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勾陈天官 » 第三十二章 孤城白发兵(二)

第三十二章 孤城白发兵(二)

    “姓名?”

    “路左。”

    “籍贯?”

    “流籍。”

    “营生?”

    “屠子。”

    “出关做甚?”

    “额……算是访友吧。”

    “这时节,关外除了我们夜不收,便只有鞑子。你一个流籍的屠子,访的是哪个友?”

    “谁有缘,访谁呗。”

    “呵呵。”

    老卒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路左,“我信你不是鞑子的探子了。探子的谎话,不会像你一样编得像个笑话。”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路左回以微笑。

    两人跋涉在一片雪地上,老卒担着柴走在前头,路左拖着野猪跟在后头。

    野猪用树藤绑在一架粗制的爬犁上,抹平了两人的脚步。鹅毛大雪飘飘,转眼就将残留的痕迹抹了个干净。

    老卒将整个后背毫无保留暴露在了路左眼前,但是不管路左的步伐是快是慢,始终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五步远。

    另一个夜不收也没有露头,路左知道,一旦自己摸上刀柄,便会有一支羽箭精准戳进自己喉咙。

    只是……

    “有必要演得这么入戏么?”

    路左嘀咕。

    脚步不停,在路左的视野里,一只脚咯吱咯吱踩塌了雪壳,另一只脚下踩的,却是黄泉浸泡的亡土。

    那老卒背上担着的,哪里是什么柴火?明明是一只只被削成人棍的肋骨小鬼!

    中阴界,是夜不收的地盘。

    自己能占着“物由心生”的便宜,和烧死鬼许大善人过上两招,却肯定对付不了塑造了樵县整个中阴界的夜不收。

    这种情况下,对方的提防,就显得,很是违和了……

    路左怀里,两个金色小人探头探脑。

    张坚固:“这些夜不收,疯疯癫癫的。”

    李定度:“不怕恶鬼讲道理,就怕恶鬼是癫子。”

    老卒脚步稍稍一顿,回头笑道:

    “我还想问呢,这寒冬腊月的,你小子从哪捡了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好生吵闹。”

    路左把两个小人往怀里使劲一按,“风雪寂寞,留着做个伴。”

    “饿得急眼,也能当顿饭。”

    老卒点点头,

    “不过,今天你是饿不着了。跟我回墩堡,有你一顿好饭菜。”

    路左默不作声。

    “怎么,不愿意?”

    “看来,我好像没得选。”路左耸了耸肩。

    对方分明还是心存犹疑,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鞑子的探子”,要带自己回去看管。

    “你们喜欢演,我奉陪。”

    路左眼神晦暗。

    这些神啊鬼啊的,似乎都喜欢这个调调。

    墩堡,顾名思义,是明军设立在边疆的哨所,负责传递烽火,也负责来往夜不收的休整供给。

    早个一二百年,那时候女真还是大明的听话奴才,辽东的墩堡的主要防御对象是蒙古诸部,比如……瓦剌。

    “别看我是个老梆子,我们墩堡,小伙子可不少,都是年轻后生,你们聊得来。”

    老卒笑呵呵的,

    “就是有一点不好。”

    “不好在何处?”既然打算演戏,路左自然要做好捧哏。

    “路不好走。”

    “怎么个不好走?”

    话音未落,老卒突然身形一矮,藏在了一个雪坡后头。

    不用他多言,路左已经听到了雪坡另一头传来的嘈杂声响。

    马嘶人嚷。

    山坡下是一个营地,三十几号人马,个个披发左衽,围着一颗穿在骑矛上的人头,唱着音调嘶哑的歌谣。

    营中升起一股股炊烟,飘向和营地遥遥相对的墩堡。

    夕阳之下,烟火浓艳,把堡墙吹成了鲜红的颜色。

    而在路左的左眼里,这些瓦剌人是一颗颗枯槁人头,所谓歌声,是阴风穿过他们空洞眼窝的空腔回音……

    “这路可以绕吧?”

    三十多人马,对峙尚可,却做不到包围墩堡。

    “我不绕。”

    老卒却摇头,他指了指骑矛。

    “那颗脑袋,是我一个小兄弟的。那兄弟读过几天书,平时最喜欢显摆,常说什么落叶归根,说哪怕就是死了,也要把尸身运回山东老家安葬。尸身我们是找不齐了,鞑子的马蹄太重,但这颗头,我得带回去,也算给他爹娘一个交代。”

    老卒卸下木柴,交给路左。

    “后生,你带着柴火和万里哼绕路,进了堡,叫他们烧火炖肉。等我冲围回去,正好赶上一顿热乎的。”

    路左笑了笑,“不怕我是鞑子的谍子,卖了你换牛羊啊?”

    “你试试呗。”

    老卒拍了拍路左肩头,语气意味深长。

    “得,稍后再会。”

    话音一落,路左拽着柴火爬犁离去,动作没有半分拖沓。

    夕阳渐斜。

    暮色一点点笼罩了营盘,穿着人头的长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老卒将羊皮裹在身上,缓缓抽出腰间的雁翎刀,扯下一条破布连刀柄缠住手腕,牙齿咬着布条打了个结。

    夕阳薄光投在他脸上,褶皱五官阴影轮廓斑驳,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老狼。

    差不多了。

    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出来。

    蓦地。

    一支羽箭刺破暮色,射中了一匹瓦剌战马!

    营盘里的瓦剌人本来已经唱累了,坐在地上胡乱哼哼着,忽听得马儿一嘶,杂乱的蹄声,呼喊声,弓弦声,顿时响成一团。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卒裹着羊皮一跃而下,滚下了山坡。

    “有……”

    一个牵马瓦剌人瞪大眼睛。

    话音刚起,羊皮里头滚出一抹刀光,掠过了他的喉咙!

    鲜血溅红雪白的羊皮。

    老卒摆肩抖开羊皮,顺手夺来缰绳,在疾奔中翻上马背。

    他没有像骚动的瓦剌人那样大喊大叫,只是默默抿紧了嘴巴,脸颊肌肉紧绷,勾勒出一抹锋利的弧度。

    “明狗!”

    又一个瓦剌人大喝着,开弓搭上狼牙箭。

    嗖!

    一支羽箭激射而来,刺穿了这个瓦剌人的眼眶。

    狼牙箭脱离弓弦,给老卒眼角留下一道浅痕。

    刀光舞动,战马奔腾,老卒趁着大部分敌人没反应过来,已经策马奔到了营盘正中。

    他身子前倾,毫不犹豫地探手抓向了骑矛!

    然而,却有另一匹战马更快一步。

    马上的人来自旁边山坡,起步比老卒稍慢,夺马杀人这一套流程却还更快上几分,动作之迅猛,冲势之凌厉,简直像是扑杀野兔的海东青!

    呼啦!

    一只指节修长的巴掌猛地握住矛杆,向上猛一拔,矛尾翻出乌黑的泥土。

    老卒顺着手掌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稍后再会”的后生脸庞。

    “这路确实难走,我都迷路了。”

    路左眼神明亮,

    “你看,这不就再会了?”

    沿边夜不收及守墩军士,无分寒暑,昼夜了望,比之守备,勤劳特甚。

    ——《明英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