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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独守千秋纸上尘

    凭心而论,刘楚玉的要求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这是在汉唐,对方大概会从垓下之围或大同起兵开始充满自豪的讲述一段英雄历史。这位想要了解自己家历史的公主,也会被表彰为兄弟姐妹中最为好学的典范。

    如果这是在前代晋朝,虽然司马氏起家的方式实在不太光彩,但是如王导王丞相那般善于和稀泥的人也可以委婉地告知晋明帝司马绍。

    但现在这个地方是天子是刘子业。

    而十五年前,北方著名的政治家崔浩就因为编撰北魏国史触犯了某些鲜卑贵族的利益而惨遭杀害。

    虽然崔浩被害的真正理由至今还众说纷纭,但大致可以确定,他的确在国史中说出了一些鲜卑贵族乃至拓跋焘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有人推断,崔浩是因为记录了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的丑事而被灭口。

    那么问题来了,在已知有崔浩前车之鉴的情况下,有人居然邀请你讲述半部比北魏历史还要更像类人生物图鉴的宋书。

    而这个人还是对你具有生杀予夺大权,不受法律约束的刘宋封建统治者。

    请问如果是你,这时会是什么感受?

    何戢不知道。

    但他感觉到萧灵宝的三族岌岌可危。

    萧灵宝自己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叩头流泪不止。

    而刘裕此刻,内心十分疑惑。

    刘裕其实并不在意萧灵宝那个当过女巫的乳母,相反,利用这个机会拿捏住这些人,让他们为自己所用才是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如果能再得知一些民间广为流传的谶语,童谣,受灾状况,或是平民对皇家的印象就更好了,他可以从这些东西中拼凑出民意的大致面貌。

    毕竟何家的书房里大多是记录与人排调的书信,就连那份悼念殷淑仪的诏书,也是因为里边还有谢庄那份感人肺腑的文章,而被何戢的父亲何偃特意抄录下来的。

    而一看就明哲保身,滑不溜手的褚渊显然也不会和他说一些与自身处境离题万里的内容。

    他迫切地想知道这四十年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不过,萧灵宝的反应还是让他大为意外。

    如果当年他的长女刘兴弟要向身边人询问本朝的历史,应该不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吧?

    褚渊竟然连仪态都顾不上,直接就跑路了啊!

    刘裕挣扎半晌,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转向端坐在一旁,假装木头人的何戢,道:“萧郎君是寒士,不曾专门钻研过经史,驸马能否为我解答一二呢?”

    很好,何戢木着脸想,现在他的三族也岌岌可危了。

    之所以说三族而不是两族,是因为自宋文帝刘义隆遇害后,刘宋皇室就一直坚定着自灭满门的信念,满门上下男女老幼就没有一天不危。

    他挤出一个微笑道:“臣年少未谙,彦回海内名士,深通经史,公主不如请褚彦回来解说一二。”

    考虑到再去刺激褚渊,他说不定直接就连夜翻墙打包全家老小直接渡过长江投奔北魏,刘裕遗憾地“啧”了一声,直接假装没听见,挥手遣退座下诸人道:“驸马可以从太祖以下诸事讲给我听。”

    何戢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他缓缓道:“不知公主想要知道何事,实在不敢卖弄拙识。”

    刘裕见他态度松动,感觉有戏,大喜道:“我所求者,不过一解心中迷惑,今日之事,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臣不敢遇崔浩之患祸,”何戢硬着头皮说,“敢请公主立下字据。”

    刘裕:……写什么?写“我绝没有和驸马都尉何戢闭门密谋,私议国史”吗?

    这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区别!

    “请公主称赞我今日所言,公允平和,得史家之精髓,不可易改一字。”何戢铺开黄纸,缓缓道。

    眼看不说出些什么来,此事今日必定不能罢休,至少要留下些东西来自保。

    这些东西虽然肯定挡不住小皇帝刘子业发疯,但至少稍稍能防止今日所言外泄。

    也许是刘裕心不在焉,他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就折起几张黄纸一起递给何戢。[1]

    这字怎么这么大。

    何戢略感惊异地接过纸张,检视一番后,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既然要讲述文帝故事,那自然是要从高祖选定三位辅政大臣开始说起……”

    随着一个个历史故事被讲述出来,何戢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彷佛手指拂过针尖般尖锐的不协调。

    这种不协调,体现在对面人的反应上。

    在这个年代,说书产业还没有系统性地形成,也没有培养出那种“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的忠实评书观众。

    ——但对面人的反应也太给他面子了。

    ——就差没有把脸埋进席子里,来一句“若如此,宋祚安得复长”了啊![2]

    他在讲述中已经尽力隐去了诸如前朝那位宠冠六宫的殷淑仪身世等这类没有明显证据,但又明显很抓人眼球的内容——如果刘子业听到这些东西,那明天可能刘子业就要带着他的专属狗腿子们上门来物理抓他的眼球了。

    但对面人的反应还是出乎预料的捧场,在他说到元嘉北伐时,这位本应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情绪十分激动,恨不得自己骑马去盱眙,和臧质共同守城。

    而当他说到刘义宣那近乎儿戏般的造反时,刘楚玉就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而是静静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而当何戢把接下来那些自己已经尽力掩饰的历史讲给刘楚玉听时,他已经完全不敢转头去看对面人的脸了。

    何戢讲到在盱眙城中立有大功的臧质是怎样和皇帝的弟弟留诞以前以后将尸体留在缠满水草的池塘中。而对面这个人的生父刘骏又是怎样为了平息心中的怒火,下令让沈庆之在广陵留下三千具平民的尸体。

    他谈到先帝刘骏的机敏和轻佻,谈刘骏和刘义季如出一辙的长夜之饮,谈刘楚玉上次在宫中见到的那位宗越宗将军是如何津津有味地用各种残忍手段对待被他杀死的平民。[3]

    当何戢几乎快要讲完时,转过头看了一眼刘楚玉。

    从这张年轻,端正而美丽的面庞上,已经丝毫找不出刚刚那些或激昂或痛苦的表情,现在这张面庞上呈现出一种下定决心般的肃穆。

    而唯一能透露出这个人意志的眼睛,透露出一种燃烧过的煤炭般通透,炽烈的光芒。

    于是何戢闭口不言。

    他看见对面的会稽长公主对他微微一笑,道:“当年武皇帝留下的那些旧臣,如刘穆之,刘道规,他们的子孙后代现在境况又如何呢?”

    何戢经过这一段历史讲座,已经不再对会稽长公主心存畏惧,听到话音,他刚想回答,就微微一楞。

    众所周知,何戢的父亲何偃,是一位世俗风评并不好,怼天怼地,而且还会欺负自己六岁小外甥的清谈弱者。

    但这位便宜老爹在他可以说是短暂的一生中,也不是没做过好事的。

    他曾经规劝自己的塑料好友刘瑀要多多向当代有道德,有声望的人学习,但这位心高气傲的塑料好友却认为自己十分优秀,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这些人学习的,一怒之下,直接与便宜老爹绝交。

    前几年这两人双双患上背痈——这种在古代几乎是绝症的疾病时,这位塑料好友刘瑀还在记恨何偃,一定要比何偃多撑一口气。

    便宜老爹比较先去世,刘先生在获得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比赛胜利后大喜过望,直接垂死病中惊坐起,开始大声欢呼,高叫跳跃,大肆庆祝了一番,然后才安详去世。

    而这位刘瑀……正是刘宋开国皇帝手下首席谋士刘穆之的孙子。

    如今,听人问起刘穆之后代的境况,何戢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这位奇葩。

    这到底该不该说啊!他心平气和地讲述这位刘先生的故事,会被人看做是不孝吧!

    他稍一思考,道:“临川王现在就在建康,任步兵校尉。”

    刘道规这位著名的将领没有留下孩子,他的嗣子就是那位著名的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

    不过这一支刘氏宗亲自从刘一庆后,似乎在史书上就没有什么作为了。

    “……至于南康郡公,”何戢想了想,“现有一孙任太宰从事中郎。”

    这位正在担任从事中郎的刘凱和那位作风狂放的刘瑀是堂兄弟,从他家的后代在宋齐禅代中的表现来看家风应该不错。

    不过会稽长公主问这做什么?

    刘裕满意地点头,暗暗记下这两人的位置。

    他没有回答何戢眼中的疑问,执起案几上的漆酒壶,斟了一杯酒递到何戢面前:“今日郎君所言,对我大有裨益,请饮此杯,让我为郎君寿。”

    何戢:???什么裨益?

    他盯着手中映出秋日澄澈天空的酒杯,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这杯酒喝下去,还能寿吗?

    [1]帝既不能留意,又禀分有在,穆之乃曰:“公但纵笔爲大字,一字径尺无嫌。大既足有所包,其势亦美。”帝从之,一纸不过六七字便满。——《南史·刘穆之传》

    [2]……明帝闻之,覆面箸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世说新语·尤悔》

    [3]长水校尉宗越临决,皆先刳肠抉眼,或笞面鞭腹,苦酒灌创,然后斩之,越对之,欣欣若有所得。——《资治通鉴》

    这人应该是刘子业手底下一群人渣中最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