提灯,提灯!”

    “又发什么疯!?”他对睡梦中的巫师倍感棘手,半梦半醒的贝恩女孩儿招来了一群孽兽霍霍掉他半条命,起床时吭哧给他添个牙印,这刚睡下又闹什么幺蛾子?

    灰色的驴耳朵抖了抖又耷拉下去:“提灯在右手边,你可抱紧了。”

    路德维希正纳闷儿,身旁两手已经摸上了他肋间,用擒抱的力度死死圈在他胸前勒得他气短,一双腿夹过来,正是地面格斗的绞杀技法,看得出来贝恩的训练很严格,她也把那句‘抱紧’听进去了。

    “什么灯什么右的,我……你干嘛,撒手!”

    这哪能成啊?这金主贵族出身,调侃两句也就算了,醒来了还能不记仇的?

    老驴从篝火旁立起来,显然是要守夜了——那牛头彻底没了气味,絮草似的血肉从骨架上脱落,连沙蝎也敢来讨一口,自然镇不住逐风的嗜血掠夺者们。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村落的出现预示着他们走对了方向,已经接近蚀心荒野的边缘,很快就要到达下一个大型聚居地了。

    “别喊了,再喊真醒了。她有分寸的,睡吧,又不委屈你。”

    路德维希被老驴噎得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低头看过去:风沙掩不住巫师的姣好面容,微颤的睫毛上浸着些微的晶莹,均匀的呼吸把幽香阵阵送到他鼻尖,年轻人略感躁动,如果胸前不是铁钳似的环着一双让人气短的手,他真能从中品出一丝旖旎来。

    他手被别开,又躲着巫师受伤的左手,怎么都放不顺,索性穿过披在肩头的茶色长发,巫师却忽然小声开口:

    “别怕,别怕,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安全了。”

    路德维希微微一怔,眉眼垂下来。他熄了报复的心思,轻拍着巫师肩头,好像在安抚某个疲惫的灵魂。

    ……

    路德维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腋下扭扭歪歪,他侧过头来迷迷糊糊张开眼,正对上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

    篝火已烧到后夜,只剩些微的火苗,挣扎着将光亮投进那对宝石似的绯色眸子里。

    路德维希嘴动了动,巫师小姐立刻急切的想伸手捂他的嘴,奈何左手伤着,右手还卡在对方腋下,她情急之下灵光一闪,路德维希便没能知道柔夷触过嘴唇的温度。

    反倒清楚了近身格斗时要谨防头槌突袭。

    “唔——”

    腥咸在舌尖扩散,路德维希捂嘴闷哼,巫师立刻抽出手来。

    “嘘!”

    贝恩小姐凑上前去,急切地再次示意他噤声。她明暗不定的脸上藏着傍晚走失的夕霞,嘴角往下一压,两条眉毛立刻翘起来,羞赧又多少带点儿歉疚。

    巫师的身体在微寒的夜风中不自觉的蜷起来,两人紧挨着,好似一个未完成的拥抱。气氛本该稠腻起来,奈何那记头槌余波仍在。

    “别捂了,我又没睡。”

    老灰耳的声音悠悠响起,两人终于从皮褥子上弹了起来。

    塞拉芙娜看着一脸忌惮的路德维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好笑吗?”路德维希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我很抱歉。”巫师道完歉那笑意也没从脸上平息,怎么都不像对不起的样子。

    路德维希愈发嫌弃,暗自腹诽道:出手伤人不说悔过了,一张脸快笑烂去,果真和费恩说的没差,贵族都拿折磨人取乐!

    这大小姐看着倒是一副良善脸,算算战绩已不比那牛头怪给自己留的伤少——天赋异禀!

    巫师把褥子拽起来裹住自己。

    没有魔风的平安夜、救过自己的年轻人,篝火的暖意顺着间或的噼啪声直达心底。

    这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仍在贝恩家的老宅里。

    她只要爬起来,亚隆就会跑来告诉她快藏好,老爹今天格外的严厉,已经狠揍了他一顿。

    而她则会咯咯地笑,瞒住哥哥父亲从来只是假装揍她,啪啪的巴掌只落在自己身上,不让别人知道。

    那副勇敢的,冷漠的,决绝的面具碎掉了,从中渗出些温暖的水流来。

    塞拉芙娜忽然把头顶在路德维希肩头,他身上有一种温暖而令人安宁的气息。

    脚边的沙地上长出几粒豆子来,巫师声音闷闷地开口:

    “别说话,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这又怎么了?

    肩头一抽一抽的啜泣让路德维希整张脸都聚拢到一起,挤出纵横交错的褶子来。

    又哭又笑,贵族,女人。

    这些复杂的要素混合在一起,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超纲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