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引子

    我开始感到寒意，心头空闹闹的，我不再是恩底弥翁厂区那名隐藏心气的的技术骨干。我起身摆放好方凳抱起头盔回到温暖的岩洞内。这里的热度全部来自岩层与地表间嵌入的数量庞大的超算机群运行所吞吐的能量，带着月球特有的浓浓熏焙味道。我把脸贴于岩壁，用耳听着壁内导热水循环流动发出的声响——半年前我以同样姿态附在她胸前听心跳的搏动音。

    “会怀孕吗？我可什么措施都没做。”我问。

    “在月球上，月事什么的都紊乱了，完全摸不到规律。”她轻轻摇头，胸口随呼吸均匀起伏：“大约是要和太阳什么的有关吧，可目前人类还捉不到那种规律。”

    “嗯？”过了好半晌，我俩都一声不吭，后来我把脑海中那连续不断、挥之不去的念出声来，如江花翻卷潮涌一般倾泻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裴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她与我一起共同念完了这首唐诗——原来她一切都有记忆。二十三年前在班级时古文课老师要求集体背诵此诗，让全班同学一起开口。开始我还仅是小声和着，但听得同桌流畅自然地背出，因此不甘示弱提高声音一字不差诵出，毕竟在家中我也下了功夫记忆默咏过十数遍。

    教室里学生们齐齐切切出声，响亮得脆口。由于诗作的韵律清丽婉绕，伴随她的声音在耳旁尤其显得鸳啼莺啭，大约那吟咏还有技法其间，我完全沉浸在诗感之中身不由己。有人开始出错、也有人随了个开头就接续不上、更有人开始变声，嗓音配不上诗调，但我与她之间难得的节奏一致、停顿一致、气息吞吐一致。奇妙的共鸣之情生出在我心中，若以心心相印形容亦不为过。每当忆起这一幕，我眼里都有非常强烈的画面感鲜明融入、技痒难耐，即便是我单方面的也弥足珍贵。教室里一桌桌少年男女们整齐排坐，午后的课堂连声音都染上晕光。

    “曾经一段时间里，我大约是病得厉害，在眼前的视力范围仅有管型，因而医生指导我挑选诗词记诵。我最是喜欢这篇，虽然已经非常熟悉，但还是天天拿来背着、念着，让齿口留芳，眼见的事物也跟着开阔起来。”空间站转入月球明亮的一侧，由窗而入的光线让她的皮肤映照星光熠熠精微，像含着珠玉的蚌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那时间里可是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屈曲弯着，完全着急不来。”

    她的回答像是在解释什么、又像在倾诉什么，但我后来什么都没问。如此多年以来，发生与改变的事由必然不少，我无从得知因而无从续接。

    回忆开始伤害我，若陷进去将无法自拔，眼下我还需寻得真相，否则真被困缚无法从事件中解脱出来。但其实我深知真相确是最末微不过的事儿，内心里我只想能次再见到她。真相、假相全都无足已轻重——即便星座的暗物质真相偏差有百倍十倍，但求得旋绕中央的星系不至崩析就好。

    我拿出地图，走过的路已被密密标注，皆是人迹罕至却又意外频出。原本想一个人安静行走找到她，却总有事端：月球上原来蕴藏着这许多故事，犹如机体的淋巴系统对刺激型抗原做出了反应。

    拂晓前我又抓紧小睡片刻，但睡得并不安稳。她的躯身仿若为我所附依，修长的手指掂住了薄薄的红酒杯脚，侧脸向舷窗外看去，满眼皆是蟾宫琉瓦、玉树桂枝。醒来之后我想起她所吟出的句子，伤感不已、若有思虑：倩影入了秋瞳，颜色少；霓裳画羽厌看，独滋味，偏星梦里凉月照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