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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道寄奴曾住

    华林园一座位于台城北部的皇家园林。

    如果在这个时期一个人想要穿过整个皇宫到达华林园的话,他需要从大司马门——即建康皇宫南面的正门——一路径直入宫,向北行走。

    在路上,他将会先穿过中书门下两省,越过重要的国事活动场所太极殿,越过皇帝的寝宫和后宫,在穿过华林墙后,最终到达华林园。

    在刘裕自己的记忆中,这座继承自司马家的美丽皇家宫苑,虽然仍残留着晋孝武帝司马曜“长星祝酒”的不祥传说,但当他刘裕成为台城的新主后,就一直有着相当严肃的政治用途。

    他自己就常常在华林园听取诉讼,宴请臣子,表达出新潮注重法治,革旧鼎新的一面。

    但到四十年后这次入宫,华林园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样子,这座园林仿佛忽然间从一位面容端美的命妇,变成了浓妆艳抹的艳妾一般,处处可见穿着高腰长裙,短窄襦衫的美貌侍女。[1]

    刘裕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虽然还未见面,但他内心对这位重孙子的为人已经产生了一丝怀疑。

    牛车的车轮慢悠悠的转动着白鞋,把一些年轻的倩影抛在身后,又带来,永恒不变的更年轻的面容和影子,这些影子又在车夫的驱赶下很快的消逝了。

    刘裕忽然注意到,在这些年纪轻轻,面容美丽,但全部脚步匆匆,带着一种怀有秘密般表情的侍女中间,站着一个面容紧绷的低级文官。

    这个人的面容是那么忧虑,而他的长相又那么普通,站在便道边上的姿势又那么僵硬,面色甚至带一丝病态的蜡黄,在美丽侍女的衬托下,显得与这个美丽的秋日园林中格格不入。

    他的手上捧着一副弓箭,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神情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那个人是谁?”,刘裕问车夫道。

    “您说哪一个?”

    “喏,就是路边站着一动不动,手里捧着弓箭的那位。”

    “大概是哪位外臣吧。唉,在这边站了两天了,跟小人昨天打这儿过时一模一样,”车夫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连衣服都没换过哩。”

    刘裕眉头皱的更深,想说些什么,但牛车很快地把那个人也抛在身后。

    “阿姐!”

    当刘裕刚到达目的地时,一个的少年就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看这个孩子所戴的白纱帽,大概可以猜出他的身份。应当就是他的曾孙子,现任的南朝天子刘子业。

    刘子业年纪看上去比何戢小上几岁,五官端正,但他的眼睛非常奇怪,似乎不会长久地盯着一件事物,每隔一会儿就微微飘忽。

    这个孩子的整个神态,似乎都使人生出一种奇异的厌恶来。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刘裕脑海中时,连他自己都为这种想法大为吃惊。

    “我,朕等你好久了,”那少年拉住他的手,急迫地说,“沈庆之那老革可一早就来了!”

    乍然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刘裕拍了拍那个少年的手,解释了些道路拥挤,路上被耽搁的套话。同时,微微偏开头向刘子业身后望去。

    刘子业身后,的确有一位老人,正垂下双手,恭敬地站立在一旁。

    但令刘裕微感惊讶的是,这个老人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颇有志力的中年人了。

    他的须发已经全变白了,从中几乎找不到几缕黑色,而时间也掩盖了他眼中那种寒铁般的精光。现在,他眼中透露出一种疲惫的温和和忧郁。

    “陛下,我已经把这贼人带来了!”

    一声尖锐的喊叫打断了刘裕的思考。刘裕回过头,看见一名身着武官服饰的中年人,正拿着鞭子驱赶着之前他所见到的那位低级官员,眼睛里透出一股兴奋的光。

    那位低级官员被他打得摇摇晃晃,手里还抱住那副弓箭。

    “做得好,宗将军!”刘子业上前从那人怀里扯出弓箭,高声叫道,“对这种叛贼就应当这样,除去他的鞋袜,把他绑在我们的车子后面!”

    刘子业跳上车子,又示意刘裕和沈庆之也一同上车,带着孩子所特有的那种藏着某个恶作剧般的微笑,“今天朕想到一个好玩的玩法,阿姐和沈将军知道是什么吗?”

    当沈庆之又能听见刘子业的声音时,他就又变成了沈将军。

    刘裕冷漠地想,看着坐在对面的沈庆之微微露出沉思的表情。

    他和沈庆之都没有回答刘子业的话。

    反而是跟随在车后的那位宗将军很给面子,谄媚道,“陛下的圣意,哪里是我们能够猜知的呢?”

    刘子业微微一笑,道:“你们虽然都不知道我的心意,但等过了今天,就一定会称赞我的圣明。”

    那位文官还跌跌撞撞的被拖行在宫车后面,刘裕暗自在内心中希望他不要跌倒,不然以牛车的速度,恐怕会被脱下一层面皮来。

    好在刘子业似乎另有打算,只是等到他的双足都破破烂烂,每走一步都留下深红色的脚印的时候,就要求牛车停在了广植竹林的宫室前。

    这座宫殿似乎在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营建,刘裕心想。

    刘子业跳下牛车,努嘴示意宗将军把那个文官从车上解下来,冷笑道:“蘧典签,你可知罪吗?”

    “臣……臣不知有何罪过。”那位蘧典签经过这一番折磨,气息已经十分微弱,“臣这次入境只是为义阳王奉表,请求归朝……”

    “义阳王和太宰谋反,你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报知于我,反而替这个贼人迷惑朝廷,”刘子业带着一丝恶意的微笑道,“看来你不但是逆贼,还是比义阳王更狡猾的奸贼。”

    “义阳王虽然性情褊急,素患狂惑,但现在居于徐州,对陛下事事恭敬,”蘧典签虽然气息奄奄,但仍是竭力抗辩道,“还请陛下不要听信小人之言……”

    “朕没功夫听你狡辩,”刘子业打断他道,“这样吧,我听说清白的人,就是鬼神也会帮助他,不知鬼神能否帮助义阳王呢?”

    他拍了拍手,高声叫道:“华愿儿!”

    一位身材细长,面上带有笑纹的黄门走上前来,他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手里捧着一卷画轴。

    “这样吧,就请你举起这幅大逆之人的画像,如果你是逆贼,自然会受到太宰画像的保护,让弓箭偏离;如果你被射中,那就是你与义阳王果然怀有叛心,连鬼神都不保佑你们,你看如何呀?”

    “臣……臣……”蘧典签听闻此言,大为惊愕,他伸出一只手臂,似乎想去抓住侍女手中的画卷,但似乎是失了力气,无力地跌坐在地面上。

    “你不听我的话吗?”刘子业兴味盎然地盯着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看来逆贼果然都是一样凶顽。”

    “陛下!”

    弓箭斜斜飞出,掠过一旁侍女的发鬓,斜斜钉入后方园中的树干上。

    刘子业切了一声,回头望向沈庆之,道,“将军可有什么话给我说吗?”

    “这……”沈庆之见他方才一箭没有射中,大为惊愕,道,“不,只是臣年老昏愦,未敢直面陛下天威……”

    刘子业也不再管他,悻悻转过身去,上前两步,再度举起弓箭对准了蘧典签。

    这一次箭只偏斜的更厉害,直接遥遥越过后方的院墙,从院墙后面传来了一声轻巧物品的落水响声。

    刘子业咬了咬牙,又上前两步,几乎是面对面地举起弓箭,这一箭射中了蘧典签的肩膀。蘧典签闷哼一声,当时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刘子业上前两步,用弓梢捣了捣蘧典签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一旁的华愿儿道:“把他连同他的破表文送回徐州。”

    “你不杀他?”刘裕在一旁看了半天,对这个曾孙子已经大失所望,但还是忍不住对刘子业这种自掘坟墓的行为产生疑问。

    “我真是要用他来威慑义阳王,让刘昶早日入朝,不然这种人外镇地方,怎么能让朝廷安心呢?”刘子怡不顾微微偏过头去的的沈庆之,越说越气,直接又拉起弓弦,对准了那个捧着画轴的侍女,又发出一箭。

    那侍女惊叫一声,跌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画轴应声落地,随着木轴头的转动慢慢铺开。

    刘子业犹自不解恨,恨恨地向画像中人的脸上踩了几脚,吐了口吐沫说道:“天下的逆贼,全都是一个样子!”

    刘裕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当他看到画像中人被弄脏的脸时,忽然嗓子像是被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即便是过了四十多年,画上的人已经长出了胡须,面容也变得苍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谁。

    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慢慢被天际所吞没时,王妙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自己洗濯的最后一件衣服晾在晾衣杆上。

    今天不用去侍候主人,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来换洗衣物,王妙珠很喜欢这种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屋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的院墙下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个人正是她所侍候的公主。

    王妙珠大吃一惊,没有想到为什么主人此刻孤身一人游荡在府邸里,左手还提着半瓶酒,连忙上前扶住她。

    这位素来不太好相与的女主人居然任她把自己扶到院中石几前坐下,眼神一片清明,没有任何喝醉的样子。只是在这瓶酒喝光之后,又提出要求要王妙珠去拿来更多的酒。

    王妙珠只好照做。

    当她从厨下拿酒回来时,公主已经石几上睡着了,她放下酒瓶,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想要给公主加一件衣服。

    王妙珠拿着衣服走近时,听见了伏在石几上的人正在喃喃自语,她凑近了想要听得更仔细些,而当她听清这些内容时,却不由自主地一愣。

    刘裕清楚地知道自己睡着了,自从来到这个荒诞而又诡异的后世,他还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

    而在梦中,他看见了自己已故的,最喜爱的孩子,今天所看到的画像主角,他的第五个儿子,仍然用着年轻时那副美丽的相貌,悲哀而温和地看着他。

    你是责备我吗?还是来宽慰我?

    他想去拉刘义恭的手,但始终差上一寸,这个孩子的幻影就像泡沫一样在瞬间消逝了。

    于是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说出了今天在华林园中就想到,自己却不愿意承认的话。

    “……也许宣明,才是宋室的忠臣。”[2]

    [1]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抱朴子·讥惑》

    [2]即谢晦,废少帝刘义符而立宋文帝刘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