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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八:香消(修)

    “这就是阴平道最后的关口。”

    邓艾气定神闲的望着远方那座虎踞的关塞,而他身边诸将一个个忧虑不已。

    “父帅,您为什么不让弟兄们趁夜袭击呢?”邓忠再也忍不住要发问,“多熬过半天就行,现在这样反而打草惊蛇,关上有备我军可怎么……”

    “可怎么过去是吧?”邓艾哈哈一笑,“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住你们,你可知蜀中伐我陇西最喜欢做什么?”

    截人取财,经常是一个县一个县的全搬空。蜀中说是要彻底压制西北,可实际上无论国力还是实力都不够,也没足够胆量长期驻扎,驻扎也没用。否则等魏军主力齐集就是汉国破财之时。

    魏汉实力上的差距是明摆着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魏国损失得起,汉国不行。国力决定了汉国在西北实际上也只能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在陇西捞一票就跑。

    这个大家都知道,也不知道大帅提这事到底想说什么。

    “马邈身边,我们有自己人。”邓艾摸摸自己花白的胡须淡淡道。

    众人惊愕。

    “那人是谁?”师篡实在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邓艾马上给他一个白眼,师篡自知失言讪讪退后。

    “人是谁本帅也不知道。”邓艾望着关上淡淡道,“不管怎样,快令全军靠近江油戍。我军就要踏上蜀中了,不要迟疑。”

    晋公真是神通广大,明镜万里,邓艾暗暗叹息。

    此刻,江油戍所内。

    关内乱成一片,山林中那看似无穷无尽的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魏兵。

    那些走在江油戍往北狭窄通道内的几百魏兵就足够他们受的,戍所城墙上只有区区二百人,根本无法坚守。

    小校肖九一直在城墙上安慰众将士不用害怕,江油戍地势险峻,此为雄关,很容易防守。而戍所正厅中,戍所主将马邈也慌了手脚,在那边踱来踱去,连身边妻子李氏的呼唤也置若罔闻。

    “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李氏大怒,“快派人马去江油城报信,让他们顺着左谵道急速增援啊!”

    李氏一开口,那两个美艳姐妹立即靠上马邈身后一个个娇滴滴的。

    “大人,您要早下决定啊!”那个拨柚子的女子娇声说道。

    “对呀!机会就在面前,您可千万拿定主意不要走错一步啊!”

    跳蹋鼓舞的女子也插嘴道。

    “你看看,看看!连她们都知道已经是迫在眉睫了,你就不要再犹豫了。”李氏断喝道,“我夫妻俩就在此死守,只等援军到来打退这些魏狗。”

    马邈冷笑,望着李氏:“你以为她们是冲着你那个破烂汉国么?你开什么玩笑!白痴女人,我们在考虑降魏。”

    李氏一阵踉跄,直到扶着墙壁方才勉强站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会说这种话。

    “你要降魏?那怎么行!你想害死泉儿吗!”李氏大哭,“他可是你的亲儿!他妻子再过几日就要临盆了,你也不要了。”

    “那有什么?咱们姐妹都年轻,就是给大人生上十个都可以。”

    那个蹈鼓女子不屑的给李氏一记白眼,再度望着马邈娇声道:“大人,您可千万别让魏国的弓弩伤着,不然您让我们姐妹可怎么活啊?”

    马邈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还要保着我这条老命呢。就是……”话锋一转,又望着这两个女子道,“我这些部下未必听我的?”

    “对!说的没错!”李氏已经气得发抖,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神色镇定起来,她冷冷一笑:“大汉多的是不怕死的好儿郎。马邈!我只要告诉他们你这个叛徒的嘴脸,到时候看你们怎么死!”说罢推门出去,可她刚出门就被门外一个粗大壮汉堵住了去路。

    “哈哈,”蹈鼓女子得意的娇笑起来,“你以为本姑娘什么准备都没有么?白痴女人!老实告诉你吧,这关上不少都是我的人。现在你们汉国的关门已经让我们大魏打开了!”

    “你!”李氏脸上再无血色,耳边清晰可闻砍杀声。

    那是戍所城墙上。

    汉军们正抽出连弩准备痛击那些渐渐靠近关门的魏军,那些身边以前称兄道弟的弟兄突然之间拔刀相向,本来紧闭的大门也在顷刻之间洞开。

    城墙上,一个身着普通汉国赤色战甲的男子冲着城下大喊:“魏军弟兄们,快冲进来啊!”

    那是一口夹杂着蜀地腔调的天水冀县话。

    “你们在干什么?”肖九大惊失色,闪身让开一把突然向他挥砍的战刀。那个向他挥刀的正是跟他一个锅里吃饭的小子,小名阿木。

    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嘿嘿,”阿木向他笑了,露出森森白齿就一把把匕首。眼中射出野兽般的光辉,他却什么也不说又是一刀砍下去。

    “你!你疯了吗?”肖九再度让开一刀,他无意中一瞥,看到更糟的事情——那些魏兵,不但已经冲到关门下,而且一部分正顺着戍门往内冲。

    “难道,难道说,你是魏国人?”

    肖九终于有些明白了,可是这不可能啊,阿木家就住在江油城内、还跟肖九是邻居呢!

    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小子长大的,怎么可能?

    阿木冷笑:“我忍了你们很多年了,去死吧南蛮子!”说完就向肖九挥出第三刀。

    肖九还手。

    他低头出刀,刀出鞘时一阵寒光。

    一刀换一刀,阿木的刀从肖九发髻上掠下一大捋头发,而肖九的刀已经顺着阿木咽喉部位狠狠一抹。血噗的一声喷溅出来,飞了肖九满身。

    阿木不敢置信的大大瞪着眼盯着肖九,而身体斜斜倒下。

    肖九也没空再思索,现在他面对的是一波波潮水般袭来的穿着自己人衣服和敌人衣服的对手争先恐后的向他挥舞刀剑,每一刀下去要么你死要么我亡,整个关内一团混乱。

    “九哥,你干吗砍我?”一名被肖九砍到肩部的小卒哀号,可肖九连抱歉的机会都没有,那名小卒已经被一名冲入关中的魏军将士砍去首级。

    肖九咆哮怒吼,他现在只知道要去面谒马军侯,请军侯大人将印信交给他。此外是看看李夫人,那位像母亲一般慈爱的女子。他杀得一身血红到处都是伤口,身体都有些麻痹了。艰难杀到关楼靠水的那处房间,那儿正是军侯所在。

    只是那边气氛有些不对,门上一滴血都没有。而门首就站着两个壮汉,一身平民打扮。

    “军侯大人、夫人,敌军冲进来了。”肖九大喊。

    是肖九?

    李氏已经沉到谷底的心再度燃起希望。

    可是当她看到门口那两个壮汉肩部空隙她看到了一个满身是伤的男子——那男子脸上一个巨大的刀口,血肉外翻、鲜血不断涌出,整个脸上赤红一片。身后是四五同样双目赤红的魏兵追杀。

    “小九子,不要过来,快回江油报信去!马邈已经叛变,不要管我。”李氏大哭。

    肖九大吃一惊,他看到李氏,但两个壮汉一个很不客气的将李氏推进房内,一个亮出兵刃,冷笑着向肖九走来。

    又是魏狗!

    肖九绝望,他抬眼正瞧见窗户,狠狠心跳了下去。

    命运对他真是不错,下面正好是个小草料垛。此外还有三五十个正与魏人血站的弟兄就在附近。

    “弟兄们,快冲啊!马邈已经叛变,我们快回江油报信。”肖九大声喊道。

    目标明月渡口。

    江油戍最后的部队疯了似的死命往南挤,最外面的那些中了许多箭显然已经活不成的干脆狠下心来就用身体挡剩下的箭,高喊着“大汉万岁”气绝身亡。

    魏军也觉察到蜀人的意图,拼死追击抢夺明月渡口那些刚刚才运送过辎重补给的小船。蜀人越打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区区七八个勉强到达河滩。

    可是要将这些小船推下水划过对岸……已经来不及了。

    魏军一直死死咬住,就在这些蜀人背后几十步距离,这是弓弩射程之内。

    汉兵们绝望的望着奔流不止的涪水,而身后魏兵们一把又一把的弩弓举起,直指那些伤痕累累的江油戍最后的士兵们。

    “不要射箭!”刚刚跑来的天水太守王颀大声喊道,“大帅有令,‘这些都是忠义之士,若是放下武器,便免他们一死’。”

    “投降吧!南蛮子!我们大帅给你们条活路,不要不识抬举!”王颀用着最蹩脚的成都蜀语结结巴巴对这些士兵招降。

    肖九惨淡一笑,望着身边仅存的几个弟兄问道:“你们降么?”

    “谁不怕死?”一个小兵闭上眼,沮丧道,“我连女人都没睡过几回呢。我父亲死的早,就我一个孩子。”

    有两个士兵已经把兵器放下了。

    “我是不会降的,”肖九决然道,眼中满是仇恨的光芒,“我的大哥三哥死在汉中,四哥五哥七哥都死在陇西战场上,我们家与魏国势不两立。如果我降了我死去的父亲和我那些战死的兄长都不会原谅我。我一定要回去报信!就是游我也要游回去。宁可让他们杀死,让这涪水吞没!”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瘸一拐冲向涪水,跃入水中,忍着冬日水的寒冷一点点挣扎着往南岸游。

    他不是唯一的。

    那些汉兵中还有三个迟疑片刻之后跟他一样选择,也是跳下涪水拼死往南岸游。剩余的汉兵丢下兵器被魏兵一个个按倒在地,魏兵站在水边望着水中指着这几个跳入水中的士兵议论感慨着,就是不射箭。

    “射击!射死他们!”王颀急了,大叫道,“你们在干什么,放他们回去报信么?”

    “将军,不是您……”一个小校质疑的望着王颀。

    “笨蛋,投降的不杀,逃跑的一样杀!”

    魏军这才开始向水中射击,那些刚刚缴获的汉国连弩箭毫不吝啬的扑向那四个妄想游过岸的。

    一团团浓浓的鲜血顺着那些挣扎的身躯扩散蔓延将涪水染红一片。

    那些凄凉美的红在奔流不止的涪水面前不过昙花一现便又被冲淡。越来越多的箭扑向那四个身体,四人渐渐停止挣扎,在水中浮浮沉沉。

    都死了,只是……

    只是涪水流的很急,他们很快就飘到河谷中。那一段是很危险的地方,没法乘船去捞。

    邓艾怒吼直骂王颀:“混蛋,你会不会办事?他们在水里游怎么比的上船,带些人坐船到南岸截住就是了,弄到现在还把尸身弄到水里,是想让人发现么?”

    “大帅您不用介意,”那个马邈身边的蹈鼓女子媚眼一抛,嬉笑插嘴道,“这往下几十里方圆就只有江油城一座,沿途并没有什么渔村之类。汉国人多山地峡谷,修城时爱建山城不喜太靠近河流。这区区几具尸身要发现也不太容易呢。”

    邓艾心中的不快方才收敛些。

    下面的问题是关于如何处理那个女人——李氏。

    李氏死了。

    就在刚刚,就在马邈面前抽出挂在墙壁剑架上马邈的佩剑,吓得马邈连忙躲得远远的,两个魏国壮汉也急忙过来抢夺,李氏就在壮汉们抢夺宝剑前伏剑自刎了。

    鲜血汩汩流出,流得整个房间到处都是。

    那个给马邈喂柚子的女孩吓得痛哭失声,还是身为姐姐的蹈鼓女子怒骂方才勉强收住泪水。

    “她留下什么话么?”邓艾淡淡问。

    “恨此生不是男儿,错嫁无情无义汉。”一个听见李氏遗言的小校恭声说道。

    邓艾仰头长叹呢喃低语:“这样忠烈的女子嫁给马邈是太可惜了。”他转身对那小校道:“你让人找条草席被子,先将李夫人裹好找个合适地方先埋起来。”邓艾还特别补充道,“让儿郎们挖深点,不要让野狼刨开骚扰,等日后我军大胜凯旋再另行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