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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朱门酒肉臭

    “驾,驾!……”飞入人耳朵的是一阵人喊马嘶。

    “救命啊——!救命!”

    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细长、稚嫩,听着倒像是来自一个年轻女子。

    清晨的大山里平添了一些喧闹,响起阵阵回音。人们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远方半山腰处一伙山贼正乘马追赶着一个少女。

    “唉,这又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估计是半夜上山挖野菜的。这下估计要倒大霉喽——”

    “真是胆子大啊。这山上哪儿还有野菜。这破地儿,老鼠来了也得饿死。”

    山下一个破酒馆里坐着几个人,捏着一小碟白水煮黄豆芽,边吃边议论着。他们清一色裹着灰黑头巾,脸上的沟壑里填满了尘土,无一例外穿着粗麻布衣服,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打满补丁,有些地方的补丁甚至叠着好几层……

    “倒霉?倒什么霉?”一人站起来。只见他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拍着桌子道:“我看不倒霉,这女人被抓上山,长相俊俏的当压寨夫人,或是当个什么二婆娘,三婆娘,四婆娘……诶呀总归是有口饭吃。像哥儿几个这样的男丁,遇上贼人若是反抗那就得下去见阎王;若是上山呦,哪天官府追查下来,到底也是砍头的罪过。最好的无非去戍边,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却也是拖欠饷银。就算银子发下来了,估计也没命拿喽。也就只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一年到头收上几斗米。”说到“米”时,他特地提高了音调,拉长了声音。

    另一个人也站了起来,敲着桌子忿忿地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看老天爷真是眼瞎了!水灾都这么久了,狗娘官府能叫人活活饿死!上山拼他娘的!”

    “诶诶诶,你在这儿叫唤什么!败兴,你找皇帝抱怨去啊!一天天的就你屁放得响。不是我说,老兄,本来就吃不饱饭,还不省省力气。”一人斜靠着桌子,用手摸着肚子,打岔道。

    另外一个头上有块红色胎记的人看大家说的起兴,便也来凑这个热闹:“咱们这还好点儿,我听说再靠北点儿的地界儿遍地都是饿死的人呢。”

    坐在最外侧的老汉瞥了眼斜靠着桌子的那人,往嘴里塞了棵豆芽儿,似笑非笑地说:“想吃饱饭啊,找我啊!把你婆娘给我玩玩,我便给你一斤米。我长这么大,到现在还是个老光棍儿呢!”

    “此话当真?你要是当真,今儿晚上就给她送你那破茅草屋里去!你那破屋漏风,早就该找个人暖暖房了!”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地啧啧感叹道:“贱婆娘一晚上就能换斤米,真不错。”

    “我呸!去你大爷的,当真个屁!你知道现在一斤米多贵嘛!婆娘又不能吃,干那事儿又废力气,哪天山贼来了路都跑不动!”那老光棍啐了口唾沫。

    “哈哈哈哈哈哈——”他俩的话引得周围人哄笑起来。

    再看山这边,那伙山贼逗弄着那个可怜姑娘。姑娘摔倒了,他们就跟着停下马,要等姑娘爬起来再追。姑娘跑得快些,他们便追得紧些;若是慢些,他们也就追得松些。好像那姑娘不是一个人,而是他们围捕的猎物。他们笑着、骂着、吹着口哨,嘴里喊着一些下流话。那女子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模样,她跑着、哭着、叫着,直至嗓子沙哑,却等不到一个人来救她……

    终于,那姑娘再也跑不动了,她一个踉跄,摔在山路边的草丛里。眼泪在她布满灰尘的脸上蚀出一道道黑色痕迹。她躺在地上只顾大口喘着粗气,即便使出全力也喊不出一个字儿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瞪着昏黄暗淡的天,空洞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她再也没有反抗,任凭贼人把她掳到马上扬长而去。只是枯瘦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一小把不知名的野菜,或许也可能只是畜牲吃的野草……

    与此同时,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满朝文武披红挂紫,恭敬地侍立在玉阶两侧。他们在等待那一声“升朝”,对他们来说,这便是接到任务的指令。几乎所有的政务都不过是例行公事,他们这些从小饱读四书五经、圣贤经典的“翩翩君子”满口仁义道德,江山社稷。可是当真的需要有人力挽狂澜、拯救万民的时候,他们又都噤若寒蝉、默不作声了,心眼里无非是些党羽,官阶,俸禄的计较。他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唯独治国理政却是一塌糊涂。脑子里的宏经伟略远不如肚子里的油水和兜里的银子丰富……两相对比之下,只要不是傻子,都会咒骂一声世道不公。

    人都是自私的生物,这些官员年轻时也许还有着一腔热血,有着以身许国的抱负。只是经过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后,绝大多数人在官场这个大熔炉里炼化了棱角,融没了形状,成了一颗圆滑的球。只要皇帝不倒台,他们就能一直吸百姓的血,维持着醉生梦死的好日子。在这种情况下,有谁会在乎底层人的生死呢?别说只是饿死些贱民,就是胡人南下入关,只要能保住自家的地、自家的钱,他们也是毫不在意的,换个主子一样伺候。

    然而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即使乱世也会有正臣、直臣。

    此时上官毅谦紧皱着眉头,听着朝堂上佞臣们夸夸其谈,大请功劳,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若不是在朝堂上,他简直要破口大骂了。

    “启禀陛下,抚北,金江,骛集三郡水灾已得有效控制。各级官府皆已开仓放粮。救济处所发放之粥饭,碗中之米厚可插筷!百姓人人饱腹,皆仰陛下恩德啊!”一位胡姓官员胡诌道。

    上官毅谦上前一步,施礼过后奏到:“启禀陛下,臣不知胡尚书如何说得此言!臣受陛下恩荣,前往抚北考察。臣之所见乃饥民满境,饿殍遍野,穷者卖妻易子。山中几无可食之兽、可餐之蕨。臣之所闻乃哀声入云,千里不绝。赖因下级官府办事不力,互相勾结,多有贪赃枉法者。更有山贼作乱,趁机起事。陛下英明神武、慈爱仁德。今者百姓难沐皇恩,乃是有人胆大包天,专擅欺蒙,臣请陛下决断!至于作奸犯科者,更应彻查到底,以儆效尤!”

    “陛下,适才靖国公所言尽是虚妄!陛下已下令广开粮仓,天下何人敢违逆陛下。而靖国公却说官府办事不力,是讥讽陛下不威也;若是百姓无粮,难沐陛下恩泽,是讥讽陛下不仁也;山贼作乱,百姓流亡,社稷有危,是讥讽陛下不德也;又说奸人胆大包天,专擅欺蒙,是讥讽陛下不明也!靖国公如此言论,实在不真、不敬,到底是何居心?恳请陛下明断!”另一位刘姓官员跳出来说道。

    “刘爱卿,言重了。靖国公家族三朝为官,尽是肱股之臣,对先帝皆忠贞不二。朕知靖国公心系江山社稷,更有一片赤胆诚心,朕尤为爱惜。”金椅上的老皇帝打了个哈欠,拂拂袖子,缓缓开口道。说完转头眯着眼看了看身旁的太监。

    旁边的太监立刻会意,尖着嗓子喊到:“退朝——”

    权力中枢内的斗争是如此文雅,仅仅是三言两语,几封奏疏,再不济也就是互相塞几条下面跑腿的阿猫阿狗的贱命,在旁人眼中远没有刀光剑影有气势。不过世间最可怕的武器往往无锋,在无形中便取人性命。

    三年后,朝廷内党争愈发激烈。上官毅谦被扣上意图谋逆,欺君罔上,收受贿赂等罪名。皇帝念其祖宗有功,特赦其死罪。最终罢免官职,削爵为民,全家流放二千五百里,押往北方边关。上官毅谦由于为人刚直,在狱中常常忧愤不平,至出狱时已重病缠身,最终四十四岁死在流放途中。长子、次子皆在服刑期间病死。一名小妾当时因怀有身孕,皇上开恩,特赐马车,准专人看护。这名小妾最终途中产子,是为少子。母亲为其取名“客卿”,取“远离家园,流落异乡”之意。

    小客卿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北方苦寒之地,尤其是在军营中,想养活一个孩子并不容易。然而在他印象里,母亲好像并不很缺钱。他只记得每到晚上,就会有不少兵士进出他母亲的屋子。这个时候,他就要被年老的烧饭婆带走,所以他一直很好奇那些军人去找他母亲做什么。

    一天,小客卿走在路上,迎面撞上个衣衫不整,浑身脏兮兮的兵油子。

    “嘿,你这小厮!你娘那可真叫一个温柔!不仅模样俊俏,叫唤起来也是和一般婆娘不同!”那人嬉皮笑脸地说。

    小客卿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他还以为那人在夸他母亲。旋即他高兴地回应道:“是呢,俺娘最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坐在外面烤火的士兵们都大笑起来。

    小客卿的母亲最终因风寒去世。此后他被寄养在一户农民家中,七岁那年由于胡人入侵,在逃难途中他也不知去向。

    在上官家族被流放四年后新皇登基。此后又五年,新皇为上官家族平反,下诏接回所有在世的上官家后裔。可此时这个昔日世家中的男丁大多凋零,女子也悉数充作军妓,受尽侮辱折磨,已罕有在世者。在得知上官毅谦仍有少子存活于世后,新皇诏令全国搜寻这位前朝忠臣的遗子,只是最终也未能找到。

    新皇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裁撤大批冗余官员。在他治下十余年间,社会终于慢慢稳定下来,百姓又能安心生活了,四海之内一片欢声笑语。

    只是很多时候,昔日人世间的悲痛就如同树干上的疤痕。苦难让曾经柔弱的躯干愈发坚硬的同时,也让笔直的树木长得扭曲,只有一场大火才能够彻底将其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