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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几乎同样的时间,他又叫我过去。无所顾忌地把左手搭在了我肩上,他比个头小太多,为了做这个动作,他都站了起来。我厌烦他这种表达亲近的方式,身体本能的抗拒,肩膀尽力斜塌,他的最终手掉了下来。为了防止他的手再搭上来,我站了起来。我笑了,因为笑最容易被任意解读。我想,人一生中不知有多少笑遮掩了真实的内心,我此时的笑,遮住的不过是——我并不喜欢和他一起,我也不想去喝酒,连打麻将这样高回报的项目都不想。

    我笑着,当自己都不清楚笑什么的时候,只求他得到的答案是错的。

    他不依不饶,信心满满,志在必得,而且他早就看出来了,最后我必然会走在他指定的路上。因为我的前后左右,头顶和脚下都在那面旗下,而那面旗又完全属于他。我还没有最后投降,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听说有酒局,我就撵过来了,连放屁的时间都省了。”我们同时向门口看去,王有道正在推门,他用的力不多,但动作却显示那扇门很重,让他几近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吴冲当然和他早都说好了,可我还在表示我的想法。这是他们老板之间的游戏,我若掺和进去,画面从头到尾都是满满的违和感。不过,我的表示已经裂开了粗大的缝隙,就等着在恰当的时间溃崩了。

    王有道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像英雄人物般把我从溃崩中拽出来,但又要把我坚持送到另一个战场,再次目睹我的惨状。

    吴冲还要再说话,王有道已经拽着我的胳膊出了门。

    吴冲兴致好到了极点。他的脸上的优雅扮相,忽然完全卸下,他说:“看来非得让你鉴别一下我们兄弟俩的酒量了。”我总觉得这样的话我说出来更合适,他貌似是刚从一出戏里出来,就立刻又登上另一出的舞台,而且还抢了我的台词。

    “那倒是真的要见见!去我家就是!”说着话,他已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对着电话掷地有声地说:“我请吴总田总要来家喝酒,备几个菜,马上就到。”

    王有道好酒不好色,重情不重财,在厥州的富人圈里算是个很另类的存在,当然,放在任何一架天平上,他也是夫妻和谐的典范。他常念一句诗——何以解忧,惟有杜鹃。杜鹃是他老婆的小名。

    王有道的家在出城约五公里处,和旧时气派的那些大院相比,似乎也不会处于下风,至少从远处看是这样。主院是一处伪古建,从正面的三层主楼到左右的二层厢楼,从宽阔的院落到院中的花草树木,流水游鱼,把汉唐宋元明清各时代的潮流随手捡了些搬了过来。主院后面,是一个花园,就花园来说,它真的有些大了,花园尽头是他公司的办公楼,办公楼后面的三层小楼,似是个迷你酒店,有几间客房,当然也有饭厅。我在南方的时候,室友余力有一阵子还致力于民俗研究,我多少被动地受过一些感染,一下子看出了不少笑料式的陈设。我不能说主人不爱听的话,只能暗自腹诽奢靡浮夸,粗鄙丑陋。

    使我没想到的是王有道的老婆,完全不像是他一再声言的农村妇女,若不知根知底,还真让人错认为是一个颇具风范的大家闺秀,进而怀疑是否是他的原配。

    据他自己说,在他还没从兵营里回来时,就和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杜鹃私定终身。等他回来后,用电视剧上曾经流行过的台词说,就是——得不到杜鹃父母的祝福!所以,他们私奔了。他发誓要让杜鹃过上好日子,一生忠诚于她,并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脑补着这个颇具古典浪漫的桥段——某些场景中应该有温情的月色,有羞涩的星辉,还有一些雀跃的小动物,一些微风吹过,树叶呢喃……

    当然即便我拿着最挑剔的眼光看,至少在目前,他在严丝合缝地兑现着誓言!

    一开始喝酒,王有道的感情就成了一道下酒菜。这一次,吴冲真的让我跌破了眼睛,我见过他的种种风格,但还没见过这般的豪情万丈,并且还能很快切换到粗鄙无耻,言而无信,泼皮耍赖种种,而且还完全是无缝衔接。我委实感兴趣王有道的那个桥段,也就添了不少的油,当然,也就喝了不少酒!

    酒大多时候都是引子,不喝上几杯,有些话真难说出口。这是我们虹光公司的张董有一次在和市领导吃饭时说的,在公司流传甚广。等喝到晕晕乎乎的时候,我们的风格就切换了,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真像是几个战场上生还的过命至交,不仅把后背交给了战友,连心都掏了出来。

    借着酒意,几乎很自然地,王有道说起了自己的难处。

    他在春天时想把生意再做大一些,有些盲目地上了万通商贸城的二期工程,结果遭遇了这一年商场的小寒流,商铺的预售惨不忍睹,资金链跟着就出了问题,目前工地上只保留着貌似施工的模样。他端着酒感谢吴冲曾经给他的提醒,一再确认自己就是脑袋不够用,除了认得酒以外,真还没别的用处。

    吴冲陪着王有道喝下一杯,颇为理解地感慨起来。是的,人都一样,就是不知足,老想着要好上加好,一着不慎,后悔半生。钱挣到这程度,不要说自己一生一世花不完,就是孙子的孙子也够了,居然还这么辛苦的,图什么呢?还是喝酒吧!

    接着,他们仇恨起银行来,那帮孙子,生意好,不用钱的时候求着去他们那里贷款,等真要钱了,一个子也贷不出来。天底下,没有比银行的人更不讲道理的了,所有的努力说到底了都是在为银行挣钱……他们俩又忽然仇恨起钱来,并发现了一个真理——如果有胆量舍弃钱,得到的将是整个人生。

    我的存在感很低了,他们俩很长时间里都在无意中忽略了我,虽然我也仇恨银行和钱,但我和他们仇恨的方式不同,因此,没办法和他们处在一个战壕里,并肩同银行和钱战斗。离开的想法来来回回冲击了我几次,但被我给无情地镇压了,处于无法说清的理由,我很希望看到他们继续演戏,还想知道结局。

    王有道在吴冲的配合下,把前戏演足了后,真实的主题终于来了。他好像在说与不说中徘徊了很久,最后艰难地下了决心。让他徘徊和艰难的不是他不愿低头向吴冲借钱,事实上,以他的经历,他早都把能屈能伸练就到炉火纯青,他只是不确定吴冲会答应他,因为一方面他需要周转的数量不算小,当然,如果不够大的话,他也不会在吴冲身上打注意;另一方面,向人借钱这件事,永远都不要抱多大的期望,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

    吴冲并没有直接面对王有道的问题,他抱怨自己也在拓展业务时也犯了几乎同样的错误,他在开发区的楼盘到了收尾阶段卖不动了,因为市上的规划变了,上一届班子的宏伟蓝图被刚上来这一届给无情痛斥后,完全否定,把准备要搬迁的行政机关、学校、医院统统停止,新的更宏伟的蓝图是搬到规划中的新区。那个楼盘中剩余的几栋楼若要立刻出手,连成本都收不回来。他回到王有道的问题上,让王有道把那几栋楼拿去卖了周转。

    王有道尚未喝醉,对这个提议有着精准的判断。吴冲所说的开发区的楼盘是事实,至于他手头是否宽裕,他没说。王有道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吴冲不过是变相地把那几栋楼卖给他,他若接了,只能是按目前的售价算,他再要卖出去,价格就必须要打倒八折。他拿起酒领了吴冲那颗急人所急的心,另外,那几栋楼还是留着他自己去卖吧!

    王有道喝完了酒,好像记起了我,动作幅度很大地把两盘菜换到我面前,倒满了酒和我干杯,他有些丧气却有不乏豪情地说:“来,来,大伟兄弟,咱喝酒,干了!大不了,老子不跟这帮孙子玩了,打个折把手里的那些玩意全卖了,老子依然是富人!”

    吴冲不失时机地说:“那会只是富人呢,肯定依然是富豪哇!”

    继续喝着酒,号称酒仙的王有道在我和吴冲倒下之前先醉得七荤八素。

    后来我有些断片,模糊地记得杜鹃怜惜王有道又喝多了。车停到我家楼下时,吴冲说要到他新买的房子去。看着他的车拐过弯去,我缓缓收回了自己告别时举起的右手。好像他在我回到家后,又给我打电话说公司最近将要有大的动作,要我有个准备,而究竟是关于那方面的,他到底往下说了没有,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