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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专注一件事久了,就会很容易变成它的奴隶,就像我们认为自己是钱的主人,在总是睁眼闭眼都想着它时,它翻身做了主人,我们成了奴隶。很多天来,我和王明海不仅彻底沦为五个亿销售额的奴隶,也成了那些客户和潜在客户们资料的奴隶。

    不厌其烦,琐碎无比,还不能保证资料的准确性,时间一长,一阵阵的怀疑散落的雨滴掉在身上,接着雨滴密集起来,最后暴雨倾盆而来。要是有空歇下来,往前想一下,眼前似有一张密密麻麻的地图,而脑袋却旷野般空荡,某些时间和某些事像是某些草籽或飞絮似的,根本无从查找。

    期间,我做了几次梦。有一回,梦见自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梦中时一切都很清晰,醒来后却只记着有这么一个梦,而那个秘密是一个公式还是一串数字,都在绵长的黑夜中静静流逝,很后悔当时没有及时醒来拿笔记下。还有一次,梦到了一棵树,树上有个鸟窝,我想爬上去看看里面有没有鸟蛋,才这么想着,身子嗖一下子升起,没有了树,没有了城市,四周一片混沌。

    在一个阴沉却又无需担心落雨的晚上,屋外毫不间歇的蝉鸣,像是黑白无常抛出的镣铐,执着地伸向我的灵魂。惨淡的灯光下,茶几上的烟灰缸终于撑不下去了,随着我再往里面戳进一个烟头时,起先在里面安逸的烟头互相开始搏杀,直到有几个被淘汰出局,掉在茶几面上,斜躺横卧,彻底认输。由外及里,睹物思人,我想——完整的人生也大体如此,总是用心良苦地加入到征战中,一场场地搏杀后,终究逼迫出局。

    我一次又一次怀疑起了那个目标,它或许就是镜花水月,也或许是诱惑着那头蠢驴一直前行的一把鲜嫩的青草。镜花水月有碎掉的时候,那头蠢驴倒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有脑袋灵便的一刻。不愿再想下去,关上门,拉上窗帘,上床睡觉,打算就这样生硬地隔断身外的所有。

    早晨醒来后又一切继续。去实现一个目标是件很困难的事,而要主动放弃它的难度不见得就是信手拈来。

    在一个几乎从过去的某个日子里复制过来的早晨,我茶杯里的茶叶正在滚烫的开水中舒展,在自己的舞台上,完成对生命价值的演绎。几张凌乱的纸还极力保持着努力的模样,抹布以胜利者的姿态接触到了桌子上慵懒的灰尘,桌上那部一直消沉的电话机忽然响了。是的,有人要打算助我走向目标。

    即便是再过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我依然会向人兴致不减地说起那个打电话的人。他是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年轻人,都让我怀疑起自己是否有过这种年轻,如果曾经有过的话,应该是初中还是高中?透过窗户的阳光正好给他穿了一身炫煌的衣装,这让他的不适开始生根发芽,他就跟见了大人物似的,一些羞涩,一些紧张,无法在第一时间完整表达自己。

    在他磕绊着亮出所有的底牌后,我心中刚掀起的潮水便又化成了沮丧的溪流,他是自己找上门来新客户,还带着现金支票,但是他的需要毕竟才只有三十多万,当然,以他面对这个世界的经历,大约也只能负担起这么多。我的期望大约是一只全羊,可面前的盘子里只是蚊子的一条大腿。

    心还是被五个亿耍赖般占据着,那个年轻人在他离开的同时,就几乎被我视为路人给忽略,我和王明海继续把头埋在客户资料里。然而,没想到这是一个开始,是一本书的一个序章,接着,这本书自动翻起来,进入正章,每一个字都进入了眼中。此后几天,我们接待了十多个这种陌生的小客户,这在以前几乎没有过。于是,我们期待书页翻得更快,显然,这翻页的速度不归我们控制,还影响到我们对客户资料的梳理,处于对积少成多这个词尚存的一丝信任,也处于我们有限的经历,琢磨起了雇人。

    雇人这件事,不需要向运销公司请示,不是运销公司派驻的人,是派驻点自己支付工资的,不掏自己腰包的事,谁愿意去多嘴呢?在地震前,西南片的销售也不过才是两个多亿,工作人员却有十多个,十有八九还是运销公司派来的。年初的时候,春风就吹动过我要雇人的心思,当一回真正片区负责人的虚荣心像发酵的面一般膨胀,但王明海阻止了我,他的理由是时机还不到。事实上,他真正的想法是一亿二的销售在他手里就能完成,没必要再弄来人向本来就近乎可怜的销售提成伸手。

    哦,若真从这一点去看,似乎连我这个临时负责人也是多余的。

    这一回,王明海举双手支持了。我们在晚报上登了招聘广告,广告的力量立刻就显示出来。两天内,我和王明海足足接待了好几十人,只有少数几个人是问询一下就走了的,其余的都有着渴望的目光,大多还有精美的简历,并且对我们只有最基本的要求,比如,工资按时发、购买三金等。原计划只是招一个人,最后的结果还是招了两个人。

    一个叫郑瑜的女孩是成都本地人,地震的时候,她在广西上学,躲过了这一劫,但失去了父亲,那个看上去并不高大的身影,用自己的牺牲为她母亲和弟弟赢得了生机。她脸上完全失去了校园里的稚嫩,一份坚韧撑着她的脊梁,像是时刻都准备着应对下一场灾难,哪怕是付出生命,也绝不后退一步。事实上,她是张雨涵介绍来的,所以,我们已经对她有了大致的了解,她出现后,只是验证了张雨涵的诚实。另一个叫孙金辉,三十多岁,来自成都郊区,靠开出租车在成都打拼。他自称是一个诚实的人,在我们没有准备全面了解他时,他主动说只所以不继续开出租车,是因为不能开了。上个月,他把一个乘客遗留在出租车上的手机拿起来当自己的用,后来被机主通过派出所和运营公司找到。

    王明海摸着半光的头,然后轻摇起来,摇完后又郑重地点了两三下,就是他了,谁脚下的路从来都是笔直的?

    行走在世上,总是要遇着不同的风景,但不知道下一眼会看到什么,对不未来的确定,才是人类社会存续的根本原因。王明海带着郑瑜在客户资料的星辰大海中驰骋,我和孙金辉拼命讨好那些主动上门的小客户,挖掘他们身上深埋着的每一粒矿藏。

    两个新雇员表现出对新岗位特有的兴趣和激情,以及由此带来了敬业和效率。郑瑜设计了一个程序,它使得在星辰大海中随手就能捞到些什么。孙金辉显然无法和郑瑜比这个,但他拥有足以让最优秀的演员都嫉妒的表演天分,面对着那些小客户尽情发挥,然后在他们离开时,会认定与孙金辉有过命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