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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康康(二十五)

    康康一晚上颓在角落不说话,小颖一直垂着头,宋可遇有心帮他们活跃一下,他笑着拿起巧克力冲小颖说:“你喜欢吃巧克力吗?怎么不留着自己吃?哦,我知道了,”他逗她,“是不喜欢这个果仁味道吗?”

    小颖一双眼睛都圆睁起来,急着解释:“我喜欢的,这是我爸上个月去市里给我带回来的,我一直留着,没舍得吃。”

    “你爸爸去市里怎么没带你一起去呢?”宋可遇不知道这个义务救援有没有收入,他自己的经历特殊,便始终谨慎的没有主动提起妈妈这个话题。

    谁知小颖接口道:“我爸是去看我妈的,他没带我去过。”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你多久没见过妈妈了?”宋可遇试探的放轻声音问。

    “4个月了。”小颖的头垂得更低了,像是极其愧疚又自卑的样子。

    宋可遇不打算再问了,如果这是一个伤口,他不愿意当着小颖的面再去戳碰。回报老顾有很多种方式,他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去了解老顾一家最迫切的需求。

    可一直不说话的康康却向这边望过来,闷闷的问:“你妈妈怎么了?”

    小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的微微一愣,却没有回答,而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跑了出去。

    夜很深了,周围的房舍已经没有了灯光。

    宋可遇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泛着灰白的屋顶,窗框上没装玻璃,咸涩的海风不时逛进来,床脚一盘蚊香袅袅婷婷,他的肉体和精神都极度疲累,可最是这“极度”两字害人不浅,过了那个阙值,反倒一时难以成眠。

    “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刘秘书发来的录像,你从体育场跑出去前,最后看到的是一个5、6岁的小女孩在发言。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刺激到了你,可是我看见她刚刚走出来站在台上的时候,你就惊讶的站起身来了。康康,你愿意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吗?”宋可遇声音压得很低,在他又一次听到康康用指甲抠动凉席发出窸窣的声音时,忍不住问。

    康康的手部动作马上停了,宋可遇耐心的等着他,良久听到他将整张脸埋进枕头里,闷声回答:“那是我妹妹。”

    宋可遇惊讶,“亲生妹妹吗?”又等了许久,康康才“嗯”了一声。

    宋可遇突然有些理解了康康那些无法开解和排遣的怨念,他不仅是因为自己经历的那些病痛和被严格限制的生活方式,更因为他有一个健康活泼的亲生妹妹,被随时随地的对比和突显着他的病弱和痛苦。

    宋可遇眼角有些湿润,他依旧望着屋顶,尽量用像对待一个成年人的态度轻声说:“我读小学的时候也总被班里同学欺负,因为别说妹妹了,我连父母都没有。那时候体育课,老师让大家自己做仰卧起坐,两个同学一组,所有同学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可不做就没有成绩,放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被父母接回家了,只有我自己留在班里打扫卫生,回到院里时食堂已经开过饭了,我只能饿着肚子睡觉。”

    趴在枕头上的康康慢慢翻过身来,面朝着宋可遇,问:“那后来呢?你报复他们了吗?”

    宋可遇一笑,也侧过身去,面朝着康康,抬手在康康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第二天放学,我就跑到工地上装了几罐沙子,自己用旧的枕套做了两个沙袋,体育课做仰卧起坐的时候就绑在脚腕上,我同学看了都很好奇,后来有几个同学还问我能不能给他们试试。我和那几个同学很快成了朋友,慢慢也就没有人欺负我了。”

    康康原本是想听个快意恩仇的故事,只是他情绪十分低落,无精打采的叹口气,顿了一会儿,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明天晚上就要回去了,可我并没有一点觉得爽的感觉,我这一趟是不是白来了?”

    算算日期,宋可遇才惊觉时间飞逝,不舍和遗憾也涌上心头,他的手机坏了,用老顾的电话联系了刘秘书,明天应该会有人来接他们的。只是康康胡吃海喝的霸王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他摸摸康康的头顶:“所以你才跑来潜水吗?”

    康康摇头,“我只是想出来吹吹风,我想跑的远远的,越远越好,车没路了我就上船,船开不下去我就潜水,可是无论我跑多远,我还是不开心。”

    “每人都有自己的烦恼,甚至每一年,每一个月,每一天,大大小小的烦恼,也许他们只是没有说出来,没有让你知道而已。你回去是要重新投胎了吗?下辈子做个快乐的人,高兴的过每一天,不要总是想着这辈子的不开心。”宋可遇眼皮有些沉重,浓重睡意终于席卷而来。

    康康却被打开了谈性,“宋哥哥,你怕不怕死?”

    宋可遇意识都有点混沌了,耐心就没有最初好,他转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康康,闭上眼睛含混道:“小时候很怕,后来长大了就不怕了,再大一点又有些怕,现在认识了你们,又不怕了。”

    “那你在海里的时候怕不怕?”后背的声音锲而不舍。

    宋可遇无奈,“当然怕。”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没有氧气的时候,将自己的手腕和冉大叔的系在一起?”后背的声音越来越近。

    宋可遇实在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他放松自己的精神,很快就从神思迷离,转换成将睡未睡的状态。小房间里气温很高,宋可遇潜意识在想,此刻要是有空调、不,有个风扇也是好的。

    他的愿望很快得到了实现,手腕处传来冰凉的触感,凉沁沁的,像海中摇曳的海藻......海藻?海藻!

    宋可遇脑中警铃大作,炸毛的一跃挺身坐了起来,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所幸他眼前一片黑暗,并没有出现令他毛骨悚然的鬼海龟。在心跳逐渐平复中,他才分辨出手腕上搭着的凉意,是康康伸出的手。

    “康康!我是人,是需要睡觉休息的,明天哥哥再陪你聊天好吗?”宋可遇简直要被折磨疯了,他回忆自己最近火气大增的原因,大多是因为被折磨的不能睡觉。

    康康刚才也随着他的起身坐了起来,此刻非但没有松开手,还略微倾身向他,执着于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要系在一起?”

    宋可遇挣脱不开,只能单手扶额,垂着头徐徐道:“冉总,折磨人也是需要限度的,你这样,员工很容易过劳死。”

    冉不秋不自然的轻咳一声,很快从别扭的儿童神态中恢复出来,在昏暗的室内,也能惊起一片华彩的侧颜轮廓,“为什么系在一起?”

    宋可遇微微皱眉,疑惑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冉不秋微凉的指腹依然扣在宋可遇的手腕上,轻轻摩挲了几下,那里还有浅淡的一条勒痕,“在你氧气警示灯亮起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要装成康康套我话?宋可遇想问,却忍住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别扭什么,只是佯装瞬间激动了起来,“今天那玩意儿是不是无穷境?那鬼海龟是啥?康康在海里怎么就没有知觉了?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攻击我们的是那个人吗?你弄清楚怎么回事了吗?”

    冉不秋只来得及点了点头,窗口处突然吹进一阵凉风,宋可遇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扭头去看,只见两团长袖曳地的鬼影胸腔相连,两张虚白的脸上空无一物,只有些模糊的五官虚影,脸却各自朝向后背的方向,通体被一件白袍罩着,各提着一盏花式的纸灯笼,从窗口飘了进来。

    冉不秋的神识即时从肉身里分离出来,难得肃穆的朝着对方微微低下了头,分不清是哪个鬼影说道:“秦广王已经知道了,新鬼差已到任。你仔细勘查戾鉴下落,有新情况再报来。”

    说罢也不等冉不秋回话,各自伸一只手,捻灭了灯笼里的火光,踏烟而去了。

    宋可遇从刚刚鬼影一进来,就身体坚硬,一动不能动,此刻恢复了自控能力,忙在自己身上各处摸了摸,没有发觉什么明显异常,瞪圆了眼睛悄声问还立在地中央的冉不秋,“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冉不秋明显自在了很多,依然往肉身里一附,挑眉道:“这是秦广王他老人家专用的驿使——你和康康这么一跑,鬼差扛不住压力,背着我偷跑回幽冥去报告戾鉴的事情,结果正赶上十万小千世界的鬼差们换岗,就直接不用回来了。”他轻蔑的一笑,“我猜这都是借口,他是不敢回来面对我了才是。”

    这话里满满的信息量,睡眠不足的宋可遇抓来抓去只觉千头万绪,可见知识结构之间还是充满壁垒的。他的黑眼圈快要盖满整张脸了,只有些感叹以后再见不到快递大叔了,想了想,强打精神问:“鬼差大叔不是都用手机了吗?这怎么还要专门派人过来传信儿?”

    冉不秋没所谓得耸肩,“秦广王他老人家觉得这样更有仪式感。”

    跟“王”有关的,宋可遇之前只听过一个阎罗王,别的真没学过,“秦广王是个什么样的?”

    冉不秋想了想,一一将自己印象中的样子挑捡着说了说,只是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

    宋可遇一拍大腿,“我说怎么越听越熟悉呢,冉总,你说实话,他是你的‘爱豆’吧,你这言行怎么看怎么像是......有意在学他吧!”

    冉不秋脸上立时骄矜的变了颜色,自己翻身向墙边一转,恶狠狠的说道:“睡觉!”

    宋可遇悄然抿动嘴角微微一笑,终于舒缓的出了一口气,搅和的他忘了之前的问题就是胜利,嘿嘿,找周公下棋去也。

    康康昏昏沉沉的做了许多梦,在海里时他受到了点惊吓,所以冉不秋一出现,他就躲到角落里不愿意出来。他在阳间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虽然年纪小,他也知道,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愤怒、不满,都将随着一碗孟婆汤化为乌有。他也许还会有很多机会看到蓝天碧水,只是那都将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而不再是专属于陈佳康。

    没能完全化解执念,令他十分沮丧。

    村里的大公鸡一叫,他就起了身,望了一眼身旁还昏睡的宋可遇——宋哥哥,他可真是个好人,要是还能继续让他陪自己玩就好了,可惜没有时间了。

    顾家父女那里还没有动静,康康依稀记得院中有炉灶,昨天人多,他不好意思上前,此刻趁着没人,他十分新奇的在院子里转了转,手里拎着一根随手撅的树枝,看哪里都觉得新鲜。

    他用树枝捅炉灶,鼓捣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生火,正在较劲儿,小颖就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院子里的康康愣了愣,垂着头快速走过来,迟疑着问:“你是饿了吗?我给你煮粥吧。”

    康康毕竟还算是孩子,此刻正在兴头上,点点头,“你会做饭?那你快做,我看看你怎么弄。”

    小颖一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抽了几根柴生起火来,冲着一旁张望的康康说:“那边屋子窗台下有米,你拿一些来,我来洗。”

    康康不以为意,走到堆放杂物的一间小仓房,在窗根儿底下三心二意的随便瞧了瞧,心里还惦记着看小颖怎么生火,只看见一个白色袋子外皮上印着麦穗的图案,便信手拎起来,快速跑到小颖身边。

    小颖已经升起来火,端着一个小塑料盆,正等着康康回来,“你倒这里,我去洗。”

    康康也没仔细看,撑开袋子,倾身就倒,细碎的白色粉末瞬间落入盆里。

    小颖的身体刹那僵硬起来,她惊恐的站起身大力去康康,可康康用的毕竟是冉不秋的身体,哪里是瘦弱的小颖能够推动的。

    小颖见推不动,下一秒又去抢夺康康手里的袋子,连同小塑料盆一起扔得老远,自己尖叫着后退了几步,蹲在围墙下边,一张小脸埋进腿里,全身不住的发抖。

    门外的老顾正拎着一塑料袋鸡蛋往回走,床上的宋可遇正睡的酣畅,他们都在同一时间被小颖颤栗而尖锐的惊叫声吓到,宋可遇翻身下床赤着脚冲到院子里,眼中茫然了一会儿,才看清康康半张着嘴无措的站在炉灶旁,小颖蹲在围墙下发抖,老顾提着鸡蛋跑进院门,而院门旁边,铺了一地的雪白面粉。

    宋可遇上前拽了一把康康,询问道:“这怎么回事?”

    那边老顾已经急忙上前拉起了地上的小颖,嘴里尴尬的解释道:“让你们见笑了,孩子怕火,你们别见怪,我来做早饭,很快就好。”

    可他刚一动作,小颖就伸手死死的拽住了他的衣角,他动弹不得,只好尴尬的笑一笑,又不舍得去掰女儿的手,想了半天只能扬着手里的袋子哄道:“我给你煮糖水蛋吃,你放开手,吃了饭还得上学去呢。”

    可小颖就是执拗的不松手,他逼的急了,小颖哭着从院子里跑出去,直到吃完早饭也没有回来。

    刘秘书派来接他们的人已经等在门口了,可宋可遇和康康都希望能当面和小颖道个别。

    老顾在院子里坐立不安,不时向门口张望,看看宋可遇又十分不好意思,只是掩饰的低喃着:“估计直接上学去了。估计老师那吃饭了。别等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宋可遇叹了一口气,“顾师傅,你做救援工作是件功德无量的事,不过小颖以后要读书,还是应该早些去外面的好,我们公司可以安排小颖去市里读书,你放心,学费生活费都由我们出。”

    老顾明显吓了一跳,木然的站起身来,局促的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我救你们不是为了这个,救援虽然是义务的,可我捕鱼,也种一点地,生活不成问题。”

    宋可遇拿出工作人员刚才给他的新手机,里面有一则他搜索出来的大屿岛过去的新闻,“小颖的妈妈还在滨城住院,花费肯定不少。顾师傅,你带着孩子,一起去市里照顾你妻子吧,你救了我们,就让我们也尽一点儿心意好不好?”

    康康从小颖尖叫着跑出去,就十分懊恼沮丧,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此刻有些委屈朝向宋可遇看过来,“小颖到底怎么了?”

    新闻不过一笔带过,宋可遇也是靠猜测而已,他也转头去看老顾,老顾在两人的注视中缓缓坐下来,哑声说:“那时候我老婆刚生了我的小儿子,才1岁大嘛,离不开人,她一手抱着孩子一边在小厨房里煮粥,孩子不老实,在怀里乱动,哪想碰倒了一包新买的面粉,一整包噗出来,唉,谁知道咋个就爆炸了呢?我儿子就......没了嘛,我老婆......全身90%烧伤,医院下了21次病危嘛,现在才稳定了。烧成那个样子,我说实话都不敢盯着看,我哪敢让小颖去看她妈妈,再把孩子吓到!不过她还是晓得了这个事情......孩子心重,就不爱说话了,也不敢动油动火,我就把原来厨房扒了,在院子里弄个小炉灶,她才敢上手,我不在的时候,她好歹能吃口热饭喽。”

    康康半张着嘴惊的说不出话来,宋可遇听他陈述的低哑直白,没有任何渲染,可那惨烈的画面却依然跃然眼前,他想象不出遭逢丧子之痛、妻子又生命垂危的老顾,到底是靠着什么样的毅力,在支撑着女儿和自己的精神世界。

    康康茫然的问:“你不怨恨吗?这么倒霉......为什么是发生在你身上?”

    老顾却是神情一松,“我还很感激哩。”

    这下连宋可遇也止不住惊讶起来,“感激?”

    老顾点点头,“意外嘛,谁家都有可能发生,这谁也不怨。可是医院的治疗费用真是吓人啊,我当时算着,就算把我拆吧拆吧当零件卖了,也不值那么些钱。我当时愁的呀......谁知道,居然有一家报社给我们送来了好心人的捐款,一直到现在,医疗费都是用的这笔钱。”

    宋可遇想到吕妩的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内心感慨万千,“从你的角度来看,感激那些捐款的人也是应该的,他们能及时报道你妻子的事......”

    老顾抿抿嘴唇,截下了话头,“我干义务救援有22年了,别人都说我傻,没有钱,还要搭那么多时间,只有我老婆懂我,支持我,虽然有时一两年也救不到1个人,可做好事嘛,我想着总有好报的。做满20年的时候,就有家报社来采访了我救援这件事,我也没往心里去,可后来我老婆发生这么大的事,报社知道了,就组织了捐款。嗨,我就想,不好的事谁都会碰上,可正因为我之前做了这么多年的好事,才有钱来救我老婆。我没有别的能耐,只有继续把这事做下去,小颖说,她弟弟也没了,要是等我老了,她就继续帮我把救援的事做下去。所以你们别感激我,我还要感激救援这份工作呢。”

    老顾擦一下眼角褶皱里的泪水,却笑得憨直而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