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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27岁的人生大纲像是秋尽时的一棵杨树,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单薄。我知道有的人在这个年龄时,他们的树上都结了果,次一点的也至少是枝繁叶茂。看着自己树上光溜溜的枝条,我都有画几片叶子上去的冲动。

    我在画画方面是外行,再说全是过往,也没画蛇添足的必要。

    还是从那棵树的根子上说起。飞机上拉出的大纲真还算不上是我要讲的故事,因为我的故事正式开始的时间要等到飞机降落,这算是前面的铺陈。在南方的几年里,我得到的所有经验中,有一条是关于铺陈的,就对一件事的重要性来讲,铺陈算是比较靠前的那种。

    以我的粗陋见识,人们在叙述自己的时候,大多会从出生说起。得意到挥洒自如的人们,会给自己出生的情景凭添上些神来仙往。比如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天空金光闪亮,长庚自天而降,恰巧落入母亲怀中等等。

    得意者毕竟是少之又少,绝大多数被人流推拥而行的众生,在偶尔的醉意中,会慨叹抱怨,甚至还有懊悔和诅咒。而我在转世为人的那一天,估计是灵魂在阴曹地府都讨鬼嫌,没脸在群鬼中混下去了,便下决心起了个大早,在转世为人的队伍中排在了前面。后来,那个黑漆漆的闸门一开,便和一帮有着同样追求的灵魂铆足了劲奔跑,努力继续保持住靠前的优势,以便找一个好人家投胎。

    按常规来说,我的判断没多大问题。那对夫妇是那么年轻,才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男的阳光帅气,女的漂亮大方。虽然他们的起居环境略显寒酸,可他们的床头柜里锁着两张大学毕业证,这在当时太拿得出手了。

    谁知此前他们仅仅是为了配合过于暧昧的气氛,做了件该做而事后又一致认为尚不该做的事。该,是关乎情感,不该,是与时间有关。事实证明,时间是这世界上最实在却又最不靠谱的。不止是我早了,他们也早了。于是,在是否容许我出生的问题上,他们犹豫、挣扎、哭泣、妥协,最后走投无路,只能像模像样地举办了个婚礼。

    我意外参加了父母的婚礼,毕竟,参加父母婚礼这种事,在我父母还年轻时的环境里还不多见,我当时可能才有拳头大的那么一点吧。

    “田大伟,现在,你已经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是个男人了,今后,一切就都得靠你自己了。”这是我父母离婚的那一天晚上,父亲留给我的话。他的确是在表达着真情,这句话也确实又是他准备了好多年的,以至于说出来的时候,和专业的话剧演员一样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而在前一天的上午,我刚好收到本地最好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母亲十多年的不甘心似乎终于得到释放,她的坚决和义无反顾像极了革命历史题材剧中的女主角,目光在扫过她生活过的全景后,和我已经很收敛的目光相遇。那一刻,我感受到她身体最末梢的神经在震颤,弹奏着她最新创作的旋律,叙述着对我的愧疚,提醒我在面对变故时要坚强。当然,也隐藏着她自己对未来的憧憬。这点她似乎总是愿意忽略。事实上,她饱含着激情,在告别过去的前夜,已着手勾画起新的蓝图。

    对我来说,还真算不上是什么意想不到。对于他们的状况,他们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不知道,而事实上,我比他们自己更了解。自我记事起,他们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表演着真情假意,父慈母爱,呵护有加,而一旦离开我的视线,他们就会在同床异梦中,无数次尽情发泄各自的委屈、无奈和艰辛。他们也总想着去抓住水中的稻草,试图找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为此,他们还做了许多可笑的尝试,比如,定计划定规矩,比如旅游,甚至有一次,他们还找了一个心理医生。他们的这些努力,有的只开了头,有的掉在了半路上,有的是做完了功课,没有丁点成绩。

    这样旷日持久的努力和尝试,让他们逐步达成了共识——做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我被确认为罪魁祸首。

    还是我在上初二时,某天我忽然开了窍,对人生有了一丁半点的见识,就是这一丁半点,让我给他们的婚姻判了死刑,当然是缓期执行。不过,我没想到他们竟能坚持到我考上大学。在他们看来,选择这么貌合神离的坚持,唯一的理由就是让我在尚未成年之前有一个完整的家。也许,在这点上,我真欠他们的。

    在他们准备着劳燕分飞后,我真拿出些过同情,像春天的风一样拂了阵他们的脸。他们或许注意到了,或许真当成了老天爷的反复无常。我把同情收回后,透过捞起来的面条间的缝隙,送给了他们些许蔑视,他们依然视而不见。

    看着他们熟稔极了的陌生,有一天,我把弄着茶杯想:某一天,和我并肩而行的人,脚下的步起步落一定会合着我的节奏,我们会同时去触摸街边开花的树,相拥坐在古老的台阶上数星星,拉着手在雪地里嬉闹……总之,我们会是人们眼里美好的风景。我们还会在他们俩身边走过,刻意钻到他们眼睛里,让他们生出妒忌和祝福。

    那天才过了一小半,我就把刚生出的这个想法给抛弃了。有些云飘来,撞到原本悠然的一些云上,合在一处的云黑了起来,接着电闪雷鸣,大雨漂泊。我忽然觉得过于美丽的设想可能永远都是设想,一旦拿出来,对接上这个世界,就会千疮百孔,无所适从。我没必要在他们之后的路上故意闪现,从一个点上射出的三条线,最好永远都是笔直的。

    身为罪魁祸首,我没什么可抱怨,况且他们都差不多是净身出户,远走高飞。我母亲去了西安,据他们吵架的时候提及到,那边有个已经离了婚的男人在等待着她投怀送抱。而我父亲去了京城,他的一个同学创业有成,看中了他身上的某些闪光点,给他提供了高薪显位等等。这样我自己便有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当然,还有一张银行卡,上面的余额足够能支撑到我大学毕业。

    说着说着就远了。算了,不说他们了,他们不可救药的前半生都到了从头再来的地步,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慷慨地献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