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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梦里犹知身是客

    光明无暗轩,无风亦无尘。

    一串文字首尾相接,在书架间往来穿梭,好似穿花蝴蝶般灵动。

    一只手忽然伸来,惊得这串文字四散飞舞。

    陈生躺在地上,捏着一枚“法”字举到眼前,目光却穿过字体的空隙,望向上方的虚空。

    剩下的文字绕了一圈,飞回陈生的手指蹭来蹭去,打断了他的神游。

    眨了眨眼睛,陈生坐起身弹飞手中字,翻开握在左手中的书册。

    成群结队的文字标点从书中飞出,与之前那串文字会合,在陈生眼前翩翩起舞。

    无声无息间,文字化为雾气,一幅画面从中浮出。

    画面昏暗,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蹑手蹑脚的挪过来,伸手推了推。

    微弱的声音响起:“这哪里”

    身影压低了声音:“陈墨,恁可醒咧!咱回船底下咧!这伙子海寇拿人练妖法,俺韩心思恁死咧!那么等,咱这伙子可就光~剩下俺咧!”

    “安?”

    “安啥安!恁睡莽涨了?六月闪咱出哩事,往后一直关了船上,到几门得七月底了……俺也记不怪逡咧!”

    “啥六月?”

    “隆庆十六年六月!恁真忘咧?诶呀!妖法伤魂啊!”

    “妖法!?”

    “恁别急,”身影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俞爷爷戚爷爷早晚来救咱!那都是天兵天将!到时候海寇会妖法也白搭……”

    …………

    书页翻动,又是一团文字飞出,翻滚间化为另一幅画面。

    昏黄的灯光映入眼帘,一个魁梧麻衣身影和一个高瘦灰衣身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隐在灯光后的面孔模糊不清,只有交谈声清晰传来。

    “这就是章广泰……哨长用过的人桩?挨了一记戮魂刃没死,命怪硬的。”

    “朱爷,姓章的这次大考没过,一直要人,咋办?”

    “老白,要叫章哨长,这是咱四当家封的!”

    “是是是,朱爷说得对。不过,这哨长位子早晚不都是朱爷您的嘛!那……章哨长要人的事?”

    “咱爷们啥时候让弟兄们吃过亏?”朱姓灰衣人抬手拍拍老白的肩膀,“这些驱口都归我管,轮不到他插手。”

    话音未落,一张尖嘴猴腮的瘦脸探入灯光中,面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小子,你运道来了!明天上甲板干活,若能活到老营,爷抬举你入伙!”

    …………

    雾气再一次凝成画面。

    晴空之下劲风吹拂,远处的辽阔海面上,一艘长约四五十米、艏艉楼低矮的四桅帆船清晰可见,桅杆上硬帆升、软帆落,以之字形轨迹逆风而行。

    更远处的海面上,散布着六艘大小不同但形制相似的帆船,一样的逆风而行。

    视角垂下,入眼处是手边的方形石块和系绳木桶。

    交谈声从不远处的桅杆下传来,只见那朱姓灰衣人正被一个黑衣人顶牛一样拦着。

    两人都把手搭在鞓带上,腰刀和手铳悬在手边。

    黑衣人上身前倾,双目圆睁:“朱武功,把人交出来!”

    朱武功面上仍旧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章哨长,人给出去,说不得转眼就没了。这可万万不行!”

    “你一个队长,敢不听哨长的!”

    “章哨长,四当家昨天可是刚讲过渠帅法旨。这些驱口要用到刀刃上,没渠帅的号令,一个也不许死。

    “我管着这群驱口,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还望不要为难兄弟。

    “不过章哨长放宽心,那小子有我看着,下次大考肯定还是给您当人桩!”

    章哨长右手握住了刀柄:“朱武功!恁娘了个……”

    …………

    画面又一次变得昏暗。

    一个身影缩在的船舱角落里,虚弱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好一会才发出嘶哑的声音。

    “陈墨……俺白搭咧……

    “……俺想家起……

    “……俺不想叫妖怪吃咧……

    “娘!爷(yē)!”

    …………

    书页翻动,一幅幅画面轮番浮现后,还作一团漂浮不定的雾气,一个盘旋重新化为文字,落回空白的书页上。

    起身把书脊写着《谨记》二字的书册放回书架上,陈生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就是在老家这段时间熬夜多了点,起床后还锻炼两小时吗?明明下午都有补觉,身体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穿越了!

    还隆庆十六年!我记得明朝隆庆在位根本不满十年,这是哪个隆庆?”

    瞥见不远处倚窗而立望着自己的女子,陈生眉毛一挑,“陈剑池,你一直看我干啥!”

    陈生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四周剩余三个身影,“你们四个整天盯着我也没用,咱们来点实际的行不?”

    说着,陈生大步走到陈剑池身旁,探手抓住她抱在怀里的入鞘长剑,拔了一下没拔动。

    “这剑就是我想出来的摆设,又不能拿出去砍人,你还不如舍了剑跟我说几句话!”

    陈剑池的动作丝毫不变,一双月牙儿似的双眸直愣愣的望着前方,半点反应也无。

    “没意思,石头一样,白瞎了这幅英气中性的模样!”

    没得到回应的陈生也不生气,顺着书架过道来到一张小几前,俯身瞪着桌后一身素色长裙的女子,她却始终含笑相对。

    “清念,你也怪好看,不愧是我捏的脸!”

    抬手拽了拽陈清念右手所执的毛笔,同样是纹丝不动,陈生不由啧了一声。

    “你们四个都出现七天了!不说话就算了,你手里有笔,桌上有纸,结果一个字都没写出来!咱们能不能有点交流?

    “你们在我脑子里到底是要干啥?就是来给我养眼的?”

    对视了一会,陈生败下阵来:“问了也白问。”

    转到一面穿衣镜前,看着镜中始终不变的人影,陈生抬手一下下的叩着镜面。

    “她俩是我以前构思的角色,至少长得好看!你这和我长得一样的家伙是哪来的?

    “还鬓角生白、面无表情,整一个中老年版的我,整天臭着张脸给谁看!

    “呸!以前咋没发现自己的脸这么烦人!”

    待看到蹲在西边书架最顶层的三花猫,陈生脸上才多云转晴。

    “还是小花最好!”

    攀着书架把小花捞下来,陈生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挠着猫下巴。

    “虽说小花你生前把家当旅馆,白天出去玩,晚上回家吃饭睡觉,最后吃了死老鼠死在邻居家的雨淋胡同里,但你死后能来这里陪我,咱很高兴!

    “来!给爷笑一个!”

    用手指捏着小花嘴角勾出一个弧度,陈生权当她是笑了。

    陈生一边溜达,一边凑到猫耳朵边嘀咕:“这些天我出去后,你待在这里有啥新发现?你悄悄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

    “你们四个在客厅里分站东南西北,我站中间,就像是四大护法。小花你在西边,可惜不是只白猫。

    “小花,咱家院子钻进我脑子里了,你怎么看?

    “你看这客厅、东房屋、西房屋、东耳房、西耳房、阳台、天井……家具啥的都没有了,满满当当的全是书架!”

    陈生单手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书页上的文字飞出,化作一副画面:

    一座柴火垛旁,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划着火柴,点燃通铁皮烟囱的自制通条。

    捆在竹竿一端的尼龙袋迅速燃烧,在挥舞中引燃了旁边的柴火垛。

    哭声中,那双小手用力的拍打着火焰,很快被烧伤……

    陈生抖了抖手中的书,画面还作文字落回纸面。

    “我七岁时猫嫌狗厌,玩火点着了柴火垛,一边哭一边灭火,结果手心被烧出一个坑……这事我得记一辈子!

    “书架上的书里全是我的记忆,深刻的记忆能变成第一视角观看,不深刻的就只能是文字,有些甚至连文字都是模糊的。

    “只能说有点神奇,但不多。”

    陈生把书放回原位,穿过层层书架,一扇对开红漆铁皮大门出现在他眼前。

    抽出门闩拉开大门,陈生从门缝里探出身,盯着门外浓郁的白色光芒一阵猛瞧。

    伸手在白光上按了按,入手是坚硬的触感,陈生低头凑近猫耳朵:“都六天了,这白光一直没啥变化,还是从四面八方围着院子。

    “白光肯定不是噩兆,是吉兆。小花你怎么看?”

    伸手勾着小花的下巴一上一下的点动,陈生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

    “原来小花你也是这么想?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得到“肯定”的陈生锁好大门,昂首阔步的走回客厅。

    攀着书架把小花放回原位,仔细的把她两支前爪揣好,陈生满意的点点头,走到客厅正中站好。

    “差不多天亮了,我该醒了。四位,咱们晚上再见!”

    陈生闭上眼睛。

    “第七天。”

    …………

    昏暗中,渐渐明亮起来的船舱缝隙变得愈发显眼。

    感受着身体的僵硬酸痛,陈生借着缝隙透出的微弱天光扫了一眼,发现身周无人,不由愣了一下。

    ‘是我忘了,那位‘同乡’昨天就没了,可惜一直没问过他的全名。’

    陈生心中有些遗憾,没有着急起身,先是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按了按,摸到怀里的半截竹碗还在,这才放心的侧过身,把耳朵贴在地板上。

    呼噜声、磨牙声中,陈生很快听到自己要寻找的声音,那是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随着铁链拖拽声响起,舱门被人一脚踹开,三团昏黄的灯光飘进了船舱。

    “来,吃。”

    两个木桶被扔在船舱中间,顿时引起一片骚动,叮叮当当的镣铐碰撞声中,一个个手脚并用的身影爬向木桶。

    陈生认出了朱武功的声音,缩在角落里没有动。

    咻~啪!

    细长的黑影从朱武功手中飞出,抽在爬向木桶最快的身影上。

    “哈!不长记性的猪猡!”

    惨叫声中,朱武功笑骂一句,收鞭举灯往船舱里面走去。

    陈生这才起身,手脚并用的钻进入群,奋力挤到一个木桶跟前。

    顶着四周的推拉,陈生掏出竹碗,从木桶里舀出一捧糊糊就往嘴里倒。

    舌头一搅,把糊糊里的异物压在舌下,剩下的则直接吞下。

    陈生一边大口吞咽,一边又舀了一碗,但不等他举起竹碗,就被人用力从木桶边挤开。

    用力打落几只伸向竹碗的黑手,陈生连忙把糊糊灌进嘴里吞下,咂着压在舌下的几节鱼骨,竟幸运的尝到一丝肉味。

    吞了两碗糊糊的功夫,朱武功已经将这个逼仄的船舱转了一圈。

    “那七个干活的猪猡,里面有三个快没气的,抬出去。”

    人群外正在舔碗的陈生绕开朱武功身边,贴墙往船舱深处走去,顺手把竹碗揣好。

    竹碗事关抢饭,算是陈生的得力工具,眼下是万万丢不得。

    陈生拖着镣铐弯腰碎步小跑着,叮叮当当声紧随其后,却是另外六人争先恐后的跟了过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陈生看到躺在那里的三个身影,就近在一个身影旁蹲下,伸手捞起一双腿。

    虽是人腿,入手处却感觉不到皮肤的柔软,薄薄的血肉下,骨头有些硌手,让人感觉像是抓着两根树枝。

    镣铐声中,一人走到另一端,伸手到腋下,与陈生合力抬起地上的人。

    两两一组,第七人便落了单,只听一声鞭响,那人立时便是一阵惨叫。

    “就你这猪猡最蠢!滚过去把桶收了。”

    朱武功连连挥鞭,正用手指揩着桶底桶壁的人群一片惨叫,连滚带爬的躲到一边。

    眼见朱武功大步往舱外走去,陈生等人赶忙跟上,进入昏暗的过道。

    朱武功带两个海寇打开另一个船舱,陈生等人则在七八个海寇的环绕下安静站着。

    待朱武功转过三个舱室,人群已经壮大许多,被抬着的人多了四个。

    朱武功头也不回的向楼梯走去,人群则在其他海寇的咒骂驱赶声中跟上。

    身形被手铐脚镣所拘,陈生低头弯腰走在人群中,心中默默盘算着:

    ‘六天前还是五个船舱里有人,现在只剩下四个船舱了。今天抬出来七个人,比昨天多了两个,撑不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脚踏木板和镣铐碰撞声中,人群爬上楼梯,来到更上一层的甲板。

    借着灯光,陈生如前几日一般小心的用余光瞄着四周。

    ‘这层甲板有前装炮十四门,大口径佛朗机炮八门,炮弹三十箱,佛郎机炮子铳二十四个,火药二十二桶,这七天的数量都是一样的。

    ‘若是我记得不差,连炮车、炮弹箱、火药桶的位置都没怎么动过。说明海寇一直没有接敌,可能连战斗准备都没有过。

    ‘难道真的没人追击他们?没人来救我们?’

    陈生心中沮丧,只觉得抬着的双腿越发沉重,只能咬牙坚持。

    人群又一次爬上一层楼梯,远远地就能看到有光从舱门照入,海寇们纷纷取下玻璃灯罩熄灭油灯挂在舱壁上,人群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相比底层船舱的浑浊憋闷,这层甲板的空气清新了不少,陈生听到身周都是大口呼吸的声音。

    很快,海寇的咒骂声再次响起,驱赶众人继续向前。

    提起灌铅似的腿脚,有些气喘的陈生深吸口气,鼓起身体里仅剩的力气,摇摇晃晃的跨出舱门走上甲板,置身海风之中。

    远方,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