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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揽月楼是局

    水沟街小楼酒馆最后被“解职”的是江二毛的父亲。这个前历阳东风机械厂的下岗工人的腿有点瘸,走路时右脚有不自觉地拖顿现象。

    缺陷的原因有三个版本,一是工伤,在车间被电机砸到了;二是酒后骑摩托撞的;三是从围墙上往下跳,摔的。最后这个最可信,江二毛的父亲是个赌徒,东风机械厂单身宿舍的那次抓赌事件里,他是唯一成功逃出生天的,虽然事后也受到了处理,但毕竟保住了身上的赌资。讽刺的是,这份本该隐瞒的经历反成为了他炫耀的谈资。

    六十岁以后,江二毛的父亲开始拄手杖,为了匹配那根筋结嶙峋的栆木手杖,他还叼起了烟斗,戴上了玉扳指,穿上了中式对襟,颇有一副民国乡绅的派头。从小楼酒馆后厨退居二线后,他早晚都会在水沟街溜达一圈,那派头、那神气、那穿越的画风,成了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家人搬去了新宅,三楼被腾空装修改造出来了两间包厢,酒馆的规模又扩大了……江二毛成了酒馆的绝对控制者,负责采购、应酬和对员工的监督管理。

    风华正茂的江二毛不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他有头脑有胆识,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他琢磨着把自家的小酒馆打造成餐饮品牌,再开设连锁店,走出历阳,去到广州、上海,甚至是BJ。他要成为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戴红宝石戒指、大腹便便的外地老板进店吃饭时对自己的颐指气使!

    然而,江二毛的雄心壮志却因为参加了一场朋友的饭局而彻底搁浅夭折了!

    那是五月节的前一天,江二毛记得特别清楚,街上弥漫着粽叶蒸煮后散发出的特殊香味。他母亲也包了粽子,赤豆的,里面还嵌了枚红枣。彼时他儿子已经一岁半了,还因为爸爸晚上要在外面吃饭而在电话里哭闹。

    饭局是一个发小张罗的,请几个外地来的朋友,央江二毛作陪。江二毛本来不想去的,但经不住发小的吹捧,说他是见过世面、上得了台面的人,得给兄弟撑下场面。江二毛推辞不过,那番话让他有些飘飘然,也就答应了。

    “揽月楼”建在河边的趸船上,上下两层,古色古香,有点水榭歌台的味道。江二毛来到约定好的包厢时,里面坐了四个人,正在玩一种当地比较流行的三张牌的赌博游戏。这种游戏也叫扎金花,一副扑克,每人三张牌,只要够牌,多少人玩都行。豹子(三张同样点数的牌)最大,然后是同花(花色相同),而后是顺子,再就是对子,什么都配不起来就比单张牌的点数。每位玩家先下一份底钱,然后根据自己的牌继续下注或弃权,只有剩下最后两位玩家时才能开牌,谁的牌大,谁收走桌上所有的钱。

    这种赌博非常刺激,很考验人的判断力和胆量,那些过于自负的人很容易沉迷于此。然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一把牌输得倾家荡产的不乏其人。

    江二毛和朋友也玩过扎金花,不过玩的小,纯属娱乐娱乐。

    “揽月楼”生意火爆,上菜还得一会,眼睛有些暴突的发小两边介绍完,邀江二毛也玩两局。江二毛见玩得不大,不想扫大家的兴,便同意了。

    接连弃权了三把后,坐在江二毛右手边的那个女孩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深不浅,但意味深长,看得江二毛心旌摇曳。

    女孩叫小梅,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模样俊俏,一双狭长的双目射出清冷骄矜的光。女孩有着与其年纪不太相符的成熟,这是有了一定的社会阅历后才会在容貌上有的呈现。

    第四把,江二毛拿到了一副九十勾的红桃同花顺,这是大牌,更让他兴奋的是没有人弃牌。

    “二毛,差不多得了,怎么跟老鳖一样咬着不放嘞!你牌铁定没我大,盖了吧!”发小又瞥了眼自己手里的牌,讽刺道。

    “去你娘的,大不了输点,我认啦!”江二毛轻描淡写地说。他嘴上示弱,心里却是信心满满的,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生意人,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又跟了一圈,那个叫小刀的健壮青年啧了声不情不愿地把牌丢了,紧接着那个有着狭长双目的漂亮女孩小梅也偃旗息鼓放弃了这一局。小梅丢牌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让江二毛看到了自己的牌面,是一副尖刀同花,也就是A带头的一色牌。这牌不小,如果是江二毛不会轻易弃权的,所以他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随着赌注的不断追加,桌面上的零钞微微隆起,约摸有四百多,场上的气氛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没有先前那么轻松愉快啦。饭前无伤大雅的小娱乐,不知不觉演变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赌局。

    在触手可及的利益面前,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将变得脆弱不堪。

    “碰到豹子啦!?”发小把牌用力一摔----也是一副尖刀同花,而后伸手去看江二毛扑在桌上的三张牌,手刚刚碰到牌,便被江二毛死死摁住了。

    “靠!”发小讪笑,没多说话,而是看向对面窗前坐着的那个清瘦的中年男人。

    带着初夏馨香味的暖风从河面、从木楞窗、从男人的身后徐徐吹进来,撩动男人鬓角略显细长的发丝,曳动桌上青瓷瓶里插的紫色绢花,给这近乎凝固的画面增添了动感。包厢里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等待着窗前主位上那个男人的反应----江二毛又朝桌上“弹”押了一百。那时候的百元大钞还是铅绿色的,俗称蛤蟆皮,相比如今的物价也值钱得多。不算酒水的话,桌面上的赌注已经远超这顿饭的价钱了。

    江二毛弹这一百元,其实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有点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用意!他并不认为对方会选择看自己的牌。按照游戏规则,只剩两位玩家时,才可以摊牌比大小,但看牌方必须追加同等的筹码。而江二毛刚才下的注是前一次的十倍,这打的是心理战,有手里拿着小牌,靠这一招逼迫对手放弃的策略,也有可能是拿了副大牌,诱敌深入的诡计。风险与收益永远是成正比的,这也是扎金花和所有赌博游戏的真正魅力所在!

    至此,餐前娱乐的意味消失殆尽,餐桌变成了赌桌,包厢变成了战场,上演着两个男人意志、智慧与财富的对决。

    这时,中年男人伸出左手,用纤细且苍白的手指掀起扑克的一角,最后瞥了眼自己的牌面,然后带着似有似无的若山间清晨薄雾一样的笑意,把那冷峻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江二毛。

    江二毛怔住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威势。多年之后,当天的情景已经淡忘,甚至此后自己在赌场经历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也如云烟散尽,但那抹微笑却始终镌刻在他的脑海,清晰如昨,永不褪色。同时,它也是深扎在江二毛心里的一根毒刺,一想起来便隐隐作痛。

    等江二毛回过神,愕然发现桌面上多出了一叠簇新的钱,泛着油印的光泽,全是一百的……

    “你最后开了没有?”尹艳萍迫不及待地问。

    “你猜?”见对方摇头,江二毛继续说道,“其实我最后悔的就是做了那个开牌的决定----这辈子!”

    “输了,对吗?”尹艳萍分析。

    “恰恰相反!”沉默了几秒钟后,江二毛突然吼道,而后身体整个地朝后一靠,长呼了口气,对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尹艳萍不远千里而来的执着与坦诚,令江二毛这种老江湖感动,关键是对方要找的那个人是自己的恩人!有些事,不方便和熟人说,反倒是陌生人,更可以倾诉,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讽刺的是,他们交谈的地方正是江二毛第一次和老九见面吃饭的“揽月楼”,只不过它现在成了一家茶楼。尹艳萍喝了口本地出产的绿茶,扭头看向窗外,一条竹筏从

    “我们在一条街上住着,两家相距不过百十来米,但我比罗小飞大了快两轮,所以也只是面熟,如果不是因为他曾经带朋友来我开的馆子吃过几回饭,我们之间连说话的可能都没有!事实上,在过去的水沟街,罗小飞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

    尹艳萍变换了一下坐姿,表情也变得郑重起来,当她终于从对方的嘴里听见那个自己深爱男人的名字。

    从那天赌赢了之后,江二毛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赚钱的捷径,不再脚踏实地地经营小楼酒馆。而随着和那个叫小梅的漂亮女孩有了更为深入的接触后,他连家都不大回了。开始还编织各种理由,后来干脆连招呼都不打了。

    这样没过几年,不但家底被他输光了,还欠下了巨额的外债。众叛亲离、穷途末路的江二毛,终于登上了广州白云区一座高楼的天台。半个小时前,他在那栋楼的一个房间里输掉了最后的一笔钱。

    天台的风很大,万念俱灰的他爬上边沿半人高的护栏站在宽不盈尺的平面上时,衬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对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这种努力似乎很滑稽。

    天空是铅灰色的,正值晚高峰,所有的街道上都堵满了车,抱怨的鸣笛声此伏彼起,所有的路口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渺小的人们。最先亮起的霓虹灯点缀着这片钢筋水泥的灰暗丛林,如同枯藤上绽放出妖艳的花。钟楼的钟声骤然响起,惊飞一只栖在它那尖顶上一只黑白相间羽毛的大鸟。

    江二毛缓缓地闭上眼,两行泪水倏然滑落,就在他前倾身体,准备告别这个残酷的世界之际,他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