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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孤城白发兵(一)

    走阴,又名“过阴”。

    这是一种穿梭阴阳的法门,生人有所欲求,故而访鬼问阴,北宋的包拯便常到阴间取证断案,成为一段著名传说。

    走阴人往往都是天生的,根骨八字奇异,旁人羡慕不来,不过,借由野茅山法器,路左这个没天赋的俗人,也能去中阴界逛上一圈。

    猫尾巴卷起毛笔,涂涂抹抹。

    路左盘腿坐在炕上,精赤着半个身体,皮肤上绘满了古拙的篆文。

    这些篆文仿佛有生命的小蛇一般缓缓蠕动,墨色中隐隐透着淡红。

    炕下一双鞋,一只正放,一只倒放。

    正放是去路,倒放是归途。

    “张嘴。”

    肉乎乎的梅花猫爪举着一枚大钱,塞进路左嘴里。

    “睁眼。”

    啪,一枚槐叶贴住了路左的右眼皮。

    “拿好。”

    路左抬起手,接过一根……额,鸡毛。

    “鬼语不同于人言,所以要含压口钱;中阴界半阴半阳,所以要遮一只眼。”

    南北解释道,

    “鸡毛是救命用的,千万收好。若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捏碎鸡毛,我会立刻接你回来。活人莫跟野鬼较劲,你小子别逞强哈。”

    她指了指拴在炕角的大公鸡,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扑棱了两下鲜艳的翅膀。

    “了解。”

    路左点点头。

    “那便去吧。张坚固李定度,在那头等着你呢。”

    南北推来一碗饭。

    饭是倒头饭,上头插着三炷燃香。

    说来奇怪,路左是个精神茁壮的人,可一闻这个味道,脑袋就变得昏昏沉沉的,眼皮像是有千钧重,忍不住合上。

    “有这种好东西,不比蒙汗药好使……”

    这是路左昏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冷!

    很冷!

    路左猛地睁开眼,刻骨侵髓的寒气令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他抬眼向四下望去,视野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飘飘洒洒的大雪,千里万里,被涂成了茫茫一片素白;

    另一半却是荒芜的焦土,一脚踩下去,土壤中渗出浊黄的液体,空中飘的不是雪花,而尽是纸钱冥钞。

    只是……

    “樵县呢?”

    路左扭头,看向身旁一个金光小人。

    无论阴阳,张坚固依旧是金灿灿的模样,古衣高冠,香火缭绕。

    “这里便是樵县。”

    张坚固指了指脚下。

    路左挑起眉头,“我以为,至少会有座城。”

    中阴界是阳世的倒影,即便阴阳有别,差别也不该如此大。

    “这便要与你说道一番了。”

    张坚固摇头晃脑,

    “说阴阳道阴阳,左一句阴阳相隔,右一句阴阳有别,但你可知,这阴阳两界最大的区别在何处啊?”

    “人鬼?”

    “非也。”

    “生死?”

    “非也。”

    张坚固似乎很享受这种说教的感觉,或者说,绝大多数自命不凡的人,总会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要我说,阴阳两界最大的区别,阳界是心随物动,阴界则物由心生。你且来看——”

    他伸出一根指头,指向万里雪野,

    “在阳世,樵县就杵在这儿,你看或不看,樵县依旧是樵县;

    “可在中阴界,夜不收是老大,他们眼里没樵县,樵县便从未存在。

    “唉,其中道理,吾等也是上百年才琢磨出些许滋味,跟你讲了你也不懂。”

    路左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唯物唯心呗。”

    “喂啥?”

    “跟你讲了你也不懂。”

    路左四下环顾一圈,“李定度呢?偷懒了?”

    “哦,他去寻个向导……”

    “救我!救我!”

    一声惊呼窜进了耳朵眼。

    路左扭头一瞅,李定度惊慌失措飞奔而来。

    身后正撵着他的,右眼里是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猪,鬣毛根根犹如钢针;

    左眼里,却是一只裹满烈火的烧死鬼,依稀能瞧出曾经是个胖子,浑身流淌的油脂烧都烧不干。

    “这便是他找来的向导?”

    路左嘿了一声,手腕一翻。

    剔骨刀凭空闪在掌心里,朝着烧死鬼一记直刺!

    咚!

    一人一鬼悍然相撞,路左眼前发黑,魂魄被鬼气一冲,比挨刀子还疼。

    “……”

    烧死鬼缓缓拧动脖子,望向路左,烧焦的皮肉噼啪爆开,嘴里迸出一声尖啸:

    “是你?是你!”

    路左晃了晃头,眯眼再仔细一看,终于认出了对方是谁。

    “许大善人?”

    嚯,这厮果然耐烧。

    念头刚起,又是一次冲撞。

    路左额头青筋一涨,身形飘摇不止。

    “你这凶徒,活活烧死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许大善人狰狞大笑,

    “活着受你委屈,死了若是还受委屈,那爷爷我不是白死了么?”

    “……”

    路左咧了咧嘴,闭上左眼。

    视野中只剩下一头发狂的野猪。

    野猪前拱,刀光一闪!

    噗嗤一道血箭冲起,路左踩着低埋的猪头腾跃而起,锋刃顺势掠过猪背,剖开了一道鲜红刀痕。

    “斗不过鬼,我还宰不了猪?”

    路左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眼神。

    他此时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再杀对方一回,能不能再抽一个新本事?

    野猪痛得直哼哼,就地打了两个滚,鲜血融化雪水混成了血泥,糊住了伤口。

    它猩红着双眼,再次朝路左凶猛拱来。

    这时候。

    两支羽箭簌一声响,戳进了它的颈部血管!

    猪皮厚重,但这羽箭劲头更足,竟然没进去了三寸有余。

    野猪身子一歪,摇摇晃晃撞上一棵粗松,肥壮躯体抽搐了两下,被树枝抖落的积雪盖住,没了动静绝了性命。

    箭响之时。

    路左探手一抓,捞过两个金光小人,一个滑步便闪到了半块岩石后头。

    雪地里掀开一张羊皮,一道弯弓搭箭的人影冒出头来。

    路左眨了眨眼。

    右眼里,是个裹着裘衣的老卒;

    左眼里,是个磷火幽幽的阴兵!

    老兵背上担着一担木柴,走到松树下,抽刀拨开积雪,朝肉滚滚的大野猪踢了两脚,满意点头。

    “不错,够一顿伙食了。”

    他又朝路左抬了抬下巴:

    “小子,出来罢。”

    “……”

    路左默然,紧挨着石头,目光扫过一片白茫茫。

    一把弓,射不出两支箭。

    还有一个……

    “呵,人不老实,眼睛更不老实。”

    老卒拎着一柄雁翎刀来到路左面前,挡住了目光。

    他满脸干瘪皱纹,活像是枯死的树皮,稀疏白发夹着粗糙的砂石雪粒。

    “哪里来的汉家子?你不知道,这大山里有鞑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