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当宋武帝穿越 » 第二十章 辞荣此盛世

第二十章 辞荣此盛世

    沈庆之是真的老了。

    刘裕看着不远处跪拜接旨的沈庆之,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念头。

    在那群被纠集起来闹事的乱兵一哄而散后,朝廷使节总算见到了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将军。

    完成了任务的刘裕功成身退,侧身让到一边,而徐侍郎则勉强打马上前,强撑起架子,宣读起刘子业宣慰这些将士的圣旨来。

    沈庆之则跪在他面前,完全变白的胡须在秋风中微微颤抖。

    听说这位老将军现在还能拉开三石的硬弓,家里也还养着十几个浓妆丽服的美貌伎妾,他自己也常常带着自己的一大堆子侄出外游猎,丝毫不显疲态。

    刘裕在一边胡思乱想。

    但人的衰老,是无法从这些表面上看出来的。

    就比如刚才的事情,真的是几个心里有鬼的士卒偶然纠集起来闹事吗?

    而如果是几十年前的沈庆之,真的会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下发生吗?

    在刘裕的印象中,沈庆之这位老将军在年轻的时候,掌握自己的军队就像织女掌握织机上成千上万的线头一样自如。

    而现在,他的子侄,族亲和部曲在南朝的军队上下担任要职,但这支军队显然要比——不必说刘裕自己北伐时带领的那支——元嘉那时的军队都差得远了。

    徐侍郎已经读完了朝廷的诏文,刘裕在一边冷眼旁观着沈庆之这位老将军上前请罪,要朝廷使节入城歇息,又把没有监管好手下,第一时间来报信的侄子沈攸之拖下去打军棍,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沈公,你虽然把自己的侄子和儿子们全都塞进军队大加提携,但他们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感念你的恩惠啊。

    彭城虽然没有遭遇战火,没有经历太多损坏,但之前有士卒在城中掠夺财物的经历,还是让这座大城中的百姓家家门户紧闭,市面上现出一种萧条的气氛来。

    刘裕一行人跟着沈庆之来到暂时被封存的刘昶府邸,众人都不知沈庆之带他们来这里的用意何在。

    而当沈庆之亲生推开那扇上了重锁的府邸大门时,就连刘裕也是微微一愣。

    庭院的正中间,捆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眉眼好生熟悉……刘裕略一思索,在华林园的记忆中找到了这张脸的主人。

    毕竟那是他醒来后第一次接触到刘子业这个孩子的记忆,想要遗忘都不太可能。

    “蘧典签?”刘裕惊异道,“你竟没有随着刘昶出奔吗?”

    他随即转头看向沈庆之,希望能从沈庆之那里得到一个解释。

    “这次彭城的变故,正是因为此人,”沈庆之似是看懂了刘裕眼中的疑问,解释道,“正是因为此人在城中散播妖言,意图带逆贼刘昶的家眷奔魏,才惹出这一场变故。”

    “所幸天意都不保佑他,”跟在身边的徐侍郎还记得出发前被交代过安抚将士的目的,笑道,“祸首既已被擒,几个士卒抄略之事定已无关紧要了。”

    “……徐侍郎……你顺着人说话的本事,还是丝毫不变……”就在其他人想插上一两句话的时候,院中的蘧法生忽然睁开双眼,道“……我的言论虽然不为沈公所喜……但可并不是什么妖言惑众。”

    这个人看上去,比上次被在华林园被刘子业射了一箭的时候还要狼狈多了,刘裕心想。

    也许是带着几十个身份高贵的女子被抓到的时候,被士卒殴打了一番的缘故,这位蘧典签显得鼻青眼肿,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蘧法生,你不用再说了,”沈庆之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清楚明白,早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徐侍郎道,“今日城门之事,也是此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徐侍郎回京面圣,还请务必替老臣申述一番,没能及时捉住那逆贼刘昶,是老臣的过失。”

    刘裕看着沈庆之那束得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忽然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这位老翁年轻时的样子他还记得,虽然不通文字,但却意气风发得很。

    现在他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子侄向这些幸臣屈膝了。

    那些刘裕失去的岁月究竟怎样改变了这些人呢?

    “沈公又何必如此,”徐侍郎开口道,“彭城至索虏僭国不过百余里,那刘昶逆贼又抛弃生身母亲,独身奔魏,您哪能预料到这种悖逆小人的行径呢?”[1]

    他只说沈庆之没有捉住刘昶的责任,却对发生在彭城的骚乱闭口不言,想必是要袒护沈庆之。刘裕在一边暗想。

    但有人不会让徐侍郎息事宁人。

    “刘昶之事,只是其中一件……”沈庆之慢吞吞地说,“未能约束好自己的部曲,致使他们听信奸人挑拨在城中劫掠,让彭城遭受无妄之灾,也是老臣之过。”

    听他这样一说,刘裕心中已是清楚了八九分。

    沈庆之固然能够很好的约束他的部队,但南朝的经济问题也已经存在不是一两天了。

    自从先帝刘骏铸造质量极差的四铢钱开始,南朝的经济就开始不可避免地向一个无底深渊下滑。

    刘子业继位后,今年春天又铸造了质量更差的二铢钱,在这种钱流入市场后,民间盗铸之风大行,更是在南朝摇摇欲坠的经济形势上踢了一脚。

    在这种形式下,士兵担心自己的赏赐能不能拿到手,已经与沈庆之本人的人品和意愿毫无关系,只是担心自己的身家财产能否得到保障罢了。

    如今,这些人得到了朝廷的赏赐,沈庆之也有了刘昶的家眷可以交代,刘子业地位稳固,只会继续盯着自己的弟弟新安王刘子鸾,想必也无暇在意小小的善后工作。

    这件事情大概率会大事化小,整个事件中最可怜的,只有本以为可避免兵祸的彭城市民罢了。

    想到这里,刘裕的目光转向了被绑在庭中的蘧法生。

    这个人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沈公何必如此忧心——”徐侍郎还想再说几句宽慰的话语,但却被人打断了。

    “沈公!”蘧法生勉强抬起头,睁开一只青肿的眼睛道,“又何必对阿谀小人和会稽主低头呢!”

    刘裕:……

    虽然他附身的这孩子确实荒唐得不能再荒唐,但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多少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但还没等他做出进一步的反应,沈庆之身后的那个年轻副将就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了蘧法生面颊上。后者咳嗽了两下,吐出了几颗亮闪闪的东西。

    “叔父和徐侍郎在此说话,哪有你这逆贼插嘴的余地,”那位年轻副将又回头对看守道,“再胡说八道,就拿针线把他嘴封起来!”

    经过他这么一打断,徐侍郎那些索然无味的宽慰话语也没能被说出来,一行人被沈庆之安排住下,准备和军队一起回返建康。

    就在刘裕满心以为可以休息时,沈庆之叫住了他。

    彭城偏靠北方,在这个季节里,已经带些寒意。

    刘裕慢悠悠地跟在沈庆之身后,猜测着这位老将军单独留下他的用意。

    虽然他曾经在华林园中和这位老翁一起纵车,但像这样单独谈话,却还是第一次。

    “您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纵容那个侄子了。”就在他暗自思索的时候,沈庆之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个侄子肯定不是指刚才殴打蘧法生的副将。

    那就是指今天早些时候城门口出来打圆场的沈攸之了。

    就在刘裕心下暗自思索时,沈庆之并没有给他答话的机会,继续道:“这个孩子从小就想要立一番功业,做霍去病那样年少成名的人物,甚至不想要走我们这些长辈的门路,自己闯出一份功名。”

    “为将者,莫不心怀功名,意图奋进,又有谁不想做霍去病呢?”刘裕想了想,道,“只是——沈公莫怪我失言——只是如今时事迁变,沈参军又并非王谢等高门侨姓出身,想要建功立业,却也没那么容易。”

    少年人年轻气盛,想要年少成名也很正常嘛。

    唔,就连他自己小时候也幻想过封狼居胥,效邓禹二十四岁拜相故事呢。

    只是现实不尽如人意,让他发家太晚罢了。

    “也要看是心怀功名,还是躁动干进……”沈庆之听刘裕说完,叹了口气道,“当年这孩子一心想自己立下一番事业……索虏南下那年,他就自己去找营浦侯,想要在营浦侯军中担任队主,可惜沈家当时还没有现在这般烈火烹油之势,营浦侯也并没有收下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就像沈攸之是沈庆之的族子一样,这位营浦侯刘遵考也是刘裕的族人,按辈分来说,是他的族弟。

    只不过刘遵考这孩子人才并不出众,品德又有点问题,因此在前几天询问自己旧部的下落时,刘裕没有第一时间问起这孩子的下落。

    “我看沈参军举止也颇有气度,”刘裕好奇道,“营浦侯又怎会不收下他呢?”

    沈庆之似是有些为难道:“江左士人,最重仪表……”

    刘裕:……

    他模糊回想起城门口那位沈参军的面目。

    ……好像确实不太好看。

    再加上吴兴沈氏毕竟是江东本地世族,发迹又算不上早,刘遵考以貌取人,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没能跟随营浦侯,这几年来,就跟着我先征讨诸蛮,又平定留诞之乱,前后受伤十几处,甚至箭伤都穿过骨头,”沈庆之道,“我却没能给他应得的赏赐,实在愧对他父亲。”

    说起来,刘遵考的儿子刘琨之还是前几年在广陵城的叛乱中被竟陵王刘诞所杀,而沈攸之征讨刘诞,也算是间接为刘遵考报了杀子之仇。

    这个王朝的骨肉相残,究竟要持续到何时为止呢?

    ……想到这里,刘裕多少生出点混杂着惭愧和悲哀的心情来。

    “陛下似是很看重沈参军。”他收拾了一下心情,笑道,“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在刘裕所收集到的信息中,沈攸之的中军参军职位还是在刘子业登基后,和宗越等人一起被提拔的。在此之前,他不过担任了一个武康县令罢了。

    沈庆之微微沉默,道:“这孩子上进的如此快速,未必是什么好事,我为了磨练他的性情,一直压着他,不让他过快升迁,也许这孩子内心里还在怨怼我也说不定。”

    “那位蘧典签鼓动的,”刘裕突然道,“就是沈参军麾下的士卒吧。”

    这样说起来,城门口闹事的士兵能如此迅速地为他让路,以及沈庆之一定要单独留下他谈话的原因,就都能说得通了。

    “您也知道,陛下身边有小人想要对您不利吧,”刘裕见他捻须不语,趁势进道,“此时的罪责在蘧法生,如今陛下……圣明,又对沈参军十分看重,想必不会迁怒于他。此事大可放心。”

    他想说的是,反倒是您应该为国保身,激流勇退才是。

    只是这话毕竟太过突兀,而沈庆之也不是没试过退隐在家。只是后来为了家族事业,不得不又出来做官罢了。

    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不说这些了,”沈庆之听他此言,微微叹气,话风一转道,“我对您确实是有事相托,希望您能让一个人来到军中任职。”

    “您不嫌弃我这声名狼藉之人,愿意和我们在华林园同车而游,”刘裕听他此言,精神一振,微道,“为着您这份恩情,沈公只要开口,我也定然无所不应。”

    [1]索虏:北魏人大多保留鲜卑索头的风俗,因此为南朝蔑称为索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