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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却说壶鸿离开西湖,从江都开始,沿循长江,拄仗步行,传法采药,救民积功,消耗两月,终抵夷陵。

    船至夷陵城外的九码头,恰值日暮西山,壶鸿虑着夜晚多有妖魔鬼怪,准备寻一道观挂单,无如遍寻邻近,徒劳无功。

    夕阳西坠,终在磨基山中觅得一间农家,土墙厚重高约丈许,斑驳零落,上映红辉,草茎亮如金丝,纹理看的一清二楚。

    门外松柏如林,郁郁葱葱,难窥真容,如非烟囱冒出青烟,夹着饭菜锅气,窜入壶鸿鼻内,真是百般难寻。

    壶鸿踩着松针,挨近农院,听见内有稚童嬉闹,叩门轻呼:

    “小道云游至此,夜路难行,乞求片瓦遮顶!”

    门内女童听见声音,操着稚嫩的声音:

    “阿母!阿母!有人!”

    片刻工夫,脚步窸窸窣窣,方才住定,便听一妇人操着楚音,隔门问话:

    “道长何方修行,为何不去寺观投宿?”

    “居士,小道法号广法,酉牌从西城码头下船,无奈时辰太晚,冬日关门又早,无法入城,又寻不到寺庙道观,只得作罢!出家人原不该叨扰生民,偏生此地,靠山近林,豺狼虎豹滋生如虫,为了性命,这才不得不冒昧求宿。”

    对于神话来说,夜入城池,绝非难事,只需脚步一蹬,便可入城歇息,何如,炼士非以法门炫世,乃以“苦己”、“实行”为主,既入凡世红尘,须尊世俗礼法,否则放纵心猿意马,贻害无穷。

    两月来,壶鸿日出而行,日落而栖,一步一脚印,未有动用半点真力方便己身,把那“苦己利人,性命同修”的修行圭旨贯彻于行,不特收获颇多善功,亦见诸多善行恶迹。

    门内女妇脚步窸窣,踌躇徘徊,终未回话,似有不愿。

    壶鸿本拟徒劳无功,准备离去,偏生一老婆子喊:

    “既是出家之人,快请进来,让老婆子拜拜!”

    “婆婆!天黑风高,家无男丁,怎可给陌生僧道开门?”

    “出家之人风霜孤苦,备受苦难,快快请来!”

    “婆婆!多闻僧道借机骗门,他又是个男丁,话语中气十足,可见是个壮人,这里孤儿寡母,若是……”

    老婆子坚决道:

    “老婆子一生信佛,茹素礼敬,神佛有灵,定时派人前来为我老婆子解厄释难的,快快去请,莫要耽误!”

    年轻女妇别扭几句,无法驳斥老妇,只得束着一对儿女,不令上前,而后神色凝重,缓缓抽开门闩,强勉笑容,欢迎壶鸿。

    “道长请!”

    她见壶鸿白发苍苍,面若婴孩,慈眉善目,心中戒意消了大半,忙将锃亮的镰刀背在身后,藏了起来,再见壶鸿含笑致礼,心中惭愧,面色一红,甚难为情。

    老妪身躯佝偻,老眼昏花,却懂观神,乍见壶鸿白须银发被那晚霞渲为金红色,霞光万千,以为神仙,肃然起敬,再迎两步,合十作揖:

    “道长云步陋居,令寒舍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多谢居士!”

    壶鸿得了老妪“请示”,向年轻夫人稽首后,这才迈过门槛,行至老妪三尺外,却又停下。

    那年轻女妇搂着一对儿女,满目狐疑的看着壶鸿。

    壶鸿入门迈了三步。

    第一步,见女童灵慧有余,男童目光呆滞,微微颔首;

    第二步,观老妇人白发萦头,神目浑浊,一副油尽灯枯、行将就木的模样;

    第三步,睹见年轻妇人一袭油光发亮、破破烂烂的褐布围裙,面容枯黄,却有美人骨相,不由纳罕,多打量一眼,再见她袖筒高卷,上臂雪白纤瘦,下臂枯黑如炭,暗思:

    “好个小姐身子丫鬟命!”

    那老婆子所传衣衫虽旧,却也整洁,不沾灰尘、油污,满像个破落的宦官人家。

    “老婆子斋道敬僧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气度的出家人,定是苍天怜见,令仙人到吾家解难!媳妇儿还不快快备上素斋?”

    老婆子近见壶鸿白发童颜,双目如星,强撑衰躯,跪在壶鸿身前,口中不住“阿弥陀佛”。

    壶鸿见老妪以佛号礼待,亦不见怪,笑答:

    “无量天尊,居士请起!”

    说着,虚虚一抬。

    年轻女妇见壶鸿礼节颇足,不似恶人,把那镰刀舍去,忙扶老妪起身。

    “道长,快请屋里!”

    “叨扰!”

    ……

    农院三丈方圆,西边种着柿树,东墙角种着一颗榴树,正中三间土坯瓦屋,另有猪圈、茅厕、灶房环布小院。

    那石磨、农具倒也齐全,鸡舍、鸭笼倒也不缺,唯独少了狗。

    堂屋屋檐下,青石堆砌,极为整齐,廊为夯土,凹凸不平,左廊闲置,木椅侧倒,上摆竹筛,径直三尺,内盛腌肉;屋内房梁上挂着狼耙、竹耙、锄头、铁锨。

    方至堂中,一吴老旧八仙桌,两吴原木太师椅子。

    老妪谦虚请道:

    “道长上座,屋内杂乱,不如寺庙清净!”

    老媼稽首一礼,转道:

    “楠儿,快烧滚烫开水,为道长沏茶!”

    吩咐完后,又道:

    “道长莫要嫌弃,农家贫苦,无有好茶待客,这还是前年,媳妇从娘家带回些黑茶饼!”

    “居士客气,山野道士,锅盔豆饼已是美物,不知珍馐,黑茶也是稀罕物件,寒冬腊月,有一口热汤热饭,那也是美味得紧!”

    ……

    片刻工夫,一碗黑茶沏了上来,热气滚滚,纵说壶鸿有真气护体,也感到温汤可贵。

    老媼料壶鸿乃是真仙,频求导人大法,意挽儿子。

    一番了解,方知乐家祖上,也是科举宦官出身,祖父乐海曾任正四品的按察副使,提刑浙江,纵不如海瑞那般清廉如水,也非贪官,仅靠司内节礼,家中日子,倒也应付得去。

    无如,乐海育有一子,小名徽贞,教养不差,偏生嫉恶如仇,乐海于杭州为官时,徽贞瞧不惯纨绔子弟欺男霸女,霸人田产,仰仗乃父官势,敲打纨绔膏粱。

    岂料,时日一久,惹来大祸。

    浙江布政使沈云丛的独苗沈丹,因霸占钱塘小绅妻室不成,气愤盈心,将其先奸后杀,并叫强梁夜袭其家,斩杀小绅家上下百十余口,震惊苏杭。

    事后,沈丹神志清醒,见钱塘士绅联合状告于他,惶惶如鼠,不知所措,被乐徽贞得知后,他以喝酒名义骗出沈丹,捆绑递解钱塘,叫知县办他个斩立决。

    沈云丛身为浙江右布政使,一省主官,权势极大,一面安抚钱塘士绅,一面打通关节,营救独子。

    金钱攻势,何等汹涌。

    钱塘士绅吃沈云丛许诺,加之珠宝安抚,又因小绅与他等不甚相干,息事宁人,来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巡道御使、知府知县以事主全家死绝,无人状告为由,来了民不举官不究。

    最终,沈丹证据不足,开罪释放。

    乐海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知事不可为,命乐徽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了账。

    无奈,乐徽贞吃“忠义文章”太深,性又刚烈,不肯曲全,瞒着乃父,指使提刑按察使司重新审理,如是以往,提刑按察使司各级官吏自卖他三分薄面。

    可惜,提刑按察使被“买通”,闭眼指令属下“放行”。

    乐徽贞哪里不明白其中奥妙?大为失望。

    沈丹斗胜乐徽贞一事,广传杭州,因而聚拢一群被乐徽贞整治过的纨绔子弟,密谋如何对付乐徽贞。

    乐徽贞不瞒吏治昏暗,奋发读书,准备乡试,希冀夺魁入阁以后,权倾天下,一举革新大明朝野,而后为民请命。

    沈丹在朝廷中有权有人,那些富贵纨绔腰缠万款,金银如山,相互勾结,砸晕考官,来了个自导自演、自抓自审的舞弊科举案,不特给科举考官搞了政绩,还给乐徽贞按个罪首监禁杭州大牢。

    乐海年有六十,位居副使十二年,上、下殊难,自知祸患不远,告罄积蓄,花钱打点,得见沈布政使,终以荣乡归里换得儿子布衣归家,免去死罪。

    乐徽贞方去,浙江风气为之一变。

    纨绔子弟出口恶气;

    沈布政使巩固权力;

    刑司官员各升一级;

    钱塘士绅得了保证;

    唯独乐家下场凄惨。

    便是那小绅的邻里,也是分了许多田产农具,可见乐徽贞丰功伟绩,端是一个舍“己”为人。

    再说,乐海拉着遍体鳞伤的乐徽贞,水陆兼程,兴夜回楚,本拟无事,中途遭遇水匪,如非碰到昔日襄助的江湖义侠,阖家性命,几要尽喂江鱼,又叫他做了一番功德。

    乐海年老体弱,多番打击,吃那水匪匪首毒掌伤及心脉,尽管得到侠客以先天真气疗伤,终因元气亏损,难以假年,回乡不久,便有了下世光景。

    荆州府夷陵本是老家,亲朋故友不少,无如官位一失,人走茶凉,拜访全无。

    那乐海命到终了,对乐徽贞骂了一句:

    “学什么不好?偏生学那劫富济贫?你就是当个纨绔,也能保你安享晚年不是?”

    嗣后,跪地朝北,自锤心房,呕血而死。

    乐徽贞个性强硬,又吃沈丹关照,教狱卒水火棍打散了元气,肾经伤断,四肢折断,病恹恹躺了三年,撒手人寰。

    乐徽贞发妻郭氏紧守田产,养孤存身,好容易以千两银钱嫁妆,为乐勿庸娶回娃娃亲,安稳两年,生儿育女,绵延乐氏香火。

    本拟苦尽甘来,可以天伦之乐,含饴弄孙,无料乃子乐勿庸结交宜昌城内的“竹篾相公”,染上赌瘾,任谁劝阻,只当鬼迷心窍,不去科举,非但如此,短短三年,祖田家产悉数败光,只得典卖城内大宅,移居城外,任凭儿媳抛头露脸,去码头赚钱济家。

    何如,染赌必熏酒。

    家中旦有余钱,不超三日,定教乐勿庸搜去沽酒买醉。

    媳妇吴氏乃重庆府首县县令庶女,不受嫡母遭待见,于娘家日夜做工洗衣,挨打受骂,本拟嫁于乐家,虽不能做少奶奶,却也苦尽甘来、自由自主,谁想丈夫贪不愿从正,有口难言。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码头壮汉,言语调戏;乡村妯娌,闲言碎语;贫苦节妇被冠狐仙,真个有苦难言、百口莫辩,吴氏以泪洗面,苦熬难耐,如非大女、幺儿孱弱,上有婆婆奉养,几欲自缢。

    郭氏年迈体衰,精力衰弱,教管不动儿子,又见媳妇无能,终日以泪洗脸,痛哭亡夫:“整日教训纨绔为乐,如何不回来教训你这败家儿子?”

    人力那唤得鬼魂?无非哭天感人,意唤儿子的良心天理。

    ……

    摆龙门阵的时候,吴氏炊火造反,殷勤做菜。

    不小会儿,农家小菜奉上。

    一小碟兜兜咸菜、一碗炒豆渣,一碗腊肉,一碟椒麻豆。

    于农家来说,尤其丰盛,如非壶鸿乃是道士,恐怕得宰鸡。

    壶鸿拒食腊肉,吃了三类素菜、一碗豆饭,倒也暖胃。

    “居士斋饭招待,贫道感激不尽,度人之事,贫道应下!”

    一语才罢,盘坐跏趺,催动太清神算,默默推演。

    郭氏年少富贵,虽遭破败,见识不缺,瞧见壶鸿跏趺悬空,周身缭绕仙光,拉着两个小童径直跪下,叩头谢恩:

    “媳妇快快跪下,真人法力无边,不是寻常羽客!”

    媳妇吴氏也知婆婆见过大世面,跪地叩首,神情恭敬,默祷丈夫浪子回头。

    太清玄门神算,岂是寻常法门,简单一测,明了弊端,心生计策,同两人交代一番,便往柴房歇息。

    ……

    天将亥时,夜色已深,虫生吱吱。

    一身高七尺、面容凸凹、眼神浑浊的枯瘦男子,踉踉跄跄,左歪右斜,满口酒气,闯回小院。

    “吴燕死那去了?伺候老子洗脚睡觉!”

    郭氏指着乐勿庸,厉声怒骂:

    “孽障!你媳妇白日去码头卖货,辛苦一日,夜晚还要服侍全家人用饭,你回来这么晚,还折磨他,怎的如此没有良心?”

    乐勿庸瘫坐官椅之上,趾高气昂:

    “老东西!整日白食干饭,不替本少爷做饭也就罢了,还指责本少爷管教妻室?你和我那死鬼老爹一个德行,整日奉行礼仪,结果死于伸张正义?岂不是笑话?

    照少爷来看,只有算计他人、谋取权财、当真小人、吃喝玩乐、享乐一世,才是正理!”

    乐勿庸满口现实,而后冷哼一声,眼神蔑视,对郭氏口的忠义礼孝不屑一顾。

    郭氏出身书香,虽有一些见识,到底人老,缺精少力,无法引他改恶向善,更不知如何反驳他那一套理论,然而爱由心生,窜至眉头,化为怒容,将要发作,继而一叹,住棍回房。

    吴氏一面扶着郭婆子入了西屋,一面替她扶胸顺背。

    乐勿庸在堂屋厉声呵斥:

    “吴燕死那里去了,快上香汤,再给本少爷捏脚!”

    郭氏拉住吴氏,不令她去。

    吴氏幽幽一叹,推下苍老的手,转去服侍。

    乐勿庸一面享受吴氏服侍,一面詈骂:

    “烟儿、云儿两个小崽子呢!也不来问候问候,往日的礼仪忠孝都去哪里了?”

    西屋内,烟、云两童的身躯,忍不住打颤。

    “睡吧,奶奶在!”

    郭氏艰难的爬上矮床,搂着烟、云两童入睡。

    灶房内,壶鸿正在盘膝打坐,邻近全是烟火味,烟囱东侧供着三寸灶君神像,金光闪闪,尤其不凡。

    灶神与门神、井神、厕神、中溜神为五官神,家家户户皆有供奉,故而香火无边,战力虽差,神位却是正二品的天尊,于这阎浮世界,是为“灶乐爷”。

    乍闻堂屋闹出声响,壶鸿从青城玄门太清静功中醒来,睁开双眼,星辉闪烁,看向灶神,会心一笑:

    “挂单寺观,礼敬三清,驱除心魔,蜗居灶房,同灶君吹牛打屁,难得趣事。”

    厨房土灶的灶面油污污的,上架一口灰乌乌的陶锅,两个灶口黑黝黝,左侧堆着数朵枯黄柴草,菜板后有磨盘、木桶……摆放倒也整洁。

    他从柴火垛中劈出尺许方圆的地方,掐着决,从善功袋中取出太极蒲团,朝着灶君神像方向,就地打坐,继而掐诀,默诵请神咒。

    不知几遍,神像忽的震动,闪烁红光,好似彩霞。

    烟光敛尽,现出一位身穿红袍、头戴乌沙、脚踢官靴的大肚官员,略微一察,知它是香火分身,并非本尊,因拈双手:

    “无量天尊,天尊驾临,小道有失远迎!”

    “嘿嘿!宜昌这个么屁大点地方,竟有位全真道士,帝君法脉有继!”

    灶君满口黑胡,眉开眼笑,十分和气。

    “灶君妙赞!小道因缘际会巧至乐家,道心不稳,动了度化念头,不知灶君何以教我?”

    “嘿嘿!乐家祖上福德已尽,时运衰薄,那乐海、乐徽贞父子之死恰应此劫,乐勿庸吃喝嫖赌,以致乐云痴呆,亦应此劫!如想逆改天意,非大毅力不可!”

    “劳烦天尊指点!”

    壶鸿虚拈行礼。

    “好自为之!”

    灶君说着把那绯红官袍一转,化作一片金霞,散出檀香,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