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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清心寺父子促膝长谈,天王殿贤王初入禅境

    陶语琴的眼角还残留着没拭净的泪痕,清丽的脸庞多了几分憔悴,也多了几分坚毅。周玉明沉默的跟着她,脸色难看的很。

    顺德十年,白藏九月九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未末•日眣•协洽

    文武殿内的气氛还是那么不好,周玉明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见老爷子,都有一股惧怕的感觉。与这个世上上其他的人一样,面对着眼前庄严的帝权象征,仍然会感到敬畏。

    但是敬畏并不代表顺从,也不代表着不反抗,这又是他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是他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

    他与项宇一样,身上带有一种傲气,但不同的是,他身上的傲气知进退、懂收敛。

    这次见曌帝不同,以往周玉明都是直来直去,宫中任意行走,可这次竟是由萧川在前面引路。

    这不是儿子来看老子了,是臣子来见皇帝了。

    萧川在把他带入文武殿后便悄然离去,这倒是符合他的性格,来去如风。

    周玉明有些不自在起来,极不易察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微低着脸颊,用眼角的余光在殿上快速扫了一眼。

    殿上空荡荡的,看不见曌帝的踪影。周玉明心中暗自生怪,快走几步到茶案前,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便伸手摸了摸茶壶。

    冷的。

    周玉明暗吐了一口气,再次环顾四周:“怪了,老头去哪儿了?”

    他缓缓坐在茶案旁,悄悄地玩着自己腰间系的香囊。

    “王爷。”徐勇信跑进来,先看看周玉明,又看看四周,犹豫了一下,这才向周玉明拱手,粗声粗气道:“皇上在清心寺等您。”

    周玉明愣了一下:“那刚才萧川……”

    “莫要让皇上等的急了。”徐勇信捏着袍角,侧身让路——这空荡荡的大殿,根本用不着他让路。在徐勇信侧身的瞬间,周玉明敏锐地察觉出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这是一个讯息,徐勇信让他“让”。可周玉明不明白,自己要让什么?

    但根本容不得他多想,两人匆匆出得宫门,打马往玉明郊外去了。

    玉明郊外,清心寺

    申初•涒滩

    清心寺,玉明郊外最有名的一座寺院,先前是高僧翻译经文的所在,后来寺内佛爷灵验,香火便更为旺盛。

    而自顺德三年起,不少无人认领的曌军骨灰,也存入寺中,由和尚们超度。

    周玉明勒住马,瞥向眼前的寺院,却发现那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半斜的日光下。

    远远望去,清心寺并排的三座大门,每座都对开两扇,门顶上是厚重的宫殿式建筑,门与门之间是墙,墙头也同样铺上琉璃瓦。

    “怪不得言说这里佛爷灵验,果然是佛光高涨。”周玉明翻身下马,却发现寺庙门口正站着萧川。

    他满脸轻松,丝毫看不出疲惫,显然已经来了有一阵了。

    “王爷到了?皇上在偏院等你。”萧川笑吟吟道。

    周玉明一抖袍角,快步走进寺门。

    清心寺的院子比较小,更显得院中的几棵菩提树硕大无比。虽然已入秋了,但菩提树还是那么挺拔苍翠。

    曌帝此刻正站在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仔细看着碑文,又蹲下来,看着龟趺,他好像对龟趺比对碑文更感兴趣。

    曌帝望着碑下的龟趺,看得出神了,没感觉背后已经站了一位和尚。那和尚沉默地望着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像曌帝端详龟跌一样地端详着他。

    最后,曌帝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绕到龟趺的背后,这时候,他发现了和尚。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汉。他三十多岁,满面红光,两道浓眉底下,一双精明的眼睛直看着他。和尚脸含着笑,但他的两道浓眉和一对利眼冲去了不少慈祥,他够不上菩萨低眉,但也不是金刚怒目,他是菩萨与金刚的一个化身。

    “去烧些饭吧。朕没用午膳。”曌帝对着和尚摆手。

    和尚沉默的退去,露出他身后的周玉明。

    “这里不应该有座碑啊。”周玉明望着石碑。

    曌帝的目光凝成两根针,对向周玉明,后者知趣地下跪:“儿臣见过父皇。”

    “那是因为这寺扩建了。”曌帝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新者盖旧者,就像人一样。年轻的终会取代年老的。”

    曌帝在石碑周围踱了几步,侧身坐在一旁临时设置的茶案后。他望着周玉明,眼神中带有一丝期望。

    “父皇唤儿臣何事?”周玉明直入主题。

    曌帝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父子之间,难道连闲聊都是奢望吗?”

    周玉明当即回答道:“儿臣不敢。”

    “你真像我……”曌帝望着周玉明,发出一声感慨。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变得深沉,但只是一瞬,曌帝便收回了思绪。

    他凝神而望,不由失笑:“都一样混帐。”

    周玉明还保持着沉默,但听到曌帝说“混帐”后,自知又免不了一顿训斥。于是他赶紧微微低头,沉默地站到一边。

    曌帝的唇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髯,开口道:“崔鼎被贬成八品偏将,诏书马上就下。”

    “为什么?”

    周玉明一愣,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你知道。”

    曌帝的声音变得严厉,语气已带着几丝不满:“你是帮凶,你不是把他捞出来了吗?我也要治你的罪——一月不许出此寺。”

    “为什么!”周玉明有些恼怒,不由自主地呛声道:“这是为何?”

    曌帝愣了愣,看向周玉明的眼神变成了失望:“为什么、为什么,你难不成只会问我为什么吗?我们父子之间难道除了争执就没别的了吗——因为你违反律条!”

    周玉明哑口无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曌帝冷哼了一声,疲惫的合起眼睛。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秋风簌簌地吹过,卷起一片不知何处飞来的落叶。

    落叶飘扬,飞舞……最后的一片黄叶终于定格于周玉明眼角深处,渐渐散去,慢慢变小,最终消逝。

    “那日我一算,我已经四十三岁了,不老,但也不年轻了……”

    曌帝悠长的语调响起,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闷,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曌帝朝天上扬扬手:“可一觉醒来总以为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吃两斤肉,喝大坛酒;耍五十斤大刀,开五石弓;披重甲,血战三天三夜回来倒头就睡……”

    “可我不年轻了……”曌帝发出重重的叹息,一双龙目定在周玉明身上:“你真像我……文治武功,足矣媲美当朝大将,但独独缺了一样——心计。”

    周玉明眉角微颤,可依旧没有开口,而曌帝还在继续说着,语调依然带着一股透不开的忧伤:

    “孩子,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我当了皇帝八年,才将你接到玉明。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战场上监军,江波口一战,你被何烨熠所擒,我很想要救你,可无计可施,还好他把你放了回来。”

    周玉明能感受到曌帝很哀伤,但不知为何而哀伤,他只听到曌帝继续说着自己的往事。

    “再然后,攻邵、绑菁帝,让你去的时候我很纠结,我怕对不起你娘,但我还是让你去了。你把菁国皇帝带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知道,你将是我曌第一大将。”

    在周玉明的角度,只能看到曌帝的背影,而此刻,他眼中曌帝的背影一下子变得苍老起来。

    “再后来,灭北燕,哼哼,项宇去了,虽然你没学到他的战法,但你要比他先杀进北燕的金銮殿……”

    曌帝看着周玉明,目光中带着一股忧伤:“我之所以迟迟不把你接回玉明,那是因为我不想——没有任何借口,只是不想。打小我最疼爱你吧?如果把你接回来,我怕你的几个兄弟会不忿,而事实证明,是我想错了。”

    “你的弟弟们我说不好,但你的兄长们我已经看透了。你大哥知人善任、做事有度,难得可贵的是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啊……我原本以为我周家不会再出这样的人了。”

    曌帝叹了口气,眉头微微皱起,继续道:“你二哥,生性狠恶好杀,刑讯一绝,但他明断是非,正好补上你大哥的软心肠。你三哥,有福气,聪慧无比,会揽好事。”

    “你四哥,生性胆小,谨慎无比,但遇到大事,从不畏惧。你五哥,喜烟好坐,惹不出大祸,但也不会出大头。至于你……”

    曌帝顿住了,将目光从周玉明身上移开,语重心长道:“老六啊,我真摸不透你。你勇武、善战,就像我一样,可你独独缺少心计,没有城府——你照我差远了。”

    周玉明微微点头,没有回答。

    “啧,老六哪……你勇于任事,这是好事,但你懂不懂'功高震主'这四个字的含义?”

    说到这里,曌帝特意加重了语气,“你如果不懂得收敛,哪怕只是单纯的没有心思。我明白,你大哥明白,可大臣们能明白吗?将军们能明白吗?就算他们明白,可在乎吗?”

    “如果你再这样发展下去,那很快你就会变成众矢之地的。”

    周玉明从来没想到过曌帝会如此关系自己,直到此刻,他才骤然想起曌帝从前的模样。

    曌帝一口气说这么多,可称得上推心置腹。他已经很久没有一股气说这么多了,但他还要继续。

    “那年进了玉明以后,我和你大哥在咱家屋顶上望月,我说……从今以后,爹就是万古不易的贼啦……你大哥说,'我不知何为万古不易之贼,我只知目下可睹圣君风采。金戈铁马、文铺锦绣,可立不世之功。'”

    曌帝开心的笑了起来:“这个小王八蛋真能讨我欢心。”他扭头看着周玉明,语重心长道:“你比你大哥,多了勇武,少了心计——你性子太差啦……”

    “你记住,将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赢!打不了胜仗,就算天天与士兵同甘共苦,那也是无能之将。”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菩提叶过滤,漏到曌帝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你就在这,跟和尚们学学吧。”曌帝站起身,慢慢地走出院子。

    周玉明痴痴地站着原地,望向那三棵菩提树。

    这座古老的寺庙在朦胧暮色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直到黄昏,周玉明坐在菩提树下,那夕阳西下柔和的光辉再次刺痛了他的心灵。

    咚——,寺内的钟声响起,将周玉明的思绪拉回。

    “施主,饭得了。”刚才的和尚突然出现在周玉明面前。

    “哦?哦。”周玉明乜乜些些的应声。

    和尚侧过身,伸出了右臂:“请施主来用饭吧。”

    周玉明木然的点点头,对和尚行礼道:“劳烦法师引路。”

    和尚和尚双掌合十还了个礼,引着周玉明走进饭厅。

    进了饭厅,饭刚摆好。饭是蜀黍混粟米,寺内人不常吃大米饭,因为太贵。

    菜只有三盘,一大一小,大盘一盘是素烧白菜豆腐,小盘是咸菜。和尚请周玉明入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入坐在这种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难有第二种坐法。饭桌就是常见的方木桌,普通而简单。

    和尚合着掌,请周玉明用饭:

    “圣上每次来,都不用特别准备,我们吃什么,圣上就吃什么,请用饭吧。在世俗,绝不好意思拿这样菲薄的菜请客,但王爷不同,所以我也不觉得失礼。”

    周玉明听得出来,和尚的意思是,皇上都能吃这饭,你吃不了?难不成你比皇上还尊贵?既然皇上能吃,那你也要能吃。

    “法师是真人。”

    两人对坐着吃起来。和尚只吃咸菜,仿佛那白菜豆腐是专门给周玉明准备的一样,于是周玉明也没有伸筷子。

    “敢问法师法号?”周玉明嚼着咸菜。

    和尚放下筷子:“小僧法号慧空。”

    “听法师口音,是玖人?”周玉明面无表情的问。

    慧空脸上的微笑转成了窘态。他没能想到周玉明可以听出他的口音,他来曌二十余年,玖国口音早已被消磨光了,可周玉明竟然从他短短的几句话中判断出他是玖人,着实可怕。

    “王爷怎会知道?”

    “玖人念'礼',音重且尾音悠长,法师说的一口好曌话,但玖言的'礼'依然没有改过来。”周玉明把已经空了的碗放下,双掌合十:“谢法师赐饭。”

    慧空还礼:“王爷吃好便是幸。”

    周玉明点点头,随口问道:“法师认为,是清心寺的名字好呢,还是悯忠寺好?”

    慧空对突如其来的问话,没有任何惊异。顺口就答了:

    “从对人的意义说,是清心寺好;从对鬼的意义说,是悯忠寺好;从对出家人的意义说,两个都好。”

    慧空回答的很详尽,四十多年来,他阅人已多,但像这周玉明这样面露奇气的,他还没见过。

    “我觉得还是悯忠寺好,因为人早晚都要变成鬼。莫非早死,莫非晚死。”周玉明望着对面的慧空,说出他的意见。

    “寺庙的用意并不完全为了超度死者,也是为了觉悟生者。”慧空摸摸脖子上悬挂的佛珠:“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为了死者以外,也为了生者。圣上把阵亡的将士骨灰放在这儿,又扩建本寺以慰亡魂,也未尝不是给生者看。”

    “你好大的胆。”周玉明的声音冷冰冰的,带有一丝不加遮掩的狠意:“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王爷不会。”慧空不以为奇。他摸着佛珠,开口道:“当年圣上也想砍小僧的头,不过小僧带他参透禅机,将功折罪。”

    “哦?”

    周玉明有些好奇,他随口问道:“你难不成也想带本王参透禅机,将功折罪?”

    慧空好像有一点为难,想了一下,最后说道:“王爷若是想,小僧愿助王爷。”

    周玉明露出一点取笑的神气,他好奇地问道:“我若不想,你会怎样将功折罪?”

    慧空笑了笑,将手中的佛珠垂下,道:“王爷杀孽深重,小僧愿为化解王爷心中羁绊。”

    “好哇,你打算教我念什么经?”周玉明站起身,往寺门方向走。

    慧空连忙跟上:“其实不用念什么经,只要念一句话:'向善者,必能忘其罪也。行善者,必能赎其罪也。'只要照着做,也许比念经,心灵舒服要来的好吧。”

    “王爷杀业太重,如果一定要念,那就念《金刚经》。也可以拜八十八佛,忏悔业障。以后要吃素,多放生。”

    周玉明立住脚,看了一眼慧空,问道:“圣上杀伐更重,可不见他念《金刚经》吔。”

    慧空笑道:“圣上从前在君臣之间,惭德大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却不该做他做了。做过以后,他的优点又来收场,我认为他在事情过后,收场收得意味很深。盖这寺,就是证明。他肯盖这寺,在我出家人看来,是种善因。”

    “你认为这是一种伪善吗?”

    周玉明望向不远处殿内的伽叶像。

    那尊迦叶像。高有半丈,位于大殿侧方,造像者通过对人物外部特征的塑造,对其内在的精神面貌进行了深入地刻画。

    迦叶那深邃的双目,紧锁的双眉和笔直的鼻子,特别是见棱见角的嘴在高高的颧骨及结实的两腮衬托下,表现出他特有的坚毅性格。

    那宽大的额头显示了他的博学,几道皱纹则记载下他所经历的坎坷与磨难。在他讲话停顿的一瞬间,抿住嘴唇,嘴角稍稍向上,流露出自信、肯定的神情,这样使得迦叶的苦行有德、老成持重的典型特征被描绘得更加充分。

    周玉明觉得伽叶正在俯瞰着自己。

    而慧空则是沉默了两瞬,便回道:“小僧判定善的真伪,要从人做出来的看。做出来的是善,我们就与人为善,认为那是善;如果他没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说去行善,实则无果,就都不算。”

    “小僧以为,圣上做了,不管是后悔后做了,还是忏悔后做了,又或是为了寡妇孩童做了,再或是为了收揽民心做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难说他是伪善,顶多只能说是动机不纯。”

    周玉明停住脚,望着眼前的石佛问道:“法师,这是什么佛?”

    慧空看了眼佛像,回答道:“这是弥勒佛,弥勒菩萨名“阿逸多”,释迦牟尼弟子,南天竺人,后来由人间生在兜率天内院中教化菩萨。也有把弥勒佛布袋和尚称为弥勒菩萨的。他临终时说了一首偈语:“弥勒真弥勒,分胜百千亿,时时示时人,世人自不识。”,因此,人们认为弥勒佛就是弥勒菩萨的化身。”

    “佛寺之中,常见到袒胸露腹、笑容可掬或大肚比丘、以布袋和尚为原型塑造。此在佛教作为表法教育,表示“量大福大“,提醒世人学习包容。其中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这座弥勒像所塑之弥勒,身着菩萨装,双脚交叉而坐,后以左脚下垂,右腿曲屈,右手扶脸颊,此法像为“半跏思维像“——此为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等待下生的情景。

    周玉明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我以为,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转出恶果,仍旧无损于他的善行;存心恶,便算恶,尽管转出善果,仍旧不能不说是伪善。你以为圣上是前者还是后者?”

    “小僧以为,圣上乃是前者,而且是千古少之之大善。”

    “何以见得?”周玉明脚步不停。

    慧空回道:“人的心迹,不是单纯的,但也不是非善即恶的。它是善恶混合的、善恶共处的,有好的、有坏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为人的、有为己的。而圣上,行迹对列国诸位皇帝,是恶;对天下,是善。”

    “你还是没有说出来。为何是善,而且是亘古少之的大善。”周玉明眯起凤眼,看向慧空。

    他们此刻已经走到寺门,阶下两侧的石狮已昭然可见。

    “圣上想一统天下,而大曌的统一可使天下黎民百姓有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生活。”慧空回答的很简单。

    周玉明挑挑眉毛,笑道:“法师,过于言简意赅了吧?”

    慧空笑着摇摇头,回道:“王爷,你征战沙场数年,杀业深重,可仍不知何为天下。”

    周玉明摇着头走下台阶:“本王没空跟你废话。”

    “天下就是百姓!百姓就是天下!”

    慧空在他身后大喊着。

    周玉明即将落下的脚悬在半空中,他转身看向慧空,眼中尽是疑惑:“法师,可否说的详尽些?”

    “再无详尽之法。”慧空摇摇头,旋即回答:“在俗世中,便是如此。”

    “法师,你这里,不也是俗世吗?”

    周玉明一眼就看出来,寺门口那八根门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运进来的费用,就足以让十几个小户人家破产。

    “僧不惧金屋,佛不恐陋室。”慧空听懂了周玉明言外之意,他伸出一根手指:“本寺,莫过于大曌略富之地其一。”

    周玉明没想到慧空会这么回答,他伸出指头,指指寺庙:“建此寺,可谓善举?”

    “是种善因。”慧空回道。

    周玉明笑了起来:“照法师这么说来,盖了这大个寺都不算是善行,只能算是个善因,那么怎么才算是善行?”

    “这要因人而异了,就好似,小僧有一两黄金,出九钱盖庙,哪怕只能盖一砖一瓦,这是善行;又恰似,王爷有十万两黄金,出一千两盖了整个的庙。王爷的善行,比起来像善因,很难算是善行。”

    慧空笑眯眯的,金刚般的面孔却又恰似菩萨。

    “所以我父皇不算?”

    慧空点点头,回答道:“圣上身为皇帝,当然不止是十万两的王爷,他扩建本寺,不能算是善行。圣上有权力根本就不使本寺扩建的理由发生,但又不得不放弃这个权利。圣上不出兵征战,就不会死人,就无忠可悯,所以,圣上如根本不出征,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但如小僧刚才所说,圣上不得不放弃这个权力。”

    周玉明问道:“那他为何这么做?”

    “天下。”

    慧空的回答很简洁。

    周玉明眯起凤眼,望着慧空,两人半晌未言。

    顺德十年,白藏九月十一日

    玉明郊外,清心寺

    天王殿

    巳正•大荒落

    天王殿正中的天王像很有意思,它不是神话中任何一位天王,更像是塑者自己造出的一位神仙。

    天王身青色,穿锁子甲,带凤翅盔,踏六合靴,左手缠一条青龙,右手握一把起脊龙吞偃月刀,怒目而视。

    大殿之中,周玉明饶有兴趣的盯着这坐天王像。

    “王爷可参透?”慧空带着一名小和尚,在临时放置的食案前坐着。

    “参不透。”周玉明摇摇头,望着天王像,随口道:“这天王不是你们佛家天王,但也不是道家。难不成是你们寺自己造的?”

    周玉明说着,望着小和尚,小和尚笑着。慧空也望着小和尚笑着,然后指着食案上的几个蛋,小和尚点点头,又吃起来了。慧空又请周玉明吃蛋。

    周玉明有点疑惑:“怎么法师自己不吃?”

    “王爷晓得,出家人吃全斋,蛋也不能吃,我做到了。我自己不吃,可是我却赞成别人吃,所以我让普净他们吃。”

    “这不是违背你佛家吃素吗?”

    “致斋在心,吃素是一种精神,精神影响了行为,一般人不了解,全弄错了。”慧空笑道:“王爷岂不闻,'酒肉穿肠,佛祖于心'?”

    “照师父这样说,我想我也最好不吃蛋。”普净说。

    “你要吃。你还小,你需要营养。”

    “可是我和师父一样是出家人。”

    “你还不能算。你现如今只是应法沙弥,你还不能算是正式和尚。”慧空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那我什么时候算?”小和尚好奇的问道。

    “你不一定要算。”

    “为什么?”

    “因为你不一定要在庙里长住。”

    普净紧张起来,咬住下唇,握紧了左手,把拇指压在三指下面。那是他的习惯,一紧张,就要这样。他两眼直望着和尚,轻轻问:“师父不要我了?”

    不是,当然不是。”慧空温和他说。

    他放下筷子,伸手握住普净的左手,“师父只是觉得,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而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庙里,并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

    “你和三位师兄跟着王爷走,出寺救世。”

    这时周玉明插话进来:“先说这个天王。”

    慧空笑了笑,望向那座塑像,问周玉明:“王爷不觉得,这尊天王很想一个人吗?”

    “谁?”

    “你。”

    “我?”

    周玉明笑了起来,“法师,莫要打趣,这天王虽说不是佛道两家的尊神,但也不会是世俗中的腌臜人。”

    “何为腌臜?”慧空摸着小和尚的头,继续道:“佛、道两家的尊神,未成神时不都是世俗中人吗?这座天王像,就是王爷你。”

    周玉明笑了笑,质疑的问道:“那敢问这天王尊号?”

    “泗水天王。”

    “鼻涕天王?”周玉明拍着膝盖大笑起来:“法师,泗水意为鼻涕,又或是邵国的泗水县,你连名字都懒得起了吗?”

    慧空摇摇头,对着小和尚道:“普净,告诉王爷,这泗水是何意?”

    普净立刻回答道:“本寺天王像,名泗水天王。其一为,贤王殿下生性最烈,这天王像作为压制。其二为,殿下战法多为火攻,这天王像可镇压遭烈火焚烧之冤魂。其三,泗水,四方之水也,望殿下海纳百川,招揽四方人才,横荡四海。”

    周玉明惊讶地愣了一下,然后问道:“这天王像……”

    “今年二月所立。太子旨意。”慧空笑了笑,夹起几丝咸菜。

    “王爷总以为,父子兄弟间已全无亲情,殊不知,虎毒不食子也?王爷贵为圣上嫡子、太子爷同母之弟,他二位怎会视你若无睹?”

    周玉明深吸一口气,望着对面的慧空:“法师,你是真正的大彻悟。”

    慧空笑了笑,双掌合十道:“小僧远远没有达到那种境界,只不过是初入禅境而已。”

    “法师,你和尚只当了十一年;而您现在三十五,十一年前二十四岁,二十四岁以前你做什么?”周玉明好奇的问道。

    慧空一听,脸上的安详顿时失掉了,两道粗粗的蚕眉紧紧皱起,他一对精明的眼睛从小和尚脸上转向窗外,又转向天空。

    整个房间忽然变成死寂,没有一点声音。

    周玉明静静地坐着,他只感到一股熏香的气息,阵阵从他鼻子里吸进,这一点呼吸的感觉,使他觉得在死寂中有一种生机。

    过了很久,周玉明轻轻地用两手撑起身体,欠起身来:“在贵寺叨扰多日,打扰的太久了,我也该走了。”

    慧空醒过来,望着他,微笑道:“王爷再喝杯茶吧。”

    周玉明望向慧空,开口问道:“法师还有什么话讲?”

    “圣上言,王爷要在本寺待一月。”慧空笑道:“我与贤王一任,拓碑。王爷只要拓上半刻,便立明世间琐事。”

    “拓碑?”周玉明一愣,想不到慧空交代的居然是这种活。

    清心寺,塔林

    午•日正

    清心寺后有着成群的古塔,密集如林,被称为塔林。这些古塔是这一寺院中历代高僧和尚们的墓塔,规模不算大,只有十余座。

    山风清新,耳边可闻虫鸣鸟叫,远处巍峨的丘山也隐约可见,真是一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环境。

    普净径直把周玉明带到一块平放的石碑前面。这石碑高约半丈左右,上面刻上百余字。

    在这块碑前,一字排开放着拓纸、墨汁、椎包、毛刷、羊毡等拓具。毛刷略秃,羊毡边缘颇有磨损痕迹,想必这些东西都是慧空平日里用惯的。

    “你若是诓我,怎办?”周玉明问着慧空。

    慧空双掌合十,微笑道:“小僧哪敢骗王爷。”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周玉明拿起一个大毛刷,蘸着清水,先把碑面整个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换成小毛刷子,扫掉字隙之间的沙粒杂草。光是这一项准备工作,就忙活了近个时辰。

    而当周玉明转过头想要歇歇的时候,却发现慧空早已不见踪影。

    周玉明叹了口气,从旁边拿起一张纸,慧空已经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两圈。

    他将这张纸叠成一个长方形,泡在米汤里面,然后取出,再覆在湿布上,再叠一张干纸上去。

    周玉明用手压了压,确保湿度均匀。弄妥以后,又拿起笔蘸着米汤在纸上刷了一遍,然后闷在碑面上,四边贴合。

    他用手旁的毛毡细细地吸了一遍水,换了棕刷,把纸与碑之间的气泡都刷掉。这一套工序,说着繁复,做起来却很快。

    可立刻出现了一件周玉明始料未及的事——手里棕刷一晃,劲用得大了点,一下子把纸给刷破了。

    碑拓这种东西,一处破损,整张就都废了。周玉明懊恼地捶捶大腿,把纸揭下来,再换一张。

    这次小心谨慎,终归是没出什么问题,让宣纸彻底平贴。

    闷纸过后,接下来就要砸字口了。

    这是一个极其细致的活儿,需要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笔画之间的间隙,让宣纸进入字的凹口,使纸彻底紧贴碑面凹面。

    这面石碑字数有一百多,字体不算大,要一个一个敲进去,需要极大的耐心。

    而这时,周玉明才明白慧空的用意。他向来性急如火,像这种精细且缓慢的活计,很容易让他心烦意燥起来。

    慧空这是想要磨练他的心性。

    周玉明趴在碑上砸了大约二三十个字,就有些不耐烦了。砸到第六十个字时,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恼火地想要打人。

    “心境不但没平复,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了。”周玉明皱起眉来。

    他心浮气躁地扔下打刷,想要离开塔林,而这时,他看见普净正在身后盯着自己。

    “师父说:'做事要有始有终'。”普净的眼睛很明亮。

    周玉明悻悻地调转身子,回到碑前,继续敲打字口。这一敲打,就敲到了申时才全部敲完。

    他腰酸背痛地直起身子,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努力将脑子中的杂念赶走,全神贯注在这一百多个字上面。

    这时,普净走了过来,递过墨扑。

    那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倒是平整一些。

    周玉明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慧空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

    他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很快就变得均匀了。然后他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

    可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周玉明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周玉明咬咬牙,拿着拓包一片片抹过去,拓包所过之处,皆成墨团。

    “王爷字口砸的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普净在一旁提醒道。

    周玉明看了看普净,猝然出手,将手上的墨汁抹在普净的鼻子上:“臭小子,你怎么不早说。”

    普净咯咯的笑了起来:“我见王爷砸的认真,自然不敢打断。”

    “那现在怎么办?”

    “自是只能从头再来了。”

    周玉明看了一眼拓上墨的宣纸,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读。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好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