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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尽头

    巫师小姐坐在案前发呆,失而复得的避风提灯摆在手边,风讯未至,她很节省地没有点亮。

    拓荒队在风暴中的损失勉强在承受范畴之内,但派往临近村镇收集物资的途中还是走漏了消息。这实在没什么办法,贝恩家如今四面进水,抓着舢板的不止嫡系旁支,还有一大批前往新领地开拓的流民。

    避人耳目实在是痴人说梦,倒不如他们现在正欢迎这些各家安插的暗子——反正虱子多了不咬,这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掩护身份往往吃苦耐劳赛过老牛,比真的懒散流民干起活儿来可卖力得多。

    可问题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塞拉芙娜揉了揉太阳穴,将手中的信笺拿起又放下。“血剑”侯爵纳瓦罗家的来信让她头疼。

    这位在佛恩德利亚西南边境位高权重的侯爵大人口气亲切,在信中说听闻贝恩家在荒芜哨站的拓荒队遇到了一点点麻烦,因此慷慨地承诺下一大笔兴建领地的费用,还答应为他们疏通关系,在后续向西进发的过程中提供必要的武力支持。

    所谓的武力支持,应该是指纳瓦罗家那些身批“染血之剑”罩袍的“血荆棘骑士”。

    在贝恩兴盛的时代里这样的善意时常可见,但随着贝恩的衰落,这些撕去价码的馈赠背后往往隐藏着让人胆寒的贪婪。

    “不能再等了。”

    巫师站起身来,忽听到帐篷外一阵人喧马嘶,她挑开帘子,琳达姑姑那张瘦削的脸庞先靠了过来。这位外嫁的贝恩家旁支与塞拉芙娜容貌有着三四分相像,只是经年的操持事物让她脸颊瘦削,眼眸里曾经的少女柔情被干练神彩取代,比起成熟的贵妇人,她更透出一股内侍女官的精明气质。

    她是被派往公牛家的使者,女人的直觉让她在阿斯塔罗斯少主的队伍中多逗留了几天,终于幸运地找到了失散的塞拉芙娜。

    “姑姑。外面怎么了?”

    琳达·哈特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心疼。她依稀记得那张稚嫩脸庞上的天真烂漫,可如今她姣好的面容上只有愁绪萦绕,这是没落家族成员们共享的特征。

    “公牛的军队开拔,我们也该走了。”

    “我去催一下路德维希。”

    琳达的眉头下意识的皱起,但却没有出声阻拦。这位古板的女士也有过自己的青春回忆,但她在那时很快便清楚了一点。

    家族的荣光有与之相匹配的重量。

    琳达女士拍拍手吩咐众人去收拾行装,独自望向塞拉芙娜远去的背影。

    她迟早要明白一切,但还是让这个“迟早”尽可能来得慢一些吧。

    ……

    巫师小姐穿过走动的黑红罩袍,她披肩上的铁圣树让这些士兵们恭敬地让开道路,但那朵象征巫师身份,包围闪电的蔷薇也让敬畏中夹杂了一丝厌恶。她早对这些冷眼和排斥习以为常,神色自如地在人群中寻找着。

    忽然,她眼前一亮,有些跳跃地跑了两步,又重新放缓,来到了黑发剑士的身后。

    路德维希拍了拍曾经的“沙狼”,现在的埃德加的后背。

    “他们准备把你扔到哪个犄角旮旯?”

    “谁知道呢。”

    “不错不错,没说无所谓就说明还不想死,哈哈。”路德维希又用力拍了两巴掌,举止颇为亲近,仿佛昨天往对方大腿上插刀的另有其人。

    埃德加也股莫名的违和感。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外乡人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跑出来施以援手,可真要论起来这家伙几乎就是自己悲惨遭遇的罪魁祸首,那些咬牙切齿发誓要十倍奉还的仇恨到哪里去了?

    曾经的“沙狼”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去瞥了眼那些阿斯塔罗斯家的士兵。曾经庇护于他的公牛徽记是如此扎眼。

    他心中一声叹息,他的怨恨也随了他本人的性格,像一趟滚地的炭火,往下走是烈火烹油,往高抬一抬,就在空中化了一阵烟气,自行散了。

    任由两位公牛的士兵给自己套上手铐脚镣,流放之路在即,埃德加把目光转向站在路德维希身后的老鱼皮:“把钱花光之前我可得好好活着,不能对不起我卖掉的良心。”

    老鱼皮只是朝他看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埃德加目光稍稍侧过来,对着路德维希低声道。

    “你帮我归帮我,如果被我逮到机会,那一刀的仇还是要报的,我会在你腿上开个更大的窟窿。”

    路德维希一愣,随即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恐怕活不到那时候了。”

    “哼,那咱们走着瞧。”

    路德维希掏出两枚银马洛塞到押送士兵的手中,耳语几句,随后目送着埃德加步履蹒跚地渐行渐远。

    “你还真是有闲情雅兴啊。”

    路德维希转过头,巫师的笑容收敛起来,略带着嗔怪。

    “你来的正好。”

    路德维希掏出那只沉甸甸的钱袋递了过去。

    巫师明显有些愣神。

    嫌少?巫师皱眉,没把心声吐露。

    “那里危险重重,你需要攒一笔钱,雇佣更多的人手……我的价格很公道。”

    “我们要去晦暗平原。”路德维希的说辞似乎是在解释。

    巫师看到他将行李搭在战马背上,围绕在他周围的佣兵们也散开到一旁整理自己的装备,灰耳朵的老驴低下头研究起路旁野花的味道。

    她感到一阵疏离正在驱散她心中埋藏的某种情绪。

    “……去‘叙旧’?”

    这个荒谬的理由让巫师胸中一阵憋闷,就好像他们像朋友般的交谈相处都随着契约的结束成为过去式——可佣兵与雇主似乎本该如此。

    路德维希检查完自己的行装,伸手拍了拍马背兜袋里那只两掌见方的木箱。

    “是啊,故人相邀,我得去。”

    她梗着脖子,板起的脸并不符合贵族的礼节。继那些口号一样的善良和勇敢被无情戳破后,她开始觉得那些恪守的礼仪同样浮于表面。

    巫师抿紧嘴唇,目光垂落,脖子不自然地向上抻了抻,好像呼吸困难般抽进一口气来,隔了几息,她忽然昂起头,把仅剩下的希冀全都拾掇起来,在脸上堆成一个笑容。

    贝恩家的女孩儿压着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声道:“帮帮我嘛。”

    老灰耳把头埋在地上继续咀嚼,耳朵却弹起来抖两下。

    路德维希翻身上马,回答没有迟疑。

    “女士,契约结束,我们不再顺路了。”

    契约两个字声音很重,塞拉芙娜眼前稍显恍惚。好像远远地看到了那艘渡船的白帆,它划破水浪驶过自己身侧,又向着暴风雨的深处航行。

    他不是来救自己的。

    巫师面上的挣扎和勉强的笑意一起消失不见,任由某种情绪没过头顶,将她吞没。

    那声恳求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肩负铁圣树之人不屑于刨根问底——清醒之人流连梦乡无可厚非,但沉湎只能使贝恩蒙羞。

    曾在这短暂旅途中松动的信念重新稳固下来,少女深吸了口气,心中的些许异样旋即烟消云散。

    塞拉芙娜·贝恩行了个无从挑剔的贵族礼节向他辞行,很快消失在了路德维希的视线中。

    “团长,”小萝卜凑上前来眼睛转了转,团长带着巫师踢开贝壳酒馆的大门说要雇人的时候可自称他们是夫妇来着,这又是怎么个情况?他看着巫师离开的方向小声问:“吵架了?”

    路德维希叹口气,终于耸耸肩膀:“离了。”

    “……”

    银发的“老骑士”靠过来,40名骑兵和随行的勤务仆从和辎重篷车准备就绪,公牛的罩袍被脱下,换成了土黄色的斗篷。

    事实上对于践踏者军团的骑兵们来说,辨明他们并不需要那件罩袍。

    合法驰骋在白河以西土地上成建制的骑兵劲旅除了血剑旗帜下嗜杀如命的血荆棘骑士,就只有公牛家的黑甲践踏者,脱下罩袍不过是给沿途的领主们一点面子——

    至少我没有公然指挥军队经过你的领土。

    雷纳德对于扮演副官的身份相当在行,他随时恪守着属下的行为,为路德维希递过一根马鞭。

    “团长,我们准备好了。”

    小萝卜跳上车辕,驾起马车,烂头盔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头灰耳朵的老驴钻进自己所在的车厢,盘着那只由自己看守的战利品箱舒服躺下。

    几个由小萝卜找来的佣兵则散在篷车周围保持着松散的行进阵型。

    一切都准备完成了。

    因为招募了六七个佣兵就自我晋升为佣兵团长的路德维希大喝一声。

    “出发!”

    胯下的战马打个响鼻,埋头啃了一嘴路边的草皮。

    ……

    “用脚夹一下马腹。还有,它听不懂‘出发’。”

    雷纳德一边教导着驭马的口令,一边开始自我怀疑。

    ……真的没看走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