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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初

    司马,雷部,地斤泽。

    平原之上满山花,泽边有湖,湖中有小榭,两层,号南楼,不常见。

    夜里灯火遍,锦袍金冠,美人相伴,王初斜卧榻上,一双丹凤眼,半遮现,轻敲膝盖,漫听风流曲。

    虫草唧唧,河上池花满,竹影无声动,便是故人来。

    王初屈指一弹,一道凛冽气机,直冲前方。

    只听得闷哼一声,灯火中佝偻身影骤现,亭下诸女轻叱,跃至空中,各色锦绫齐出,一去一来,那黑衣人已然被缚至亭下,并无言语,只抬头盯着亭中。

    王初起身凭栏,无视下方的冷冽目光,看向远方,湖光水色,夜里风声,重山星火,良久,默默自语道:“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国之大蠹,也敢言圣人之教?”黑衣人挣扎起身抗声道。

    “文法初定,总须雷霆手段,一时激烈,在所难免。”王初直视其人,正色道。

    黑衣人冷笑一声,挺直身子仰头言道:“始以威势临国,多兴酷法大狱,后且小人幸进,君子几于绝迹;青苗一法,民贷姑与,不贷强加,百里之乡,俱成豪强之地,一郡赋税,全出贫民之手;削藩之策,非不可行,而任用非人,失于激烈,致使四方云动,人情汹涌!此外所谓开源诸法,名为利民,实则病民,长此以往,国家动荡,神器或将不存,生民何致安乐?”

    “危言耸听,迂腐之见!此恐非汝能言!”

    “我却以为至理!”黑衣人跪行而进,明珠光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青年脸庞,慨然抒论,“先生何杜塞言路至此?何自欺欺人至此?”

    “大胆!先生光风霁月,凛凛态度,岂容污蔑?”亭中一宽袍大袖,簪玉步摇,挽灵蛇髻的高挑女子厉声呵斥道。

    王初挥手示意其退下,揉了揉眉心,叹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夏虫不可语冰,井蛙焉可言海?子厚,你受邪说荼毒已深!”

    “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自先生执政以来……”

    “徒争无益!笑骂由人,好官我自为之!子厚你但凡有邓绾的这份态度,为师也算有所宽慰!奈何!奈何!”

    “当仁,不让于师!先生大恩,学生不敢稍忘,只事关社稷,学生不言,是上负天子,中负师恩,下负黎民!新法优劣暂且不论,只先生百年之后,那一干被科举掘了根基的世族,将如新法何?那大有裂土之势的悍将枭雄,将如新法何?那一群蝇营狗苟,贪婪成性,视先生如仇雠,视新法如洪水猛兽的豪强污吏,将如新法何?”

    “哦,这就是你今日前来刺杀吾的理由?欺师灭祖也是你衷心所求吗?”

    “先生道法绝伦,弟子岂能伤之分毫?不过行非常之举以表非常之言,学生死不足惜,惟望先生确能体察民情,梳理形势,迂回政策,不致朝野内外,俱怀汹惧!”

    “还敢曲为辩驳?与我拿将下去!”

    王初大手一挥,下面自有卫士前来将其押下。

    风势涌起,粼粼波光,灯火摇曳。

    “公子,是否有些严厉了?章哥儿也是一片苦心。”高挑女子走到王初身前,施了一个万福问道。

    “我又何尝不是?玉不琢不成器,子厚天资聪颖,只是生于钟鸣鼎食富贵之家,看事看物总有些居高临下,难落实处。骤然沦落,奸邪乘机而入,故而一时激愤,也是情有可原!我又岂不知变法大业非一日之功可成?只因我居此境难以长久,今日之疾风骤雨,半是不得已而为之,半是为其后来之缓缓而行打下强基。”

    “妾身还有一惑,公子为何独独青眼章哥儿?”

    王初看向女子,一笑言曰:“可是你一人要问?”

    女子不禁脸色微红。

    “吕鱼庶务娴熟,人情洞察,权变有余,而律己不足;时兴才智、心术皆为当世懿选,品行端正,器量宏大,本是上上之选,惜乎身系寒门,威望不足,我若离去,其势必难以全控中枢;余者如沈易、韩维、叶青之流,或失于狭隘,或过于方正,或流于豪奢,任一方面或可胜任,总揽全局却是远远不能。”

    “妾身似是明白了,章哥儿出自世家大族,见识品行都是一流,又承继先生学问,其若坚持新法,阻力会小很多。”

    “没错,但也不全是如此,要看本心的,不过也够了,他年事自有他年豪杰做,但务当下,使山河稳当,我也算无愧于心了。”

    王初转过身去,双手负后,凝眸望月,淡淡说道。

    只是有些话说出来也没有多大意义,王初心想,终究还是要临事看人。

    记得祖父说过:心怀远望又谨慎之士,能成大功;秉性忠良敦厚之人,可托大事。

    识人之明,好算是一脉相承吧!

    …………

    …………

    云氏,云部。

    黄昏中的杏花村,远远望去,青田沃野,白墙黑瓦,几缕炊烟腾起,映着背后的青山大日,也有一番壮美之意。

    “话说当年风云雷火无数小部相互征伐,各有胜负,大势倾轧之下,八方云动,英雄辈出,治士猛将,纵横术士,倾城红颜,巾帼蛾眉,不一而足。

    百年干戈,形势渐明,有四部浴火而生,趋于强盛,统合域内民众,得以将四部族号收入囊中。

    其中以雷部部君司马濬、风部大君宇文宪,火部太平君慕容玄恭,云部折冲校尉谢艾四人声名最重,战功赫赫。”

    李泌席地而坐,背靠一棵大槐树,仰头灌了一口烈酒,挺直身子,火光映照的眼瞳炯炯有神,看着前面听得津津有味的一堆孩子,语调不禁有些激昂。

    “快说,快说,这四个人都是怎么个厉害的?”

    “就是,就是,别停啊!李子哥!”

    “哎,酒钱没了啊,咱这两天不趁手。”

    众人齐齐看向酒铺掌柜的儿子沈宜,小胖子被这么一看,一时脑热,挺起胸膛,脱口而出道:“这有啥,明天我从家里给你弄两壶过来!”

    “我那还有些脏衣服………”

    “我洗!我洗!”两个肌肤微黝,还扎着丫髻的小女孩异口同声道。

    “好了,快讲快讲!”

    “原来那司马濬本是家族庶子,及冠之后,不过循例领了家族一部分土地,自行打量过着,本来做个一方富翁,也可得个风流子的快活,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可就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司马部遭逢战火波及,嫡脉或死或降,其封地因为远在南方,司马部残余势力遂蜂拥而至,三劝三辞后,继了部君大位,先是亲自领兵打退了当时号称最强一部——匈汉部的猛烈进攻,收复不少失地,战后简选精锐之士组成北府大军,专务边防,并且革新军屯诸法,稳固北方,之后在封地之内休养生息,期间不断向南扩张,最终全收吴越之地。”

    “不对啊,这怎么没有打仗啊?不行不行,来点儿金戈铁马那啥的!软趴趴地没意思!”

    李泌尴尬一笑,清了清嗓子道:“那就来个猛的!三十年前,匈汉扫平段部,携大胜之势围困慕容部大棘城,相持数十日,两军俱疲,终于一个清晨,时年方满十七的慕容玄恭亲率两千精骑,出城逆战,一鼓作气,直捣中军,所向披靡。

    之后不甘失败的匈汉部卷土重来,集结近十万大军,由当世名将麻秋统领,挥师东指,连战皆捷,就在军队前锋甫至密云山口,准备受降时,麻秋盯着这个葫芦型山口沉默许久,突然回头,面容狰狞向天大吼一声:“竖子敢耳!”

    与此同时,近万骑步兵从后方缓缓而至,仿佛一排血红色的戈墙,不断推进。

    麻秋似乎看到了身边儿郎们一个个满面鲜血,支离破碎的样子。

    看官你想!此时的麻秋难道还不知自己中了诈降之计?难道还不知因为自己一点点的志得意满,后路已然被切断?难道还不知过了这密云山口,没有了粮草辎重,前方更是凶险万分?

    然而麻秋不负良将之名,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下令后军作前军,要凭借自己手上的三万万飞虎精锐反身一战而捷!

    是的,直到此时,麻秋的兵力依然占据优势地位!

    可当麻秋看到对面军阵向外凹陷,一支不过三千的玄黑重骑“浮出水面”,脸上青筋凸显,目眦欲裂,握着长槊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龙城重骑!真是好算计!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惜送了十万人头和一半重骑军到老夫手中,也要让“投降”变得顺理成章!

    空气近乎凝滞!

    方圆数十里之内,烟尘扬起而静,马蹄声震而平,一阵低沉而肃杀的号角声拉开了沙场厮杀的序幕,又在一排南飞雁凄厉高亢的长唳之中结束。

    匈汉近十万大军全线溃败!

    麻秋仅以身免。

    向来以沉稳有静气著称军中的慕容玄恭,在战后跃马登上密云山上最高峰,猎猎秋风中,摘下头盔,玄甲赤氅,提枪西指,看远方排闼成一线,托起整轮血日,良久,顾语诸人道:“孤与诸君誓当饮马山河更壮处!”

    匈汉部从此再也无力向东北方向扩张。

    慕容部则得以修生养息,雄踞东北,渐渐窥伺神器了!

    却说这东方两隅霸势已成,匈汉部也收敛爪牙,独自在中原舔䑛伤口,然而其贼心不死,期间又增兵西攻北略,偏偏时运不济,又要惹出两位枭雄猛人来了!不过,今日乏了,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咋了,咋不说了?李子你怎么连小孩都骗?怪不得一大把年纪,还没捞着个媳妇儿!”

    一个红着脸蛋,带着小帽的白胖童子老气横秋地拍着李泌的肩膀笑道。

    “余着,余着,好故事总不能一下子听完了,再漂亮的衣服也要换着穿!天晚了,你们该去准备夫子明天的课业了!”

    李泌起身,望了望天边夕阳。

    “夫子天天之乎者也,摇头晃脑,我一看就晕哩!”

    “是了是了,那书上的字我也看着看着就迷糊哩!”

    “对啊,上课就是换个地方睡觉!”

    “睡得还挺香!”

    “还是百草园的虫子蛐蛐儿好玩些!”

    “就是就是,那的桑椹桃子是不错!”

    “就是园主人有些太严厉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

    “咋个?夫子打手心疼不疼?”

    “疼是疼,习惯了也还好。”一个瘦高孩子想了想认真说道。

    李泌哑然失笑,拍了拍男孩脑袋道:“苏合啊,你是真猛!”

    男孩皱了皱眉,拍掉李泌的手道:“别摸,长不高!”

    “不是吧,李子,你说,俺长不高是不是你经常摸我头的缘故,真是用心险恶,怎么?怕俺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后抢了你杏花村白面小郎君的称号?”小白胖子两手叉腰,喋喋不休。

    “呸,真不要脸,要说这杏花村第一美男子,怎么轮得到你这个,不对,这块胖子!怎么也得是俺景秀景大侠这样风姿绝世,卓尔不群的年轻俊杰才能胜任?至于那个谁,哦,李泌是吧,不过是多生几年,怎么能跟咱比?”一个穿着大红袄子的男孩从树上跳下来,搂着小胖子的脖子笑骂道。

    “啪啪”两声,李泌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一人赏了个雷果子。

    气得大红袄男孩,一下子拉开身形,噼里啪啦地在地上做了几个武把式,两只胳膊一上一下,腿上马步扎开,嘴里嚷道:“无胆鼠辈,竟敢偷袭你景秀小爷爷!来来来,且与俺大战三百回合!”

    “老话说的好,打人要趁早,古人诚不我欺!”李泌拍了拍手,笑道。

    几个女孩赶忙捂住眼睛。

    男孩正说着,下面一凉,低头看去,才发现裤子早已经褪到脚脖,顿时脸上发烧,提上裤子,一溜烟不见身影,还不忘留下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白胖子还在捂着嘴偷偷笑,在李泌转头笑望向他时,脸上发苦,笑容僵硬,“那啥,俺娘喊俺回家吃饭呢!”说完扭头由慢而快,紧了紧裤子,跑了。

    “散了吧,诸位小君子,小淑女?”

    李泌笑眯眯向还在场的孩子挥了挥手。

    一干二净。

    …………

    独自回到小院的李泌,自己起火温了一壶烧酒,切了几块猪头脸,对付一顿后,倚窗无言。

    一条帘卷窗前月,几点星摇树里天。

    良久,自呵了一声,搬了个摇椅到院子里的桂树下,身上套个齐膝大袄,正卧其上,看着天上月色渐起,星辉正斓,寒风依旧未息,枯叶时飞时静,影绰交横,犬吠虫鸣,不一会儿,困意来袭,朦胧意味中似是不知风冷,但知天心。

    所谓天地一孤鸿,坦坦心,明明月,阵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