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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宁军强攻綦江城,贤王巧走腾蛟道

    紫棠宫内的大殿上,贤王正贴在他的王妃的面前喃喃细语,两人说着悄悄话,期间伴随着挑逗与笑声……

    顺德十年,白藏一月二十三日

    曌国边疆,日月原,贤王部大营

    寅末•夜隐•摄提格

    在日月原上,每走一处,面对广袤无垠青草覆盖的原野、寸木不生青石嶙峋的山峰、深邃的蓝天和凝滞的云团,心头便弥漫着古时边塞诗词的悲壮和苍凉。

    傍晚的风是冰冷的,数以百计的旌旗在冷风中翻卷飞扬,拍散了军营里篝火燃烧而冒出的烟雾。

    温暖的篝火边,围坐着一群群甲衣未解的士兵,他们的战马喷着响鼻,烦躁地刨着蹄子,急匆匆地咀嚼着嘴里的草料。

    军营外,周玉明微眯着凤眼,默不作声地望着远处的漆黑夜色。

    高原上寒冷的微风令周玉明打了个哆嗦。他连忙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颗炸番椒,急匆匆塞进嘴里嚼起来。

    番椒的火辣很快让他的身子暖和起来,也让他闭塞的思路活泛起来。战马草料的事已经让冷辅明想出了解法——带草料,走腾蛟道。

    腾蛟道是一处通往菁国的山谷裂缝,整条道呈蜿蜒细长状,恰似蛟龙。此地荒无人烟,出入口极其隐蔽,几乎无人知晓。只有冷辅明当年在道观苦修时,一次采药偶然发现。

    腾蛟道最窄处只可两马并行,狭隘的很,但中间有许多山洞,内藏经卷,是古时佛陀翻译经文之所。

    这给了冷辅明灵活思路的空间——“就屯兵此处,藏粮草于穴中。等攻破菁国几座城池后,再出发行进。若无粮草后,回此地休整。”

    “天不生玉振,吾纵万古,却如长夜……”周玉明感叹一声,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感叹什么呢?”

    他身后走来一名瘦高的参军,没穿铁甲,只是腰间悬着把横刀。此刻他正在手里卷着薄荷叶。

    “没什么。”周玉明没有回头,只是摩挲着珍珠鱼皮的刀柄。

    “明日行进?”参军在周玉明身旁立定。

    是白璞瑜。

    周玉明看向身旁的白璞瑜,这家伙算是熟人,眼下他从户部里强“要”出来,随军入菁。他希望凭借白璞瑜密探的路数,联系在菁的暗桩——深入敌后,必须要有个照应。

    周玉明摇摇头,淡淡道:“先等他们攻下几座城的,那时再做商议。”

    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名巡夜的士兵正在营门口打着哈欠,从腰带间摸出提神的薄荷叶。

    白璞瑜尽力将自己的怒火压下去,然后声音发颤地对周玉明道:“那个突威军的,实在太可恨了。”

    “怎么了?”

    周玉明不禁暗暗苦笑,他是没想到,突威军的那个都尉戚景焕,不仅毒舌,还是个碎嘴子。这也是他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营外躲清净的原因。

    原以为戚景焕这家伙只是个刺头,可没想到还是个毒舌碎嘴。一丁点小事不顺他心就开始说个没完,要不是怕兵变、没有合适的人来顶替他,他们几个早就想把他捆了扔在军帐里了。

    “妈的,因为点的不是蜡烛而开腔找茬,真没见过这种人。他以为是上元节在玉明城里'吸烛寿'啊?”白璞瑜忿忿骂道:“老子在北燕也没受过这等窝囊气。”

    周玉明本来准备了一套安慰的说辞,可当对上白璞瑜那张臭脸时,周玉明又将将要脱口的话咽了下去。他抬起头:“呃……”

    “行了行了。”白璞瑜摆摆手,表示能理解他的难处。可是,戚景焕那个王八蛋实在是可恨。

    周玉明笑了笑,没有再开口。他望着远处还在漆黑夜中隐藏着的、发出阵阵嚎叫的狼群,轻轻叹了口气。

    “万望宁军势如破竹。”

    菁土,綦江城外,曌军大营

    卯初•日始•单阏

    在綦江城外五里处,绵延着无数的白色营帐。这是威镇天下的宁泽将军的亲军——大曌宁军的军营。

    宁军已经到了綦江城外四日,自第二日起,进攻不断,直到今日丑时,才刚刚停止。

    城外诸多的陷马坑毫无疑问地阻碍了云梯、冲车、巢车的进攻,还有那足够宽、足够深的护城河,也给宁军的进攻增加了难度。

    更重要的是,綦江城的守军在宁军进攻前,已经先后四次补充兵力,此时城内守军已高达二万。

    这远远超出了宁泽的预期。

    此时宁军的主将帐内,不少将军与都尉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綦江城目前的防御状况。

    “城外的陷马坑太多了,严重阻碍了我军攻城器械的运输。”

    “他们的箭矢储备的似乎很充足,而且还有隐藏起来的床弩,我们没法用投石车进行摧毁。”

    “西城墙倒是被霹雳车砸的稀巴烂,可根据望楼车上的瞭望兵回报,那似乎是座瓮城……”

    “护城河要是想过,要是不用壕桥,可能就得……得靠人用沙袋把河道填满……”

    听着这几名将军与都尉的汇报,宁泽的眉头已经皱到了极致。望着火堆上铁锅内不断翻腾的乳白色菜汤,他心中乱的很,心烦意乱之刻,竟被滚烫的菜汤将嘴唇烫了个泡。

    几名都尉补充了一下菁地附近郡县来援的兵卒情况,然后又说了些己方粮草及伤兵状况。

    种种迹象都显示着,綦江城短时间很有可能是拿不下了。

    于是最后宁泽落寞地总结道:“綦江城要比我们想象的难攻得多。”

    “都先出去吧。”他烦躁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又小心翼翼的为自己盛了碗菜汤。

    綦江城附近的郡县都已经派兵来驰援了,而此刻曌军估计已经对那几个重点城池进行攻打,最多三天,就可让綦江城孤立无援。

    可眼下看来,綦江城似乎要很长时间才能攻破。目下的局面,他只能期盼攻打其他郡县的曌军旗开得胜,将捷报早早传来,迫使綦江城主将投降。

    看着碗中还冒着热气的野菜汤,宁泽轻轻叹了口气,又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要在綦江城耗时的准备,但他仍旧急躁——只为现在綦江城的状况远超他的预期。

    如不能在二月前将綦江城攻下,恐负圣上。宁泽蹩眉想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案上的羊皮地图。

    与此同时,一筹莫展的还有綦江城内的主将——刘安白。

    刘安白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在得到曌菁边疆的曌军有所异动的军报的第一时间,便令全军上下开始戒严,并在城内颁布宵禁令,而且对入城人员的排查也严格了不少。稍微有些嫌疑的人都会被盯梢,至于没有名刺的来人,则是立即被捉。

    如此小心谨慎,令宁泽也暗暗佩服他的雷霆手段。

    虽然刘安白极力地恪守严防,可他并不打算在綦江城死守。

    凭着菁国那个温诀安,菁国到此时不被列国瓜分已是万幸,更别提中兴了。各地的赋税征收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借机中饱私囊的官员数不胜数,菁国颓势大露。

    不过他并没有费心于国事上,反而主动请缨来到綦江城驻守,以求暂时躲个清闲。

    他早就看好了,如果曌菁开战,此地应当为曌军所攻之首。

    反正菁国迟早会灭亡,不如趁机为自己卖个好价钱。这座綦江城,就是最好的筹码。

    他要先玩一手欲擒故纵,打出自己的实力来,但不能太过,然后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帅军投降。这样即保住了自己作为战将的面子,又彰显了自己的实力,还没与对面的将军闹的太僵——这是一石三鸟。

    但这个时候,刘安白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附近的郡县已经派兵来了,这个时候不投降,恐怕外面的曌军扛不住。可若是投降,自己的实力没有彰显出来,怕在曌国也成不了什么大官。

    屋内的炭火很旺,刘安白的额头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从腰带上摘下一条汗巾擦擦,却无意中碰到腰带上别着的短刀。刘安白皱皱眉头,想起来这是当年菁帝御赐的宝刀,不屑地冷哼一声,用力抽出,随意地扔在桌上。

    “哼哼,你们就继续负隅顽抗吧。”刘安白冷笑着,为自己倒了杯香茶。他是个明白人,菁国已经没有人能够名正言顺的继承皇位,尽管温诀安卖力运作

    从外表上看,菁国根基还在,尚能与列国掰掰手腕。可内里早是一盘散沙,官员们只顾着敛财与夺权,没有人真正关心菁国国事。

    这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刘安白很明白,在这样的大势中,菁军就像是沙子堆起来的,一触即溃,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曌军的铁蹄踏碎。

    他可不想沦为陪葬品。

    “唔……看来我要想个办法。把城内弄的乱一点。”刘安白自顾自地小声嘀咕道。

    曌军啊曌军,你们这几日的进攻可千万不要停啊。刘安白想着,慢慢躺在床上。

    辰•万物舒伸•执徐

    菁土,綦江城外

    此刻的綦江城外,朔风野大,乾坤肃杀。

    数以千计的战旗在冷风中翻卷飞扬,招展开的旗帜上无非两字“曌”、“宁”。

    无数宁军士兵站在血色斑驳的綦江城外,等待着进攻的号角声。长长的队伍没有人说话,林立的长枪寒光涌动,齐刷刷的陌刀中,间或闪现着一两个凶神恶煞的人脸。

    肆虐的山风卷动着队伍脚下的尘土,腾腾的热气从坚甲利锐里奔泻而出。

    一阵号角悠悠响起,有人高叫:“先登营出阵——!”

    数支令旗挥舞起来,随之,军阵中走出一队长长的步兵队伍。沉重划一的脚步和着同样节拍的铠甲哗哗震动声,如远山渐进的闷雷,势如破竹地在无遮无掩的大地上滚动。

    最前方的士兵们手持着横刀与燕尾牌,后面的士兵们扛着还带有绿叶的爬云梯,再后面,而是攻城的云梯、云车、临冲、巢车等大型器械。

    他们杀气腾腾地望着那座巍峨城池,只等一个讯号。

    呜——呜——

    惊魄的牛角号声凄然响起,先登营的士兵们随之而动——这就是他们要等的讯号。

    最前方的校尉手持横刀、团牌,一边向前冲去,一边用他生平最大的声音大吼道:“先登营!攻——!”

    先登营士兵疾冲而出,手中的横刀反射出闪闪光芒,先自出阵的锋头瞬息便已迫近綦江城城墙。

    “敌袭!”城墙上的都尉立刻大声吼道:“开弓!开弓!一百五十步——放!”

    数百名士兵立刻涌至城墙墙头,持上长箭、拽开硬弓。一大蓬箭雨如同飞蝗般落下,直直射在最前面的运送攻城器械的士兵身上。

    “再放!对准他们的临冲!三连射!放!”

    随着城墙上都尉再次声嘶力竭地发出一连串的口令,大片的箭雨立刻笼罩了冲往护城河的宁军先登营。

    这时才看出曌军装备的优越之处,虽是人人身上都插着箭矢,但伤亡却其实不算重。衣甲有效的给了这些战士遮蔽和缓冲,他们推着大量的攻城器械,直直的冲向护城河。

    护城河前已有了许多未运过去的巢车、云车等物,这些器械都是因为那道该死的护城河而无法运送过去,被丢弃在这里的。

    而这次,面对湍急的河流,宁军已然有了准备——壕桥。

    壕桥更多的是对应护城河时使用。在城池外围都会挖有壕沟,在通过水源的注入就会平添一层自然保护。

    而壕桥的出现就是针对护城河的。壕桥大多是可以折叠的、带有车轮的桥,在护城河边通过绞轮等控制安放,可以在两岸快速的搭建起桥梁。

    当下,最先抵达的宁军已经开始扭着绞轮,朝护城河放桥了。

    “坏了!”城上的都尉很快便发现了那几座壕桥,立即大吼道:“射他的壕桥!快!开弓——放!”

    城墙上的菁军在呼喝声中张开弓箭,一篷箭雨落下,护城河周边的宁军势头一顿,但很快壕桥落下,宁军冲过护城河去。

    他们极快地冲到城墙脚下,立即竖起爬云梯,硬着头皮向上爬去。

    城上的菁军并不甘心,箭雨追着刚刚过河的宁军落了下来,很多士兵登时便被射成刺猬,随着箭矢划破空气的尖锐啸声,城脚下的宁军齐刷刷倒下一片。

    而此刻,一阵阵划破空气的巨响响起——那是来着宁军霹雳车所投出的巨石。

    无数块巨石划过天空,重重砸在城墙里、城墙上的菁军士兵中、甚至砸穿城楼。不少菁军士兵被砸的血肉模糊,对先登营阻碍的箭雨肉眼可见的稀疏了许多。

    这给了先登营不可多得的机会。

    “先登——!”

    宁军的校尉发出高喊,这仿佛唤醒了宁军士兵深藏的野性。先登营的士兵们个个高举兵刃,纷纷以最快的速度爬向城墙。那滔天的杀意,那血红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兽一般,触者皆亡。令人心惊胆战。

    先登者,勇冠三军。

    “杀!”

    之前的校尉第一个登上城墙,他已经身中数十箭,只不过他穿了两层甲,箭簇未能将铁甲穿透,因此他的行动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周围城墙上的菁军立刻发觉了他,士兵们一拥而上,要擒拿这“先登之人”。

    不料那名宁军校尉刀光一闪,冲在最前头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异处,冲天的血液喷涌而出。周围扑来的菁军被吓得为之一顿,但又立即持刀劈来。

    那校尉闪身躲过劈来的刀锋,丢掉团牌,顺势从地上拾起一把横刀,翻身便砍。两道刀光闪过,又有两名菁军士兵扑倒。

    后面的士兵还未做出什么反应,这校尉已经悍然反冲入他们的队伍中去。他疯狂地怒吼着,手中两把横刀在菁军士兵身上拼命砍刺。

    刀光连闪,他手中的横刀就像是地府判官的铁笔,几乎每一刀都将带走一条人命。一时间惨呼四起,血流遍地。城墙上暂时陷入了一阵混乱,对向城墙攀爬的士兵无法进行有效的打击。

    “好哇!李成业先登了!”身处望车上的宁泽激动地敲了敲面前的木板。

    城墙上,菁军的都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直觉告诉他什么事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喝令士兵们继续向前。

    李成业的攻势还在继续,他此刻犹如阎罗附体,浑身上下已有了六处刀伤,可两把砍崩刃的横刀却还在不断挥舞。

    菁军士兵们可从来没跟这么疯狂的敌人对战过,那赤红的双目,强悍的体魄,让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们感受到,眼前这个人就如同发怒的猛虎,触者皆亡。

    这城楼上不算狭窄,可地面上杂物实在太多。菁军士兵攒集在一起,根本没法展开兵力进行围攻,只能惊恐地承受着一个人对一支军队的攻击。

    仅一个人、两把刀,竟杀得菁军尸横遍野,很快硬生生给顶到城墙的角落里去。

    “杀——”

    又有几名士兵涌身跳上城墙,朝着惊恐万状的菁军士兵猛扑过去。横刀斜举,狠狠劈下,或将铁甲砍出一道深痕,或直接斩进皮肉,深之入骨。

    先登的宁军在激烈的杀喊声中,齐刷刷冲入菁军队伍,一排排惊慌的身影被斩倒在地。宁军如汤化雪般在城墙上清出一片空白,日光之下,喷溅出来的鲜血红的刺目。

    咚——咚——

    远处的城脚,宁军佣簇着撞车已经开始撞击城门。什长、伍长挥舞着兵器拼命呼喝,士兵们推着撞车,来回撞击着那厚重的城门。

    临近城墙的几辆冲车里伸出十数支闪烁着寒光的钩镰枪,将在城墙边上的菁军士兵勾下城墙。被勾住的士兵们惨叫一声,然后重重砸在城墙下面,摔得脑浆迸裂、骨肉模糊。

    长矛在冲车的孔洞中来回伸收,每次刺出,都要带走一条性命。城墙上的菁军因为这些冲车,而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尽量躲避冲车中伸出的、带着血迹的兵刃。

    远处的宁军阵中,令旗招扬,霹雳车投来的石头早已改变着落点,改为密集的、集中的砸在城楼与两侧没有宁军登上的城墙上。而此刻,随着令旗的挥舞,霹雳车投石的巨大声响已渐渐停息。

    城墙上,残肢断臂和着鲜血肆意抛飞。一条条上一刻还鲜活的生命迅速消逝,宁军与菁军在城墙上纠缠着拥挤着。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牛,将最后一丝潜力都榨干出来,只为将顽强的对手压倒下去。

    李成业就像一块顽石,没有声响,没有停顿,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顾忌和怜悯,甚至没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闪不避,浑若一个杀神。每一刀,都是致命一击。

    很快,李成业跳到城墙上,一颗头颅被他抓着发鬓举起来:“菁军都尉人头在此!不要命的尽管来!”

    这一声爆喝似乎抽干了对面菁军的所有勇气,当他们确认那颗头颅来自自家都尉时,纷纷放下兵器,跪地求饶。

    李成业轮倒斩向那杆绣着“菁”字的大旗,旗杆只抵御了不到一弹指的工夫,便咔嚓一声被折断。在落地之前,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阵风,倏然展开,露出那残破的金色“菁”字。

    “綦江——!破!”

    李成业兴奋的大吼。

    城墙上传来一片欢呼,疲惫中带着野心和杀气的呼嚎传遍整个战场,但又戛然而止——他们只是刚刚攻下了一段城墙,离真正的胜利,还差的远。

    望车中的宁泽轻轻吐出一口气,捋了捋颌下的短髯:

    “曌军,必胜!”

    顺德十年,白藏一月二十五日

    曌国边疆,日月原,贤王部大营

    卯初•日始•单阏

    天边一缕朝阳此刻正沉钝地从连绵的大山后面腾出,略为乌黑的云彩被勾勒出金黄的镶边,映衬着日月原上连绵的营帐。

    大营之中,一阵号角悠悠响起,有人高叫:“突威军虎贲营到营点卯——!”

    军营大门轰然洞开……

    在一片黑暗中,周玉明眯着凤眼,愉快着嚼着薄荷叶,从高高的了望塔上鸟瞰着躁动的军营。

    “嗯……”他忽然发出惬意的哼声,将手搭上腰间别的赑屃敲棒。

    这时,一名士兵奔上望塔,奉上军报:“王爷,宁军加急军报。”

    “哦?”

    周玉明有些惊讶,他接过军报,皱着眉略扫了一眼。军报上除了报上宁军已将綦江城攻下的捷报以外,还写了目前突威军所占领的郡县。

    另外,还苛责了周玉明不出兵的举动。

    宁军攻入城中的战斗出奇顺利,刘安白听到南城门被攻破后,便迫不及待地帅军投降。宁军再未损一兵一卒,少数负隅顽抗的菁军见大势已去,也不敢反抗。

    “送军报的人呢?”周玉明盯着捷报,特意问道。

    脚边半跪的士兵立刻回道:“已然回去了。”

    周玉明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军报叠成一个小块,塞进腰带中,然后慢慢踏下望塔。

    綦江城已然被攻下,他这把刀,也该要出鞘了。

    目下,他要和几名心腹商议一下,尽快开拔。

    “哟,都醒了?”周玉明撩起帐帘走进大帐。

    长案前,崔鼎、赵虎臣等一众将领都在,只不过个个木着脸,像人欠他们五百吊似的——某个混蛋实在太过让人气愤了。

    戚景焕自进了军营后就开始不断找茬挑衅,贤王没有什么表示,他们便也只能忍着。可任谁也忍不了这么个混帐东西在身旁没事找事。

    周玉明并不管这些,戚景焕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毕竟凭他一句话就可以要了对方的脑袋。只是他对突威军的情况并不熟悉,还需要戚景焕这个都尉来为他“引路”。

    “这是宁军的捷报。”周玉明笑着,捏着军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綦江城已被宁军拿下,它附近的郡县也都被攻克。至于突威军,此刻大约已经在菁地内推进了数百里,拿下的乡镇不计其数。”

    “我们也要行动了。”

    周玉明的凤眼中闪着令人胆寒的寒光。

    对出兵此事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可綦江城迟迟未被宁军拿下,这令他更加焦急。但目下綦江城破,他终于可以开拔,心头不免添了丝兴奋。

    “什么时候开拔?”角落里,一名五大三粗、长得有些骇人的都尉开口了。

    他就是戚景焕。

    周玉明瞥了眼他,淡淡回答道:“今日巳时。两个时辰准备,人马口粮都要给我带够了,直入菁土。”

    “不行。”戚景焕口中风轻云淡地吐出这两个字,他瞅了一眼周玉明,挑了挑眉,傲慢地说:“我军还需休整,要明日才能开拔。”

    周玉明闻言一怔,旋即怒火中烧,厉声喝道:“戚景焕!你难不成是想抗令不成?”

    “我帅突威军来只是帮场子。王爷若是不悦,尽可以独自前往,不带我突威军。”戚景焕嘴角上挂着淡淡的笑。

    这话一出,帐内的众将都变了脸色。这个戚景焕真是不想活了!仗着自己的军功,竟然敢向贤王挑衅。

    “戚景焕你放肆!”周玉明狠狠一拍长案,翻身跳上去的同时,抽刀出鞘,刀锋直指戚景焕的眉心。

    “你以为你是你家戚将军的爱将就可以对我放肆?!老子告诉你!就连戚为逸也不敢这么对老子说话!”

    周玉明圆瞪凤目,一刀劈入戚景焕所坐椅子的扶手,厉声道:“如此藐视我等,我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他拔出刀来,望戚景焕面门便劈。后者被惊得跳起来,猛地把身边的吴嗣推开,从一干将领之间穿过去,望帐外跑去。周玉明怒睁凤眼,提着刀追上去。

    “哎呦,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贤王拉住啊!”冷辅明急忙对着着崔鼎、赵虎臣等一干将领喊道。

    “追!”崔鼎这才做出反应,一群人轰轰追过去。

    白璞瑜处变不惊,他并没有动,而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方子信。方子信也愣在原地,看了看冷辅明:“我也去?”

    “废话!”冷辅明急的几乎要把拂尘甩在他脸上。

    方子信怯怯道:“那可是王爷啊……”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想让戚景焕死,还是忌惮周玉明的凶悍。冷辅明一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这是个能力问题;追不追,这是个态度问题。

    于是方子信和白璞瑜也朝那边赶过去,不过跑得不是很积极。有意无意地,谁也没管冷辅明追不追,就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

    冷辅明呆立在瞬间空荡荡的营帐内,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

    戚景焕藏在两座营帐的过道中间,焦虑地向外望去。在他的对面,几个将领正尽力拦着挥舞长刀的周玉明,个个焦急无比。

    除了他们的嚷声,外面一直很安静,营帐间不断有士兵路过,远处还有隐隐的点卯喊声。

    “王爷,这个人不能砍啊。砍了他事小,影响灭菁大业事大。”赵虎臣尽力拉住周玉明握刀的手,忙不迭劝道。

    他说的没错,戚景焕若是死了,突威军中肯定议论纷纷,士气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战前斩将,极为不利。

    “老子当然知道轻重缓急,就是吓吓他。”周玉明嘴上这么说,可身体依旧尽力朝着戚景焕冲去。

    崔鼎瞪圆虎目,伏到周玉明身旁,低声叫道:“六哥儿,你吓也吓了,咱就收场吧。”

    他突然伸出两手,抓住周玉明的狼腰,尽力一提,将对方扛在肩上,然后旋风般地朝军帐内跑去。赵虎臣等人一愣,旋即簇拥着他跑向营帐。

    “快快快,看着那王八蛋去,别让他过来。”周玉明双脚才刚刚落地,便对吴嗣下达命令。

    吴嗣点点头,立即走出帐外,快步走向远处躲着的戚景焕。

    “来来来。”周玉明用手指叩着案角,环视周围,催促道:“赶紧,谁去再吓吓他,然后再把他的脾气给老子捋顺了。让他给我乖乖带兵开拔。”

    帐外,戚景焕正不知所措的朝军帐内张望。他不敢离得太近,之后在远处歪着头看,身体做出一种可以随时逃跑的可笑姿势——他很怕周玉明提着刀再冲过来。

    帐口突然出现一道人影,这吓得戚景焕动作一僵,转身欲逃。

    “戚都尉。”身后的人叫了一声。

    戚景焕立刻听出这是吴嗣的声音,便停住脚,佝偻着身子凑到吴嗣身旁,低声探问道:“敢问贤王现在……”

    吴嗣冷哼一声,有些不屑地回答道:“你觉得呢?在众人前大放厥词,是我,我也砍你。”而他这边话音刚落,帐内立刻适当的传出一声“老子宰了他”。

    “唔,是是是。”

    戚景焕头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连忙捏着袖子擦了擦,同时问吴嗣:“依您之见,我该如何?”

    吴嗣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方子信的喊声——“喂喂喂,你怎么还在这里啥愣着?还不赶紧去下达军令?误了时辰可不好了。”

    方子信的目光并没有在戚景焕身上,而是对准了吴嗣。他摸摸自己头上的逍遥巾,抬起头,对吴嗣言道:“王爷正在气头上,你可别找不自在。”

    “那是了。”吴嗣嘿嘿笑起来,急匆匆地去了。

    方子信眯眯眼,瞥了眼窘迫的戚景焕,转身要回到军帐里。

    “方先生救我!”戚景焕急忙揪住方子信的衣袖。

    方子信转过头,紧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心底正在暗暗冷笑:“你让我怎么救你?”

    戚景焕扭头想了下,连忙道:“您和王爷关系好,为小人说几句好话,饶了小人吧。”

    “哼。”方子信冷笑一声,然后低声骂道:“你个不知轻重的东西。莫说是你,就算是突威军将军戚为逸来了,王爷说砍,不也是一句话的事?你于人前给他难看,你这不是找死吗?”

    戚景焕愣了一下,然后扑通跪倒:

    “万请方先生救我啊!”

    “行了行了。”方子信甩甩手,用手往远处一指:“现在赶紧叫突威军拔营起寨,辰时动身起兵,我去跟贤王说说,看能不能饶你一条狗命。”

    戚景焕欣喜若狂地站起身,连忙跑去下令。

    卯•旭日升

    日月原,贤王部大营,贤王大帐

    “你是说他给你跪下了?”周玉明大笑着,递给崔鼎一卷薄荷叶。

    “是啊。”方子信苦笑道:“我是真没想到,这人色厉而胆怯,吓唬一下就孬了。打起仗来,不能是个孬种吧。”

    周玉明摇摇头,笑道:“应该不能,突威军里的都尉,应该有过人之处。”他扭头看看坐在椅子上假寐的冷辅明,往嘴里塞了段炸番椒。

    “六哥儿,这次出兵,你是不是还要言讲一番啊?”崔鼎嚼着薄荷叶,两手情不自禁地摸上腰间别的双锤。

    周玉明皱皱眉,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嚼着炸番椒先想了想,然后回答道:“是,还真是得说说漂亮话,但还是等过了腾蛟道再说吧。”

    顺德十年,白藏一月二十七日

    曌菁边疆,腾蛟道,龟崖

    未初•日中而昃•协洽

    腾蛟道中的某些地方非常黑,只有若隐若现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恰似萤虫的点点星光。

    从下往上看,悬崖上面直立陡峭,而悬崖顶自下而上圆润光滑,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植物,像一只刚钻出水面的大龟。大龟的脖颈下面的悬崖再也不那么陡峭,而是平缓的隆起,到谷底又慢慢的收拢,像是硕大的龟身。

    这是腾蛟道中的龟崖。

    周玉明立在崖上,微眯凤眼,像是在眺望远方的大地。他在此地已经立了有一刻,一直不言不语,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六哥儿,你这是看什么呢?”赵虎臣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一直跟着周玉明在这里站着,实在搞不清楚对方在看什么。

    周玉明目光还在远处,没有回答他,而是提了一个不想干的问题:“你以为,今日入菁可好?”

    赵虎臣握握腰间的剑柄:“将士们才刚休息半个时辰,不如……明日?”

    他们马不停蹄地行进了一天一夜,这才刚刚抵达腾蛟道——辎重影响了他们的速度。如果这个时候入菁,人困马乏之际,很容易出师不利。

    赵虎臣的担心很有道理,入菁后的安营扎寨也是个糟心事。很有可能几天都没有办法好好休息,与其这样,倒不如养精蓄锐后再入菁。

    可周玉明轻轻摇了摇头,将手搭在腰间的赑屃敲棒上,说道:“我们已经慢了,不能再慢下去了,告诉兄弟们,等入菁后,我一定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赵虎臣眉头一皱,拱手退去。周玉明立在崖头,感受着谷底吹来的冷冽寒风,重重叹了口气。

    乌沉沉的云雾已经慢慢隐去,谷顶一片蓝天,浮着几片金色浮云,一注阳光像闪电一样落在周玉明所在的崖上,将他照耀的像仙人一样。

    周玉明俯视着黑漆漆的谷底,望着那点点的火光,他疲惫坐在地上。

    “怎么,累了?”冷辅明穿着一身黑袍,从远处慢慢踱过来。

    “累。”周玉明似乎并不愿意多说话。

    “为将者,就该如此。”

    冷辅明捋捋长髯,在周玉明身旁坐下:“大凡将以五才为体,五谨为用。所谓五才者,一曰智,二曰信,三曰仁,四曰勇,五曰严。非智不可以料敌应机,非信不可以训人率下,非仁不可以附众抚士,非勇不可以决谋合战,非严不可以服强齐众。”

    冷辅明笑呵呵的:“王爷,你可是五才都占了。”

    “狗屁。”周玉明翻了个身,喃喃回道:“论智我不如你,论勇比我强的大有人在,这五才,我并不精。”

    冷辅明大笑了起来,花白的胡子抖动着:“所以皇上磨练你。”

    “那敢问,五谨又是什么?”周玉明从腰带间摸出一片薄荷叶。

    冷辅明眯眯眼,舒了口气,缓缓道:“所谓五谨者,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诫,五曰约。理者理众如理寡——旌旗有分,金鼓有饣希,,故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备者出门如见敌——行则整战阵,住则严防守。果者见敌不怀生——传曰:杀敌为果,致果为毅。诫者虽克如始战——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约者法令省而不烦——政烦则人惰,水浊则鱼病。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王爷还有九术。”

    “哪九术?”周玉明来了兴趣,翻身坐起。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知其饥寒,悉见其劳苦;事无苟免,不为利挠,有死荣而无生辱;贵而不骄,胜而不逸,贤而能下,刚而能忍;奇变不常,动静无端,转祸为福,因危立胜——自绑菁帝可窥得一二。”

    冷辅明喳喳嘴,又道:

    “进之有重赏,退之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足轻戎马,力越十夫,善用短兵,长于射之;临高历险,驰射若飞,进则先行,退则为殿;气凌三军,志轻强虏,怯于小战,勇于大敌;九曰见贤思齐,见善若不及,从谏如流,宽而能刚,简而少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