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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言告师氏

    王妙珠抱着一竹筐衣物,走到徒隶们所居住的地方。

    她绕过路上遇见的一些军士,径直走到女人居住的地方。

    这地方的看守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王妙珠草草向他行了一礼,道:“会稽长公主要找个人浣洗衣物,劳烦阿伯帮我找个人出来。”

    这里的徒隶都是犯了错被发配到军中,王妙珠透过关押这些人的栅栏缝隙,看到有几个女人正在麻木地濯洗衣物。

    关押徒隶的环境不要说比军营,就是比长干里的街市也差远了。王妙珠能看见洗完衣服后剩下的污水从泥土的缝隙里淌出来,几只苍蝇停在栅栏上,一有人靠近就轰轰乱飞。

    那位年老看守用王妙珠听不懂的口音冲着栅栏喊了几句话,栅栏里的人开始喧哗起来。不久,一位看不出具体多大年纪的中年女子越过众人,站到实际上是牢门的木头门前。

    “就在这里洗,还是妾过去洗?”那女人用严厉而粗粝的嗓音问,配上她那不伦不类的自称,甚至有一点可悲的滑稽。

    “跟我走吧,”王妙珠看了徒隶们工作的环境一眼,放弃了在这里洗衣服的念头,“这位阿婶怎么称呼?”

    “姓唐,”那女人道,“夫家姓唐。”

    “那我就唤你唐娘子了,”王妙珠注意到这位唐娘子下颌有两道很深的纹路,让她的整个面容显出一种与她的处境不相配的的罕见刚毅,“跟我来。”

    王妙珠示意看守放唐娘子离开,带着她回到阿家的临时居所,将要洗的衣服交给她。

    “唐娘子来这里有多久了呢?”王妙珠此时无事可做,站在唐娘子的身边,帮忙将一桶刚刚提回来的水倒进唐娘子的洗衣服的盆里,“听你口音,不像是建康人呐?”

    “已经有好几年了,”唐娘子做起这些洗衣的工作已是轻车熟路,但语气却很生硬,硬邦邦地回答王妙珠道,“具体多久,连妾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唐娘子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想过要回家吗?”

    “没人了,”唐娘子用力拧干木盆里的衣物,“家里那冤家和孩子都死了。”

    王妙珠微微有些赧然,为戳破了这位中年女子的伤心事有些抱歉,默默住了口。

    “小娘子是全福人,”那位唐娘子看王妙珠不再说话,神色反倒舒缓了些,“原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的。”

    我们都是一样的,王妙珠心想,我的生父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元凶之乱中被杀死,这又算是什么有福之人呢?

    但王妙珠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她看着唐娘子,心里对这位中年女性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怜悯来。

    她本来以为自己和母亲一起在长干里居住的家已经是再鄙陋不过的蓬门荜户了,但这位唐娘子显然比她和母亲生活得更为难堪。

    王妙珠盯着唐娘子那双已经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而裂开的,从老茧中露出鲜红嫩肉的手,默默从屋里拿了些果子放在唐娘子旁边。

    “你们怎么在屋外?”刘裕刚刚从刘子业处回来,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对王妙珠道,“天子遣我去彭城,你收拾好东西,跟我——”

    他打量了一下王妙珠的细胳膊细腿,不满地“啧”了一声:“——算了,我还是叫萧灵宝和我一起去吧。”

    “阿家要去彭城?”王妙珠放下手里的木盆道,“怎么能不带上奴呢?奴从阿家建府以来,从来都没有和阿家分开过!”

    “这……从白下到彭城路途甚远,你一个小孩子,哪能受得了这种苦头……”刘裕道,“这次出行是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没有我在身边,阿家连衣裳都没法穿!”王妙珠愤愤道,“谁来给阿家梳头打扮呢?”

    刘裕:……这不能怪他四体不勤!主要是这几十年来建康城的女装款式变得太快,衣服的样式忽短忽长,变化极大。

    没有十几年的研究,根本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穿!感觉裹在这些繁复衣服里像上刑一样!

    ……梳头就更不用说了。

    “……我可以穿军士的衣服,”他有点心虚地对王妙珠道,“你之前又没学过骑马,不要为了跟随我耽误了事。”

    “……是。”王妙珠听他此言,知道事情没有转换的余地了,只得应承道,“那奴给阿家多准备些路上的衣物。”

    她低下头,从刘裕的身边快步走过。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王妙珠忽然想起那个老妇人所说过的话。

    “……公主会喜欢你,会送给你一对明珠的耳饰,就像严道育送给东阳公主的那对一样圆润可爱……”

    我并不贪图什么明珠耳饰,王妙珠心想,指甲微微掐紧掌心,但我也不想像现在这样毫无用处。

    ……

    刘裕身着骑装,学着身边侍从的样子将一头长发简单地扎起来,看着并排骑马走在身边的徐侍郎,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和自由。

    摆脱了建康城士女常见的繁复服饰,重拾普通人的打扮,他现在心情非常畅快。

    “徐侍郎似乎不惯骑马?”他心情既然舒畅,就自然而然想和身边年过花甲的徐侍郎联络一下感情,道,“您如果不太惯习,可以去后面装载财物的车上坐一坐,缓口气再来。”

    在他们一行人身后的是装载赏赐给沈庆之财物的大车。

    刘裕在晚上扎营休息的时候,偷偷去看过一眼,虽然车辙的印记很深,但基本上都是些四铢钱,布帛的份量很少。

    现在朝廷的币制,究竟混乱到了什么程度呢?

    “不……不用了……”徐侍郎擦了擦被风吹得青白的脸,“身为朝廷使节,总得做出表率,怎么能在车上高卧不起?”

    刘裕颇感意外,都看了徐侍郎一眼,他本以为这位并不年轻的徐侍郎虽有智谋,但只能通过奉承刘子业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如今看到这个人表现出如此强硬的一面,他意外之余不禁也高看了徐侍郎一眼。

    “徐侍郎的操守实在可嘉,”欣赏之余,刘裕不禁向徐侍郎问计道,“依您来看,沈老将军现在正作何打算呢?”

    他们这一行人明面上的目的是宽慰并赏赐掌军在外的沈庆之。

    但因为华愿儿觉得这次士兵抢掠事件颇有蹊跷,并对刘子业建言,他们这一行人在暗处,还要负责起监视沈庆之的职责。

    而也许就连沈庆之本人,对他们的目的也心知肚明。

    “沈公与天子君臣相得,亲密如同一人,”徐侍郎擦了擦被风吹出来的鼻涕道,“我想,不论沈公做出什么行为,终归还是为朝廷着想的。”

    那就是说沈庆之很信任刘子业,以至于宁可冒着触犯天子的危险,也要推波助澜,把士兵哗变的消息递上去请罪……

    “徐侍郎,您是先帝老臣,比我这无知小辈见识的多了,”刘裕默然良久,终于开口道,“请您实话告诉我,如今朝廷的财政,究竟败坏到何种地步了呢?”

    他虽然曾经亲身去建康周围询问物价,但对朝廷内部的具体情况还是得问徐侍郎这样的专业人员。

    “……先帝是贤明君主,”徐侍郎沉默了一小会儿,看向刘裕道,“也确实勤政,但天不遂人愿……最近这几年来,扬州诸郡连年饥荒,钱政又坏……实在是……”

    “连这一次得胜的赏赐都发不出来吗?”刘裕逼问道,“难道连沈老将军这样的重臣名将,都要靠这种手段来为自己的兵士获得赏赐吗?”

    或许在遥远的三代之治,几个士兵在新攻下的城池抢掠一番还能算得上是新闻。

    但就如华愿儿所说,在这个年代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

    “我去后面的车上看了,都是些比沈郎钱[1]还要薄小的东西,”刘裕看徐侍郎不答话,继续道,“这次就算能这么敷衍过去,下次又要怎么办?”

    “沈公在先帝在位时,也提过开放民间铸钱的建议,”徐侍郎想了良久,谨慎地说,“虽然这提议不能用,但他的心是好的。”

    刘裕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但他心里的担忧愈加浓重了。

    “又或者,是彭城果然还有刘昶余党作乱也未可知,”见他不答话,徐侍郎宽慰道,“公主也不必在此刻就过于忧心。”

    过于忧心吗……

    “也是,不管如何,总是要先见到沈公再说,”刘裕努力不去想徐侍郎这个给他增加了无数阻碍的称呼,“先到彭城才是正事。”

    ……

    彭城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当刘裕到达彭城时,看见城门外堵着城门的几百个军士时,心里冒出了这句话。

    “这……这该如何是好啊?”徐侍郎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

    刘裕看了徐侍郎一眼,倾过身子向他耳语道:“您是朝廷天使,应该拿出天使的气派来,慑服这些人。”

    “这……”徐侍郎听他此言,勉强策马上前,提声道,“我是当今朝廷所任的黄门侍郎——”

    但他没有将话说完,气势汹汹的士兵就打断了他。

    “这老儿说他是朝廷使节呢!”

    “老公!你这次来宣旨,可有带多少赐物啊?”[2]

    “他们这些人忙着在朝廷里谮害沈公,哪里还会带什么东西!”

    “这……”面对如此汹涌的人群,徐侍郎也不禁失语,他所乘的那匹马也开始微微向后撤步。

    ……不行。

    就在徐侍郎几乎要退回到刘裕身边时,刘裕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符节,一踢马腹,直接冲进了堵住城门喋喋不休的士兵当中。

    凉爽的秋风轻轻穿过他的耳畔,甚至连军士的喧嚣都听不见了。

    这才是我擅长的,刘裕想,比在建康规劝刘子业那个孩子的暴虐,比在太极殿和那些世家高门勾心斗角都要擅长的多。

    他维持在一个不至于让自己从马背上被拖下来,但又不至于踩死人的速度,只用一只手控马,另一只手举着刘子业的符节,从人群中策马穿过。

    有一两人想要伸手拉他的靴子,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但都被他灵巧地踢在手腕上。

    但更多人只是停了下来,被迫给他那匹速度依然很快的马让开道路,疑惑地看着这个似乎是从朝廷使节身后冒出来的人。

    刘裕在这些闹事士兵里穿行了一周,从人群中穿了出来。

    他又在面前空地上开始盘马。

    被刘裕这么一闹,这些士兵已经没办法再保持完整的队列,开始杂乱起来。

    刘裕甚至还听见面前有些人吹了两声口哨。

    刘裕自如地操纵自己所乘的马,让它停了下来。他回首望着这些士兵喊道:“朝廷带着嘉辞厚赏来慰劳沈公,尔等却堵在城门口阻拦天子使节,究竟谁才是叛臣贼子?”

    “这些人是假作犒赏,内含祸心,拿彭城的事情来害沈将军!”人群中还传来一两个抗议声,很快又得到了几个人的附和。

    “你才是和沈公有仇!”刘裕厉声喝道,“阻拦天使,才是真正要害沈公!”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看见情势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倾斜,刘裕悄悄松了口气,用一种息事宁人,通情达理的口吻对众人劝诱道:“你们在这里堵住门,难道你们的队主都不知道?耽搁了朝廷使节,沈公要责罚的,可是你们的队主!”

    有人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速请沈公出来相见!”见情势有些向己方倾斜,刘裕又提高声音喊道。

    在一阵旁观者看来极其漫长的沉默之后,有一位穿盔戴甲的年轻将军从城楼上奔了下来。

    “未知天子使节到来,有失远迎,臣在此请罪……”这人一上前,其他士兵就纷纷给他让开道路,看来这人在军中颇有威望。

    ……又或者这些堵门士兵,都是这位将军手下的人?

    “哦?”刘裕骑在马上,心念电转,提声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臣是豫章王参军沈攸之——”

    “副贰不能接见天使!”刘裕不等他说完,马上又换了一副强势语气,喊道:“我们只和沈老将军宣旨!”

    “这……”沈攸之看了刘裕一眼,咬了咬牙,转身回去城中报信。

    不多时,城内走出一人,这人没有披盔带甲,只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就这么走了出来。

    正是白发苍苍,面容有些憔悴的沈庆之。

    “沈公!”刘裕看见沈庆之出来,马上再次变脸,一翻身跳下马来,紧跑两步赶到沈庆之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沈公出来,我就安心了!”他握着沈庆之的手道,“朝廷中人人多口杂,但天子只相信沈公,沈公万万不可听信身边小人之言啊!”

    刘裕说着,不由热泪盈眶。

    他很信赖自己的这种表情,在过去,他就是靠这副诚挚的表情安定了自己麾下的将士。

    他有信心,凭着自己的演技,沈庆之肯定能相信他的诚意!

    而刚刚接到消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匆匆赶来的沈庆之看着面前这位在三天内骑马赶了七百多里地,却比身后病怏怏的朝廷使节还要活蹦乱跳的强悍公主在自己面前强作出一副梨花带雨,泫然欲泣的姿态,目瞪口呆。

    在他身后,目睹了这一切变脸过程的徐侍郎也哑口无言。

    [1]沈郎钱:东晋沈充所铸的一种钱币,质量很差。

    [2]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作太平寺主。——《南史》

    这里老公作一种对年老男性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