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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穿石坡上,一剑北来

    金须奴小心地告知吴肃身死的消息时,陆安平正在整理藏书楼书卷。

    自从六合聚灵阵破,七层楼那方隐秘天地随即消散,他开始更多的参与到世俗生活——打扫、驱虫、晒书、登记……与书生们打成一片。

    自然,还有寻找剑诀。

    书院藏书甚多,文篆更是浩如烟海,晚上短暂参悟那‘流动的文篆’迟迟没有进展;故而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读经义,正如寻真观中那样。偶尔,也想想魔教、众多道派,以及广成子所传的真文……

    听到噩耗,他不禁一怔,心境许久才平复,轻念了声:

    “我知道了!”

    随后,他放下书卷,心不在焉地瞥了几眼稀稀落落的书生,走出藏书楼。

    正值午后,阳光很是灿烂,哗哗的水声、窸窣的竹声、以及偶尔几声鸟鸣,不经意地落入耳中,令人困倦。

    陆安平漫无目的走着,走廊、几处石景,芭蕉丛摇曳在池塘边;大门与二门间两株银杏依旧,北侧阁楼门窗紧闭着……

    最终却停在那棵梧桐树下。

    ——正是先前吴家父女造访书院,吴英男与他相见的地方。

    那时吴英男很兴奋,说自己即将踏上修行之路;也正是送他们回和风驿后,他也确认,吴肃与蜀山派袁丹期竟有渊源,算是世俗中的弟子。

    他不禁回想起洞庭湖上的经历,初见时觉得这位前兵部职方司主事久为仕宦,有些颐指气使。

    后来赠柑橘、谈经义,才熟络起来,瞧出这位吴先生愁绪郁积、抱负难以施展。

    体惜水面上的排民,担忧大乾内忧外患的局势,更借黄鹄山痛陈过分礼遇佛道……那十几日船头所谈再度浮现,令他唏嘘不已。

    他记得那晚月下,吴英男孤身站在船头,难得现出几分柔弱,谈及自己身世,担忧吴肃命不久矣……而应龙宫林家一脉,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真如那老叟所说,情志病须得解开心结……寄身在林府,终于成托孤了!

    唉!

    陆安平轻叹了声,一片梧桐叶悄然落入水中,激得几尾鲤鱼扑哧动了动,正是从山上引来的溪水。

    “叹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抬起头,只见张灵潇一身青衿,迈着不丁不八的方步,懒洋洋道。

    随后,这位张大公子凑近些,脸上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吴姑娘?”

    “正经些!”

    陆安平还是头一次见这夜猫子白天出来,没好气道:“吴姑娘她爹……过世了。”

    “节哀——”

    张灵潇本想打断,听到陆安平所说,一时响起先前樟叶渡前,林府所驾车马从旁经过,便是来接这对父女。

    “你得去看看她!”

    沉默片刻后,他轻甩绣着兰草的衣袖,正色道。

    “这……”陆安平心底咯噔了下,随即摇摇头。

    “榆木疙瘩!”

    张灵潇呛了声,“不是让你趁虚而入,起码有过共患难的矫情,也算个朋友…..听说吴肃先生,也是翠微书院出去的!”

    朋友......

    陆安平低下头,望着水中几条摇曳的鲤鱼,一时没有说话。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佛家所说七苦,终究难以超脱!”

    张灵潇叹了声,“你自己决定吧!”

    “天色还早,本公子准备睡个回笼觉!”

    他又打了个哈欠,而后慢吞吞走开。

    阳光透过梧桐叶从,洒下斑驳的影子,无数细微的日精钻涌着,有如火蚁,向心头那团太阳真火汇聚。真火跳动间,与祖窍那道金乌扶桑图隐约呼应。

    “吴姑娘现在在哪?”

    陆安平低过头,轻声道。

    “禀主人,吴姑娘孤身一人离开林府,眼下正在翠微山上……穿石坡一带!”

    脚下泥土松动了下,金须奴越发谨小慎微,本体隐匿在地下,只传出一道轻微的声音,清晰落入耳中。

    “知道了!”

    陆安平应了声,随即站起身。

    ……

    ……

    穿石坡是一处平缓山坡,处于半山腰上,因遍地青石得名。西南侧一汪不大不小的湖泊,往往是山户樵夫驻足歇脚的地方。

    自从来到书院,陆安平还是头一回登翠微山。

    与熟悉的历山不同,翠微山势不高,绝少见裸露的山岩,林木繁茂却不凌乱,更不像太始山那样光秃秃的,而是洋溢着盎然生机。

    一路走来,满目蓊蓊郁郁,蝉鸣不绝于耳,偶尔几个樵夫负薪归来,树荫下擦着汗。

    他没有心思欣赏,仍沉浸在一股低落情绪中。

    然而脚下却是不慢,涌泉、厉兑诸窍鼓动间,也不见什么大动作,一步迈出便是丈许,显得轻盈灵动。

    ——自从借苍莽山灵脉与炼泥人偶的契机,成功点玄关、踏入琴心中境,百窍内灵液浸润,祖窍、绛宫、丹田三窍更是隐约生出一丝感应……加上丁甲神术迈入第三层境界,举手投足几乎气力不竭。

    金须奴则识趣的没有跟来,而是偷偷潜入阁楼,去安抚那位袁真人,听闻他的情况也不见好。

    陆安平深吸口气,转过眼前一道弯,便望见穿过石坡。

    蝉鸣声越发急躁,风中还有潺潺的溪流声,只是那汪湖泊被草木挡住,缝隙中露出一角,几只野鸭正在嬉戏。

    吴英男正孤零零站在青石板上,身畔鸡爪槭叶掉落一地,经夏风吹动,凌乱地散着。

    她仍如洞庭船头初见时高挑,只是换做一身素裙,额头也带着孝,紫玉笛则握在袖中,垂下短短的一截,淡淡的灵气氤氲着。

    “吴姑娘!”

    陆安平凑上前,冲那道背影喊了声,心中升起一股复杂况味。

    只见她转过头,眼角泪痕深重,面容也憔悴许多,眉心那颗红痣却越发鲜明;转盼只见,不凡的灵气波动传来,看来应龙宫道法修得些成果……

    “节哀……”

    陆安平迟疑许久,柔声道。

    吴英男轻微地点点头,沉默着,随即转过身。

    这番场景,令他再度想起洞庭月夜下的那番对话…….可惜她刚得了应龙宫道法传承,便失去相依为命的父亲。

    陆安平暗叹了声,曾经那股懵懂而强烈的情愫淡下来,关切地道:“我知道你的感受…..”

    “我也曾失去至亲,母亲、带我张大的伯父,还有……从未谋面的父亲!”

    他有些动容,声音也小了些:“我娘名叫姜雪君。她很喜欢桃花,在居住的竹舍附近载满了桃花,可惜身体不好,很早就病故了……”

    “如今连她面貌也记不清了!”

    吴英男听得触动,心里泛起一阵同病相怜,没想想到身后少年也有相似遭遇。

    “伯父叫陆昭,他是一个……看着严格,实际比谁都热心的读书人,喜欢在私塾里教小孩读书。”

    “我小时不用功,也常看些奇异志怪的趣闻,至今还记得读到岭南蛊虫的惊恐感——”

    “可他也故去了,至今正好十年……”

    陆安平眼角泛起一丝泪光,“关内灾荒时,套脑途中病弱无力,他不肯连累我,便用最后一分力投河去了…..”

    “伯父说,这样他的魂魄就能回家、回到渭水畔的竹舍——”

    他顿了顿,苦笑道:“后来我才知道,凡人一旦身死,魂魄也随之消散了;维系执念,成就阴沉鬼神的,很少很少……”

    “至于我爹,我生下来不久,他便死了,死在长安城的郊野中,这是伯父告诉我的。他也是个读书人,叫陆象!”

    吴英男转过身,静静望着眼前少年,眼眸中闪着同样的哀恸。

    “一个朋友说,佛家讲人生七苦,死、怨别离,终究难以超脱……即便是方外的修行人,又有几分长生久视,得道成仙的,无非是多活些岁月吧!”

    陆安平想起曾经的乔玄、如今的袁丹期,乃至八百年前身陨的宁封子……以及历代苍莽山魔教神君,最终沉吟道: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吴英男擦了擦眼角,没有做声。

    陆安平一脸认真,坚定地道:

    “我曾遇到位女鬼,浑浑噩噩的,却告诉我人死时,一瞬间重现一生的经历,洞彻所有因果……佛家唤做中阴光明,”

    吴英男听得一颤,想起父亲残魂发出那丝轻不可闻的叹息,不知他当时是怎样的心境?

    “道门九艺中有鬼神通幽之道——”

    陆安平顿了顿,“三魂七魄、神魂识海这些,我想修行这些,找回深潜的记忆!”

    他低下头,余光瞥见石缝中一株花叶分开的无义草,呈殷红色,纤细的花瓣攒呈数层,在风中摇动着。

    吴英男神色平复了些,终于开口道:“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抱歉,有些动容……”

    陆安平声音很轻,想起藏书楼剑诀与那位忠仆,又苦笑了声:“我也不知。”

    “你呢?”

    “我?”

    吴英男把着紫玉笛,犹豫了下,回答道,“我会回清江应龙宫,潜心修行道法!”

    “嗯,与裴师兄一起……”她补充了句。

    陆安平点点头,旋即听到蝉鸣骤然停下,树丛咧咧作响,湖泊中那几只野鸭也扑闪着跳开。

    接着,他望见一道白芒穿过蓊郁的草木,刚猛无比,正直挺挺飞来。

    那是一柄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