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叠的痕迹
筱竹——我们班的转学生。
容貌端丽，头脑聪慧，再加上已经念过一次高二的缘故，成绩好得吓人。能言善谈的态度和大方得体的言辞，以及时常挂在脸上的自信微笑，让她不仅深受老师们喜欢，在同学之中的人气就更是不必多说。总而言之，就是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好感的那种完美少女。
——是的，“大多数人”。
[也就是说，镜无你遭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完美少女’的欺凌？]
我对着手机屏上显现的文字叹了口气，接着慢慢敲起字来。
[不是‘欺凌’啦。再说，‘传说中的’是什么称呼啊。要说的话，也只是持续着从不接触的状态而已。]
我回想起那凶恶至极的眼神，忍不住脊背一凉。虽说我与其他同学也处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的状态，他们也多少明白了我的脾性，不再愿意主动与我搭话。
但，老实说，像筱竹这样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管怎么说，人是趋向于规避风险的动物。筱竹却像是主动要把自己牵扯进麻烦事中一样，日复一日对我怒目而视——简直令人费解。
我非常确信我没有做任何冒犯她的事。
不如说——我逃跑还来不及呢。
[但是，你不是说了吗？她第一次见你就毫无愿意地恶狠狠看你，还在你背后说你“倒胃口”什么的。况且其他同学也多少察觉了你们俩之间的隔阂，已经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你了吧？]
[的确如此啦……]
[啊，难道是被你绷着脸的样子吓到了吗？]
[学长你在说什么啊。筱竹可不是我的气势能够压制的角色啊。]
[你太小瞧自己了，镜无。]
我不满地盯着那行字。不用转身我也知道，咏晨学长现在肯定是一脸讨人厌的微笑。他肯定是打算用这句话引诱我回头，我才不要上他的当。
[绷脸是本能反应。]
[可是，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会被吓跑的啊。]
[学长你又在装糊涂。除非以后人们能靠心灵感应来交流，否则是没有人会跑来当我的朋友的。不要再耍我了。]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啦。不管怎么说，你也不是天生就有这种交流障碍的，对吧？从出生到现在，哪怕一两个的朋友，也应该是有过的吧？]
我停住了动作。
被学长的无意之言触动的陈旧回忆像碎纸片一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闪过脑海。
——铺着石板路的小巷中，裙摆摇曳的少女。
微笑晕染成褐黄色的污渍。宛若杂波声一般的呼唤在我耳边响着，不断地、不断地——
“有、过。”
“……镜无？”
听到学长惊讶的声音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陷入恍惚状态的我，居然就这么出了声。燥热感染上耳根，我慌忙低下头。
糟糕，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说‘有过‘呢。”学长说，“为什么是‘有过’？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他。与其说是羞于出声，不如说是，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
“那个人怎么样了”……这种问题。
反正……反正已经与我无关了。反正是与我无关的事。
我就像中了什么魔咒一样，不断在心底喃喃自语。可是，那个时候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阔别多年的刺痛感，再一次……再一次苏醒了过来。
“那个时候”的场景……
“看来，是你暂时不想提及的事。”
学长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现在的你依旧还可以继续逃避……但是，不得不面对的日子总会到来。我希望你至少能明白这一点。”
……我为什么要明白。
我仿佛要把手机捏碎一般握紧拳头。
“哎呀，不行不行，作为亲切的学长，老是说教可是会被讨厌的啊。”话锋一转，学长又笑了，“我们刚才是在说那个‘完美少女’的事来着？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她会‘毫无理由’地讨厌你。
“没有没理由的事。就算只是一个小到令人难以察觉的契机，也能产生出人意料的影响。
“所以，镜无，你不想试着去调查一下吗？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把自己从那种尴尬的关系中解脱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要你去调查的话——你那个‘障碍’可确确实实会成为很大的障碍啊。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那个极富号召力的‘完美少女’迟早会把她个人的厌恶情绪传染给全班人的吧。那样的话镜无你的处境就糟糕了。”
我咬紧嘴唇沉默不语。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管不顾喋喋不休的学长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终于觉得无趣了吗？
忽然，“啪”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我下定决心了。”
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我本能地转过头去——咏晨学长正好挥起那本厚重的精装书，笑眯眯地望着这个方向——望着我。
“我来训练你，镜无。”
他说：
“为了让你告别恐惧症，交上朋友——我来当你的对象，我们一起学习怎样交流吧！”
大笨蛋。
——数不清是第几次，脑海中又冒出了这个词。
放学后的教室里，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唉声叹气。
回想起咏晨学长摆着一副不容拒绝的坚毅神情却说出傻瓜一样的宣言，我感到心脏抽痛，仿佛被强烈的悲哀感淹没。虽然我从没把他当做“可靠的学长”看待，不过我也从来没想到他会如此热血冲头，简直令人震惊。
什么“告别恐惧症”，“学习怎样交流”……把我说的像无可救药的不适应社会者一样。再说，我跟咏晨学长也不过是共用一室的同伴而已，虽然我们每天都会发很多短信，我也经常去杂物室打扰，也习惯了把所有发生在我周围的事都告诉他——
……唔。
这个暂且不提。
总之，我不认为我的“恐惧”能被轻易克服——因为我活到十六岁，至今依然为此所困。况且，又不是什么速成特长班，光凭咏晨学长说几句话，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原因在我。
我咬了咬牙。
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并且，也知道它是多么的难以克服。
所以——交什么朋友啊，学长那么想要交朋友的话自己去交不就好了。
明明那么啰嗦却一个朋友都没有——
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学长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不如说，我从来没在杂物室以外的地方看到过他。果然是因为年级不同吗？
不过考虑到我每次推开杂物室的门都能看到学长窝在里面这一情况，学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过只是个家里蹲而已。
——突然，一阵悦耳的铃声窜进我的耳朵。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沉浸于对学长的不公正攻击当中了。
唔……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像有点反应过度。
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是因为咏晨学长让我想起了竭力遗忘的“那件事”？还是——
一直在响的铃声停住了。
“喂，我是筱竹。”
我不由得浑身一震。流畅的说话声伴随着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接着椅子被推开，“哗啦”地在地板上拖动——身后的人向我走来。我立刻把脸转到相反的方向，以免和她目光相对。但仔细一想，她现在正忙于打电话，我这也可以算作反应过度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啪嗒”一声。
在筱竹的脚步声掠过我身边的时候，响起了微弱但清脆的声响。
（……？）
我谨慎地偏过脸来——我的桌脚旁躺着一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
再往前一看，筱竹挂在肩上的书包拉链半开，里面的书探出头来，摇摇晃晃。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筱竹很宝贝的，每天都拿在手上的那本笔记本。
不，我没有自虐到去关注一个仇视自己的人的程度啦。
只不过我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四目相对时，她手里都拿着那个本子而已。
被瞪得掉层皮自是不用多说，让人在意的事，每次瞪完我之后，她都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我就会听到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唰唰地写字。
说起来……我最近真的倒霉得不行，我该不会是被她诅咒了吧？
开个玩笑。
虽然我真的这么怀疑过。
望着用欢快语调说着话的筱竹，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书包没拉好，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掉了东西。眼看她就要走出教室，迅速捡起它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失去珍惜之物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
哪怕……只是个笔记本。
“……筱竹！”
转过身来的筱竹愣了一愣。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目光最终慢慢落到我手中的笔记本上——旋即，她瞪大了眼睛。
“——！！”
她伸出手一把抢过了那个笔记本。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表情——前一秒钟还灿烂地笑着的她，瞬间扭曲了脸孔，双眼好像要冒出火来一样死死瞪着我。
“你怎么能……别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空荡荡的教室中，回响着筱竹声嘶力竭的大吼声。被这一系列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预料到她会不高兴，但如此剧烈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是不是该道歉呢？
我如此没出息地踌躇着——无意间，我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是染着强烈的怨恨，乃至诅咒的恶毒眼神。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
“……”
脑海中再次响起那个令人不悦的声音。胸腔深处，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猛然窜起。
“……我什么都没有看。以后麻烦你把自己的书包拉好。”
我扔下当场呆愣的筱竹大步离开教室。惊人的灼烧感让我只顾埋头前冲，直到我坐上公交、耳边还回响着心脏的激烈搏动声时，才慢慢消退下来。
我这才意识到那句语气极不友好的话出自我的口中。
我抱着书包，深深埋下了头。
——没想到迄今为止自己说得最流畅的句子，居然如此富有挑衅意义。
然而，比起以往的不安与懊恼，我发现这次占据我的脑海的，却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感到难以理解。我感到抑制不了的愤怒。我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就快断裂——数年来通过自我压抑习得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到底是为什么。
——我反复询问自己。
到底为什么——她要那样仇视我？
我始终躲避众人的目光，只想在不受人关注的角落默默生活。我不主动去招惹别人，也从不做冒犯别人的事——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落到了我的头上？
冲动让我终于能够对她的无理言行做出反抗。但说到底，驱使我的还是那样一种单纯而激烈的感情。
——不甘心，还有恐惧。
是的。埋葬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竟在今天成为了我反抗已经根深蒂固的交流障碍的动力。
想到这里，我再次感到胸口刺痛，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场景”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重映。不停地、不停地——就像在嘲笑我这些年的努力忘却。
我紧紧捏着书包带子，捏得手心出汗。就在这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弄明白。
虽然我是个没出息的、只会逃跑的胆小鬼——
但至少这次，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筱竹讨厌我的原因。令她露出和“那个人”一样的眼神的原因，我绝对要……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给咏晨学长发了短信。
然而——
事实证明，我太高估自己了。
直到睡前还处于斗志昂扬的兴奋状态中的我，在一觉醒来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时候，忽然被满心的倦怠感袭击了。
所有的自我鼓励都打了水漂。我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糟糕。我翻来覆去地回以我那在进入睡眠之前还与我相伴的决心，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与自己联系起来，简直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日记一般陌生。
我肯定是脑袋坏掉了，才会想要做那种无谓的挣扎。
望着镜子里一脸阴沉的自己，我懊恼不已。
像这样丧失斗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种感觉，应该是我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最熟悉的东西了吧——以前我总是这样自顾自地燃烧斗志，没过多久又自顾自地销声匿迹，然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做回平常的自己。好在那些念头仅限于我的内心斗争，所以虽然很没出息，但也不会对我的角落生活产生什么影响。
可这次……
我望着放在床头的手机，心底一寒。
……我告诉咏晨学长了。
“不行，我拒绝。”
咏晨只是看了一眼手机就干脆利落地回答了我。
被拒绝了。
……至少也请犹豫一下或者回短信给我啊。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不过仅存的一丝希望被“啪嚓”踩碎的感觉果然不好受。
“我原本还打算要好好表扬一下勇敢迈出第一步的镜无，没想到你居然还没行动就说要放弃！学长我是不会允许你自甘堕落的！”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激动啊。还有，“自甘堕落”是怎么回事啊。
我被学长的反应弄得头痛不已。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愧疚。
“我想要帮助镜无你克服恐惧，因为你不可能总是这样生活在角落里。再说了，现在筱竹同学只是仇视你、吼你两句而已，但万一之后闹出什么更严重的事来怎么办？那样我会很伤心的。我很想帮你，可是你自己不振作的话，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不是吗？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啊，镜无！”
……我想用圆珠笔扎破脖子谢罪。
学长好像真的很生气。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
我完全不敢抬起头去看他的表情，于是战战兢兢地开始在手机上打字。都说动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看来，此刻我的本能在对比过“生气后如唐僧般的学长”和“根深蒂固的交流障碍”之后，毫不犹豫地给学长贴上了“危险度S级”的标签。
[对不起，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请让我接受训练，拜托了。]
我悄悄抬眼去看学长的反应。
他脸上的严肃表情就像坚冰融化一样迅速消失，转而变成了微笑。
……我该不会是上当了吧？
“那么，事不宜迟——让我们马上开始第一阶段的练习吧。”
好得意的笑容。
果然，学长才是那个该扎破脖子谢罪的人。
原本我只是想赶快消除学长的怒火，没想到却刚好踏进了学长的圈套。我实在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
“嗯？我脸上粘东西了吗？”
他装糊涂。
算了。
[那就先把学长的计划说来听听吧。]
“说的也是。”学长点点头，“昨晚我一直在思考对策。我觉得镜无你并非完全没有交流欲望——这一点，从你和我发短信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你是想要交流的，但是在你心中，一直有个东西在阻碍你。你无法克服它，你迈不过那道坎，于是你压抑自己，逐渐变得难以与人正常交流——我没说错吧？”
我心中咯噔一声，在暗叫“不好”的同时，头已经深深埋了下去。
这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不过，现在我光是压制那又要探头出来的记忆，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学长……果然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异常敏锐。
“看来我说对了。最根本的那个‘障碍‘，如果你能克服它的话，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但从你的态度来看，能在那么多年时间中始终对你影响巨大的‘障碍’，绝不是随口说几句就能简单克服的东西……所以我想，还是一步一步来比较好。这就是我说的‘第一阶段’的意思。”
学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而我所设想的‘第一阶段’，就是要你去解决这次的‘毫无缘由的敌视’事件。”
我瞪大了眼睛。而学长则无动于衷地望着我，完全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我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封短信：
[学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一连打了四个感叹号来表现我的震惊。
学长看着手机，笑了，然后摇摇头。
“我当然没在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这是你的‘首次出战’，我会给予你完全的指导的，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什么“首次出战”，你是哪个世界的人啊。]
“不要转移话题啊镜无，现在是严肃的作战会议时间。”
明明是你一直在鬼扯。
“镜无你缺少的，是‘可以信赖的交谈对象’，也就是俗称的‘朋友’。然而现在一个相当于‘学校偶像’的人毫无理由地排斥你，这可以算是你交朋友的最大障碍。虽然她目前并没有散布什么对你不好的东西，但她自身的态度会对她周围的人产生很强烈的影响。大家也许会像她一样逐渐开始怀疑你，孤立你，欺辱你——你被大部分人讨厌，只是时间问题。“
……学长在恐吓我。
不过看着他那认真的表情，让我完全没法怀疑他说的话。
不如说，我现在很害怕。我不认为解决筱竹对我的仇视我就能顺利交到朋友——但，我更不想被所有人讨厌。
“讨厌”——那是另一种关注。
“所以，我把那个‘传说中的完美少女’的问题放到了首位。镜无你觉得呢，这样合适吗？”
我默默地摁着手机：
[不管怎么说请先记住人家的名字。她叫“筱竹”，不是什么“完美少女”。]
“嗯嗯，那么就是同意了。”
学长完全无视我的意见。
“昨天是矛盾激化的起点……你和筱竹，因为一本红色的笔记本起了冲突，是吗？”
我叹了口气。
[是的。她说“别随便看别人的东西”，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可是你只是把她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还给她而已，对吧？”
[是这样没错……]
学长望着手机沉思了一会儿。
“她……只是生气而已吗？”
我愣了愣，脑海中自然浮现出筱竹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恨不得杀了我一样瞪着我，扯开喉咙大喊。她把那本笔记本死死地护在胸前，好像怕我抢去一样——
——嗯？
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再一次仔细回忆之后，我有些不确定地开始编写短信。
[……这么一说，她那时，好像在发抖。]
我对我的记忆很有自信。当时的筱竹尽管愤怒至极，但她紧抓着笔记本的双手，却不停地颤抖着。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连声音也是。
那很怪异。
我能感受到，那是与愤怒无关的另一种情绪导致的颤抖。
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但我不敢确定。因为不管怎么想，那个词都完全无法跟筱竹联系起来。
[她就像……在害怕一样。]
“我知道怎么做了。”
咏晨学长满脸笑容，如释重负。他不再说话，而是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他的黑色手机，开始快速地打字。
大概是为了让我能随时查阅吧。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安心。
几分钟之后，我的手机终于收到了短信。我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字将手机屏完全占满，并且往下翻了好几页才结束。这差不多是五条短信的量啊……我不由得佩服起学长的打字速度来。
我翻回最上面开始仔细阅读。结果刚看了个开头，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学长……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
“当然没问题，你就放心去做吧！”
学长信誓旦旦地说。我依然还心存怀疑，不过鉴于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决定暂且照学长说的去做，看情况行事。
我瞥了一眼腕表——现在时间七点二十，还有十分钟上课。我拉开椅子站起身，把书包背好。
“要走了吗？”
“嗯。”
我简短地应了一声，算是交了今天的作业。整理好塞在书包肩带里的衣领，我看了看依然坐在窗台上悠闲地翻书的学长，忍了几忍，最终还是拿出手机开始打字。
我到校的时间是六点。
平常我总是七点左右到校，早晨也不会到杂物室来。之所以今天那么早就跑来跟学长开“作战会议”，全都是因为学长的一封短信。
五点，我一觉醒来，打算反悔自己的开战宣言而给学长先发去一条“有事要说”的短信，接着开始无比艰难地在手机上组织理由。
我想这个时间学长应该还没起床，被当场呵斥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结果还没打几个字，学长的短信就发到了我手机上。
[正好我也有事要说。那六点到杂物室来找我吧。]
——[所以说，学长你到底是几点起就蹲在这里了啊。]
我终于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然而，学长却以一句“我马上收拾一下也要去教室了你快去上课”糊弄过去，然后把我赶了出来。
……算了。本来我也没指望能弄清这个谜。
咏晨学长果真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应该把他做成灯笼挂起来。
……好冷的笑话，而且好恐怖。
我慢慢走下楼梯。抬起头来，橙红色的朝阳悬在楼梯拐角的大落地窗外，将温暖的阳光洒进室内。
我不由得露出笑容。
清晨的阳光总是能让人放松下来——我想，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绝不会惹人厌的东西的话，那就只有阳光了吧。
温柔而柔软地将人暖暖包容的，可爱的存在。
“……！”
然而，我却在这温暖的阳光中瞬间变了表情，愣在原地。
要问为什么的话——
那个魅力四射的“完美少女”就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太阳，冷冷地看着我。
容貌端丽，头脑聪慧，再加上已经念过一次高二的缘故，成绩好得吓人。能言善谈的态度和大方得体的言辞，以及时常挂在脸上的自信微笑，让她不仅深受老师们喜欢，在同学之中的人气就更是不必多说。总而言之，就是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好感的那种完美少女。
——是的，“大多数人”。
[也就是说，镜无你遭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完美少女’的欺凌？]
我对着手机屏上显现的文字叹了口气，接着慢慢敲起字来。
[不是‘欺凌’啦。再说，‘传说中的’是什么称呼啊。要说的话，也只是持续着从不接触的状态而已。]
我回想起那凶恶至极的眼神，忍不住脊背一凉。虽说我与其他同学也处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的状态，他们也多少明白了我的脾性，不再愿意主动与我搭话。
但，老实说，像筱竹这样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管怎么说，人是趋向于规避风险的动物。筱竹却像是主动要把自己牵扯进麻烦事中一样，日复一日对我怒目而视——简直令人费解。
我非常确信我没有做任何冒犯她的事。
不如说——我逃跑还来不及呢。
[但是，你不是说了吗？她第一次见你就毫无愿意地恶狠狠看你，还在你背后说你“倒胃口”什么的。况且其他同学也多少察觉了你们俩之间的隔阂，已经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你了吧？]
[的确如此啦……]
[啊，难道是被你绷着脸的样子吓到了吗？]
[学长你在说什么啊。筱竹可不是我的气势能够压制的角色啊。]
[你太小瞧自己了，镜无。]
我不满地盯着那行字。不用转身我也知道，咏晨学长现在肯定是一脸讨人厌的微笑。他肯定是打算用这句话引诱我回头，我才不要上他的当。
[绷脸是本能反应。]
[可是，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会被吓跑的啊。]
[学长你又在装糊涂。除非以后人们能靠心灵感应来交流，否则是没有人会跑来当我的朋友的。不要再耍我了。]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啦。不管怎么说，你也不是天生就有这种交流障碍的，对吧？从出生到现在，哪怕一两个的朋友，也应该是有过的吧？]
我停住了动作。
被学长的无意之言触动的陈旧回忆像碎纸片一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闪过脑海。
——铺着石板路的小巷中，裙摆摇曳的少女。
微笑晕染成褐黄色的污渍。宛若杂波声一般的呼唤在我耳边响着，不断地、不断地——
“有、过。”
“……镜无？”
听到学长惊讶的声音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陷入恍惚状态的我，居然就这么出了声。燥热感染上耳根，我慌忙低下头。
糟糕，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说‘有过‘呢。”学长说，“为什么是‘有过’？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他。与其说是羞于出声，不如说是，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
“那个人怎么样了”……这种问题。
反正……反正已经与我无关了。反正是与我无关的事。
我就像中了什么魔咒一样，不断在心底喃喃自语。可是，那个时候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阔别多年的刺痛感，再一次……再一次苏醒了过来。
“那个时候”的场景……
“看来，是你暂时不想提及的事。”
学长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现在的你依旧还可以继续逃避……但是，不得不面对的日子总会到来。我希望你至少能明白这一点。”
……我为什么要明白。
我仿佛要把手机捏碎一般握紧拳头。
“哎呀，不行不行，作为亲切的学长，老是说教可是会被讨厌的啊。”话锋一转，学长又笑了，“我们刚才是在说那个‘完美少女’的事来着？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她会‘毫无理由’地讨厌你。
“没有没理由的事。就算只是一个小到令人难以察觉的契机，也能产生出人意料的影响。
“所以，镜无，你不想试着去调查一下吗？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把自己从那种尴尬的关系中解脱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要你去调查的话——你那个‘障碍’可确确实实会成为很大的障碍啊。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那个极富号召力的‘完美少女’迟早会把她个人的厌恶情绪传染给全班人的吧。那样的话镜无你的处境就糟糕了。”
我咬紧嘴唇沉默不语。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管不顾喋喋不休的学长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终于觉得无趣了吗？
忽然，“啪”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我下定决心了。”
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我本能地转过头去——咏晨学长正好挥起那本厚重的精装书，笑眯眯地望着这个方向——望着我。
“我来训练你，镜无。”
他说：
“为了让你告别恐惧症，交上朋友——我来当你的对象，我们一起学习怎样交流吧！”
大笨蛋。
——数不清是第几次，脑海中又冒出了这个词。
放学后的教室里，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唉声叹气。
回想起咏晨学长摆着一副不容拒绝的坚毅神情却说出傻瓜一样的宣言，我感到心脏抽痛，仿佛被强烈的悲哀感淹没。虽然我从没把他当做“可靠的学长”看待，不过我也从来没想到他会如此热血冲头，简直令人震惊。
什么“告别恐惧症”，“学习怎样交流”……把我说的像无可救药的不适应社会者一样。再说，我跟咏晨学长也不过是共用一室的同伴而已，虽然我们每天都会发很多短信，我也经常去杂物室打扰，也习惯了把所有发生在我周围的事都告诉他——
……唔。
这个暂且不提。
总之，我不认为我的“恐惧”能被轻易克服——因为我活到十六岁，至今依然为此所困。况且，又不是什么速成特长班，光凭咏晨学长说几句话，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原因在我。
我咬了咬牙。
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并且，也知道它是多么的难以克服。
所以——交什么朋友啊，学长那么想要交朋友的话自己去交不就好了。
明明那么啰嗦却一个朋友都没有——
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学长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不如说，我从来没在杂物室以外的地方看到过他。果然是因为年级不同吗？
不过考虑到我每次推开杂物室的门都能看到学长窝在里面这一情况，学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过只是个家里蹲而已。
——突然，一阵悦耳的铃声窜进我的耳朵。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沉浸于对学长的不公正攻击当中了。
唔……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像有点反应过度。
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是因为咏晨学长让我想起了竭力遗忘的“那件事”？还是——
一直在响的铃声停住了。
“喂，我是筱竹。”
我不由得浑身一震。流畅的说话声伴随着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接着椅子被推开，“哗啦”地在地板上拖动——身后的人向我走来。我立刻把脸转到相反的方向，以免和她目光相对。但仔细一想，她现在正忙于打电话，我这也可以算作反应过度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啪嗒”一声。
在筱竹的脚步声掠过我身边的时候，响起了微弱但清脆的声响。
（……？）
我谨慎地偏过脸来——我的桌脚旁躺着一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
再往前一看，筱竹挂在肩上的书包拉链半开，里面的书探出头来，摇摇晃晃。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筱竹很宝贝的，每天都拿在手上的那本笔记本。
不，我没有自虐到去关注一个仇视自己的人的程度啦。
只不过我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四目相对时，她手里都拿着那个本子而已。
被瞪得掉层皮自是不用多说，让人在意的事，每次瞪完我之后，她都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我就会听到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唰唰地写字。
说起来……我最近真的倒霉得不行，我该不会是被她诅咒了吧？
开个玩笑。
虽然我真的这么怀疑过。
望着用欢快语调说着话的筱竹，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书包没拉好，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掉了东西。眼看她就要走出教室，迅速捡起它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失去珍惜之物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
哪怕……只是个笔记本。
“……筱竹！”
转过身来的筱竹愣了一愣。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目光最终慢慢落到我手中的笔记本上——旋即，她瞪大了眼睛。
“——！！”
她伸出手一把抢过了那个笔记本。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表情——前一秒钟还灿烂地笑着的她，瞬间扭曲了脸孔，双眼好像要冒出火来一样死死瞪着我。
“你怎么能……别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空荡荡的教室中，回响着筱竹声嘶力竭的大吼声。被这一系列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预料到她会不高兴，但如此剧烈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是不是该道歉呢？
我如此没出息地踌躇着——无意间，我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是染着强烈的怨恨，乃至诅咒的恶毒眼神。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
“……”
脑海中再次响起那个令人不悦的声音。胸腔深处，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猛然窜起。
“……我什么都没有看。以后麻烦你把自己的书包拉好。”
我扔下当场呆愣的筱竹大步离开教室。惊人的灼烧感让我只顾埋头前冲，直到我坐上公交、耳边还回响着心脏的激烈搏动声时，才慢慢消退下来。
我这才意识到那句语气极不友好的话出自我的口中。
我抱着书包，深深埋下了头。
——没想到迄今为止自己说得最流畅的句子，居然如此富有挑衅意义。
然而，比起以往的不安与懊恼，我发现这次占据我的脑海的，却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感到难以理解。我感到抑制不了的愤怒。我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就快断裂——数年来通过自我压抑习得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到底是为什么。
——我反复询问自己。
到底为什么——她要那样仇视我？
我始终躲避众人的目光，只想在不受人关注的角落默默生活。我不主动去招惹别人，也从不做冒犯别人的事——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落到了我的头上？
冲动让我终于能够对她的无理言行做出反抗。但说到底，驱使我的还是那样一种单纯而激烈的感情。
——不甘心，还有恐惧。
是的。埋葬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竟在今天成为了我反抗已经根深蒂固的交流障碍的动力。
想到这里，我再次感到胸口刺痛，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场景”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重映。不停地、不停地——就像在嘲笑我这些年的努力忘却。
我紧紧捏着书包带子，捏得手心出汗。就在这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弄明白。
虽然我是个没出息的、只会逃跑的胆小鬼——
但至少这次，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筱竹讨厌我的原因。令她露出和“那个人”一样的眼神的原因，我绝对要……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给咏晨学长发了短信。
然而——
事实证明，我太高估自己了。
直到睡前还处于斗志昂扬的兴奋状态中的我，在一觉醒来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时候，忽然被满心的倦怠感袭击了。
所有的自我鼓励都打了水漂。我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糟糕。我翻来覆去地回以我那在进入睡眠之前还与我相伴的决心，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与自己联系起来，简直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日记一般陌生。
我肯定是脑袋坏掉了，才会想要做那种无谓的挣扎。
望着镜子里一脸阴沉的自己，我懊恼不已。
像这样丧失斗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种感觉，应该是我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最熟悉的东西了吧——以前我总是这样自顾自地燃烧斗志，没过多久又自顾自地销声匿迹，然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做回平常的自己。好在那些念头仅限于我的内心斗争，所以虽然很没出息，但也不会对我的角落生活产生什么影响。
可这次……
我望着放在床头的手机，心底一寒。
……我告诉咏晨学长了。
“不行，我拒绝。”
咏晨只是看了一眼手机就干脆利落地回答了我。
被拒绝了。
……至少也请犹豫一下或者回短信给我啊。虽然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不过仅存的一丝希望被“啪嚓”踩碎的感觉果然不好受。
“我原本还打算要好好表扬一下勇敢迈出第一步的镜无，没想到你居然还没行动就说要放弃！学长我是不会允许你自甘堕落的！”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激动啊。还有，“自甘堕落”是怎么回事啊。
我被学长的反应弄得头痛不已。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愧疚。
“我想要帮助镜无你克服恐惧，因为你不可能总是这样生活在角落里。再说了，现在筱竹同学只是仇视你、吼你两句而已，但万一之后闹出什么更严重的事来怎么办？那样我会很伤心的。我很想帮你，可是你自己不振作的话，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不是吗？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啊，镜无！”
……我想用圆珠笔扎破脖子谢罪。
学长好像真的很生气。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
我完全不敢抬起头去看他的表情，于是战战兢兢地开始在手机上打字。都说动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看来，此刻我的本能在对比过“生气后如唐僧般的学长”和“根深蒂固的交流障碍”之后，毫不犹豫地给学长贴上了“危险度S级”的标签。
[对不起，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请让我接受训练，拜托了。]
我悄悄抬眼去看学长的反应。
他脸上的严肃表情就像坚冰融化一样迅速消失，转而变成了微笑。
……我该不会是上当了吧？
“那么，事不宜迟——让我们马上开始第一阶段的练习吧。”
好得意的笑容。
果然，学长才是那个该扎破脖子谢罪的人。
原本我只是想赶快消除学长的怒火，没想到却刚好踏进了学长的圈套。我实在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
“嗯？我脸上粘东西了吗？”
他装糊涂。
算了。
[那就先把学长的计划说来听听吧。]
“说的也是。”学长点点头，“昨晚我一直在思考对策。我觉得镜无你并非完全没有交流欲望——这一点，从你和我发短信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你是想要交流的，但是在你心中，一直有个东西在阻碍你。你无法克服它，你迈不过那道坎，于是你压抑自己，逐渐变得难以与人正常交流——我没说错吧？”
我心中咯噔一声，在暗叫“不好”的同时，头已经深深埋了下去。
这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不过，现在我光是压制那又要探头出来的记忆，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学长……果然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异常敏锐。
“看来我说对了。最根本的那个‘障碍‘，如果你能克服它的话，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但从你的态度来看，能在那么多年时间中始终对你影响巨大的‘障碍’，绝不是随口说几句就能简单克服的东西……所以我想，还是一步一步来比较好。这就是我说的‘第一阶段’的意思。”
学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而我所设想的‘第一阶段’，就是要你去解决这次的‘毫无缘由的敌视’事件。”
我瞪大了眼睛。而学长则无动于衷地望着我，完全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我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封短信：
[学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一连打了四个感叹号来表现我的震惊。
学长看着手机，笑了，然后摇摇头。
“我当然没在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这是你的‘首次出战’，我会给予你完全的指导的，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什么“首次出战”，你是哪个世界的人啊。]
“不要转移话题啊镜无，现在是严肃的作战会议时间。”
明明是你一直在鬼扯。
“镜无你缺少的，是‘可以信赖的交谈对象’，也就是俗称的‘朋友’。然而现在一个相当于‘学校偶像’的人毫无理由地排斥你，这可以算是你交朋友的最大障碍。虽然她目前并没有散布什么对你不好的东西，但她自身的态度会对她周围的人产生很强烈的影响。大家也许会像她一样逐渐开始怀疑你，孤立你，欺辱你——你被大部分人讨厌，只是时间问题。“
……学长在恐吓我。
不过看着他那认真的表情，让我完全没法怀疑他说的话。
不如说，我现在很害怕。我不认为解决筱竹对我的仇视我就能顺利交到朋友——但，我更不想被所有人讨厌。
“讨厌”——那是另一种关注。
“所以，我把那个‘传说中的完美少女’的问题放到了首位。镜无你觉得呢，这样合适吗？”
我默默地摁着手机：
[不管怎么说请先记住人家的名字。她叫“筱竹”，不是什么“完美少女”。]
“嗯嗯，那么就是同意了。”
学长完全无视我的意见。
“昨天是矛盾激化的起点……你和筱竹，因为一本红色的笔记本起了冲突，是吗？”
我叹了口气。
[是的。她说“别随便看别人的东西”，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可是你只是把她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还给她而已，对吧？”
[是这样没错……]
学长望着手机沉思了一会儿。
“她……只是生气而已吗？”
我愣了愣，脑海中自然浮现出筱竹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恨不得杀了我一样瞪着我，扯开喉咙大喊。她把那本笔记本死死地护在胸前，好像怕我抢去一样——
——嗯？
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再一次仔细回忆之后，我有些不确定地开始编写短信。
[……这么一说，她那时，好像在发抖。]
我对我的记忆很有自信。当时的筱竹尽管愤怒至极，但她紧抓着笔记本的双手，却不停地颤抖着。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连声音也是。
那很怪异。
我能感受到，那是与愤怒无关的另一种情绪导致的颤抖。
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但我不敢确定。因为不管怎么想，那个词都完全无法跟筱竹联系起来。
[她就像……在害怕一样。]
“我知道怎么做了。”
咏晨学长满脸笑容，如释重负。他不再说话，而是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他的黑色手机，开始快速地打字。
大概是为了让我能随时查阅吧。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安心。
几分钟之后，我的手机终于收到了短信。我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字将手机屏完全占满，并且往下翻了好几页才结束。这差不多是五条短信的量啊……我不由得佩服起学长的打字速度来。
我翻回最上面开始仔细阅读。结果刚看了个开头，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学长……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
“当然没问题，你就放心去做吧！”
学长信誓旦旦地说。我依然还心存怀疑，不过鉴于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决定暂且照学长说的去做，看情况行事。
我瞥了一眼腕表——现在时间七点二十，还有十分钟上课。我拉开椅子站起身，把书包背好。
“要走了吗？”
“嗯。”
我简短地应了一声，算是交了今天的作业。整理好塞在书包肩带里的衣领，我看了看依然坐在窗台上悠闲地翻书的学长，忍了几忍，最终还是拿出手机开始打字。
我到校的时间是六点。
平常我总是七点左右到校，早晨也不会到杂物室来。之所以今天那么早就跑来跟学长开“作战会议”，全都是因为学长的一封短信。
五点，我一觉醒来，打算反悔自己的开战宣言而给学长先发去一条“有事要说”的短信，接着开始无比艰难地在手机上组织理由。
我想这个时间学长应该还没起床，被当场呵斥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结果还没打几个字，学长的短信就发到了我手机上。
[正好我也有事要说。那六点到杂物室来找我吧。]
——[所以说，学长你到底是几点起就蹲在这里了啊。]
我终于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然而，学长却以一句“我马上收拾一下也要去教室了你快去上课”糊弄过去，然后把我赶了出来。
……算了。本来我也没指望能弄清这个谜。
咏晨学长果真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应该把他做成灯笼挂起来。
……好冷的笑话，而且好恐怖。
我慢慢走下楼梯。抬起头来，橙红色的朝阳悬在楼梯拐角的大落地窗外，将温暖的阳光洒进室内。
我不由得露出笑容。
清晨的阳光总是能让人放松下来——我想，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绝不会惹人厌的东西的话，那就只有阳光了吧。
温柔而柔软地将人暖暖包容的，可爱的存在。
“……！”
然而，我却在这温暖的阳光中瞬间变了表情，愣在原地。
要问为什么的话——
那个魅力四射的“完美少女”就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太阳，冷冷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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