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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姝禾

    懦弱和残忍通常以同一副模样出现。

    云飞洵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准备好放手一搏,可是王室的荣耀不允许被玷污,虽然这种荣耀已经随着李氏当国,被践踏得黯淡无光。

    他坐在帐篷外面,泛着银光的刀芒映着风沙中略显憔悴的脸庞。

    他要亲手杀了妹妹,亲手埋葬那个还带着稚气的女孩。

    他认为这是避免她遭受更深厄难的最优手段。

    吐出嚼了很久的枯草根子,使劲揉了揉脸,他提起刀,转身掀开帘子。

    没有往日的热情和笑语,云梦浮宽袍大袖,静静侍坐在软榻旁边,对哥哥的贸然到来似乎并不惊讶,她看了眼风霜掩面的云飞洵,努力地想要微笑,可心底里总有一股莫名的伤感令她难以完成这一动作。

    海棠终会结果,就像命运永不会缺席。

    她先开口了:“我听说盛装死去就像海棠花逝,或许它会再次开放,希望那时哥哥依然认得妹妹,现在,请允许我换一套衣服!”

    云飞洵点了点头,掀开帐篷向外面摆了摆手。

    不多时由帐外进来了两位侍女,低头屈身而至,各捧丝裙玉冠,轻履金簪。

    云梦浮记得这是魏夫人的衣物,这还是当初她和哥哥初至青云峡,魏将军率阖府上下一同迎接他们时夫人的装扮。

    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毕竟没有谁敢冒着被新权贵记恨的风险暂时收留他们两个落魄王族的。

    由此她的思绪又转到了那个少年,本来的紧张暂消,换来一抹微笑。

    开始时他们被安排在一片村落附近,也就是在那里,天上掉下了一个人,就摔在她的面前,她相信缘分,特别是在看到那张脸后。

    也许那时李氏忙着剿除主要“叛逆”,也许他们忘了这两个小角色,总之,那半年他们过得很安心。

    所以她花了几天的时间学会了怎么照顾别人,而令她诧异的是,那个少年昏迷数日却仍然面色红润,似乎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饮水。

    第七天的时候,少年醒了,看了她一眼后,半倾身子,望向远方村落,云梦浮也望了过去,她不曾发现过这种美,即使在这待了许多日。

    青绿蓝白,红墙黑瓦,一派微风过溪,一派生机过心,弹弹跳跳,无论水,无论云,无论我。

    少年闭眼又睁眼,整个人的气质似乎有极大改变,就是那种苍莽到绮秀的折转。

    可是他紧紧盯着云梦浮,纯净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混浊,似不知羞。

    鬼使神差,云梦浮红到耳根的神情没有促使她转身离去,反而针锋相对似地看去。

    “你不应该这样看我!我会害羞。”

    云梦浮要哭了,他怎么这么……这么不要脸!这话不应该她说吗!真是岂有此理!

    “是我救了你!你却忘恩负义,冒犯了我!”

    少年睫毛微颤,面对指责脸色依旧平静。

    “我没有死,是命不该绝,天意使然。”

    云梦浮真的生气了,少女觉得应该惩罚这个高傲的小子。

    她上前要拉起盖在少年身上的毯子,以示主权。

    少年却紧紧扯着,眼神有些凌厉。

    少女更生气了,因为她竟然抵不过一个病人,一个数日未曾进食的少年。

    “你就在这好好睡吧!哼!”

    云梦浮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身后的少年笑了,笑得咳嗽,就像少年不知道跑出去后的云梦浮脸上愈发红火,用冷水浸了好几次,才勉强平复。

    女孩终究心软,因此少年每个晚上都会出去把帐篷前的食物拿来吃掉。

    如是五日,两人不曾见过面,自然也不曾说过话。

    刘秀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第一次远离帐篷。

    越过数十顶帐篷围合的营地,穿过一片青草地,溪水潺潺,桃红柳绿的地方就是那个曾经看到的村落。

    村头一棵大槐树,荫盖茂密如伞,几个孩童在其下玩耍,高飞的纸鸢被枝条羁绊,越拽越紧。

    饶有兴趣的刘秀双臂环胸在远处看着,嘴里嚼着跟狗尾巴草。

    一个瘦高男孩突然从繁密枝间落下,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衣服全是补丁,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风筝,递给正叽叽喳喳争论的同伴。

    等了好久,没人去接,最后一个穿着碎花红袄的女孩似乎被推举出来接受瘦高男孩的好意。

    女孩红着脸伸手拿了过去,立马转身,也许是觉得不妥,还是扭头说了句谢谢。

    男孩由失落而至讶然,一时无措,挠了挠脑袋,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刘秀很少受过冷落,因为优秀,因为无谓,因为享受孤独。

    大道渺渺,如果会被俗世的情感羁绊,想必也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他修无情道,他喜欢随心所欲的感觉。

    所以他想试验一下朴实真挚的情感会不会因为位置和力量的不同而消磨破散。

    瘦高男孩来到村子边的小溪边,挽起袖子裤腿,在旁边的青草泊岸边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只尖尖木棍,而后走到流水缓处,微弯身子,聚精会神,静静等待。

    出手共七次,一条也没有叉到,额上汗水渐聚,可男孩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神色。

    刘秀觉得起码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男孩太认真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刘秀的到来,当他连丢数颗石子,激起水花后,男孩才抬头望向他,一脸平静。

    刘秀好奇了,问道:“嘿,小子,叉不到鱼,是本事不够,被人欺负,也不吭声吗,小小年纪,脾气不够怎么得了!”

    男孩拎着木枪走到岸上,瞅了瞅蹲着的刘秀,皱了皱眉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不要惹我。”

    “哎哟哟,吓死我了,来来来,大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上刘下秀,你待怎样!”

    刘秀一个蹦跳起身,耍了一通乱拳,挑衅道。

    男孩无动于衷,往远处望了望,提起木枪,寻找别的洄流区,临走时,郑重道:“别跟过来!”

    刘秀更来劲了,两手向后抱头,哼着小曲儿,隔着一条浅溪,紧紧缀着。

    青草低伏,鸟雀叽喳,木枪来势极猛,根本不像是一个小孩所掷,也着实让刘秀大吃一惊。

    好家伙,深藏不露嘛!他更兴奋了。

    男孩的眼神有一种狂暴的色彩,刘秀感受到了那种嗜血的气息,于是他想到了那年在道德域交过手的黑蚁蚊族。

    刘秀口吐鲜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枪杆,踉跄后退,发出无力的控诉:“你……你好狠!”

    男孩有些急了,他没有想到那个男的连一枪也接不下来,三步并两步越过溪水,扶着刘秀慌乱道:“是你得寸进尺,对,都怨你,先生说过事不过三,你扰我,笑我,又缠我,逼不得已我才下重手的!”

    男孩慌乱中摸了满手鲜血,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了,惶急的神态没有遮住瞳孔中愈来愈浓的血色。

    刘秀的声音断断续续:“是你……是你害了我,看看吧,你双手沾满了我的血,咳咳,血,血……”

    正呻吟着的刘秀突然扔掉木枪,一个翻身抓住了男孩的手臂,按住身子,大笑道:“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男孩挣扎片刻,很快从惊恐中回神,明白了刘秀的伎俩。

    眼中红芒更盛,毫无征兆,本来被抛开的木枪自行投射,向两人扎来,刘秀后背一阵发寒。

    松开男孩,一个翻滚,单手接枪,而后微微一笑,就这,就这!

    男孩冷冷道:“你敢骗我!”

    刘秀站起身来,将木枪立定,一脸正气道:“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来救你的!”

    “我很好,要谁来救?”

    男孩眼中血色褪去,恢复淡然的神色。

    “不不不,你已经病入膏肓了,只有我能治好你!来,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喜欢红色?哦,更进一步,你喜欢那种粘稠,那种淋漓,唉,算了,我果然不适合装高人,坦白吧,你有黑蚊蚁的血脉!”

    男孩脸上闪过明显的慌乱,进而狠厉,双眼紧盯刘秀道:“我是人族!”

    “现在是,以后呢?来,你忍得住吗?”

    刘秀晃了晃手上的血迹,一脸奸诈。

    “我忍得住!”

    “嘴硬改变不了血统,你得求我!”

    刘秀跑到河边洗去手上血迹,甩了甩水滴道。

    “你有办法?”

    男孩似是不敢相信,戒备的神色被惊疑不定取代。

    “当然,我身边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半人半妖,修了特定法门,即可梳理血脉,不会被狂暴而乱的冲突混淆神智。”

    刘秀微扬起头,自信说道。

    “我要学!”

    “明天这个时候到这儿来。”

    男孩儿似是没有想到刘秀答应得这般利索,提起被刘秀竖立定木枪奔向村子时,还扭头确定了一下。

    “明天见!”

    刘秀心想,要是洛都那条龙也这么好骗就好了,砍死了事,大家就都没烦恼。

    第二天。

    清气蒙蒙,一片新空,远山上一抹晨曦初露,早早起来,一身短衣,精神焕发的李泌在自己的小院门前,长啸数声,莫名有些开心。

    他一边小跑向村口跑去,一边想着昨天苏合告诉他的那个言之凿凿能助人改换血脉的少年。

    躲躲藏藏这么多年,窝着气性,好不容易遇见个家乡人,那不得先打两场过过瘾?

    于是悠哉悠哉坐在河边吃着饼子喝着粥,看着姑娘唱着歌儿的刘秀,就看到一个两眼喷火,摩拳擦掌的秀气年轻人飞一般地朝自己扑来。

    云梦浮惊呼一声,抬起陶碗一把挥去。

    紧张的气氛戛然而止,热情好客地身手交流还未开始就被不可控的因素打断。

    刘秀哈哈大笑。

    “卑鄙!竟然用暗器!”

    云梦浮神色尴尬,连忙起身递给来人一方锦帕。

    年轻人怒气未消,瞅了她两眼,发现挺好看,顿时心平气和许多。

    于是迅速到溪边掬水洗脸,起身后稍作整理,自觉仪态已是不有得七八分风流,点点头,望向还有些脸红的女孩,温声道:“唐突佳人,是在下孟浪了。”

    云梦浮再次递给他那方锦帕,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准备去接。

    刘秀不满被自己被无视,抹了把嘴,华丽后翻站定,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云梦浮拉至身后,冷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村夫,好不知礼!”

    李泌微微一笑,以指节捋去眉稍上水,一双长眸平静无风,淡淡道:“阁下何人?来论我事!”

    “我是她哥哥,刘秀,怎么了?”

    刘秀理直气壮,云梦浮想笑但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点儿。

    “哦,那是我错了!失礼!”

    年轻人丝毫不以为意,大方赔礼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轻人,我看好你!”

    刘秀老气横秋,云梦浮看着少年故作高深的样子实在绷不住,笑了出来。

    李泌拍掉少年伸向肩膀的手掌,郑重说道:“听说你有能解离血脉的秘法?”

    刘秀已经拉着云梦浮转身坐到铺在草地上的皮毡饭桌旁,继续吃饭。

    闻言也只是一愣,继而一笑,避而不谈,晃了下酒碗招呼道:“远来是客,喝一杯?”

    “不远来,但能喝!”

    李泌抱拳一礼,过去盘腿坐下。

    双方交代姓名,李泌率先开口。

    “阁下自何州而来,此方世界怕无此等异人?料想能破血脉桎梏者,人族也只有那一城罢了!”

    刘秀被猜到身份倒是没什么惊讶,漫不经心道:“自古英雄出北地,我来破苍生劫。”

    “天南亦有豪杰,何故作贬?苍生有命,天地无情,哪有什么天选之人!更无地域之分!”

    李泌并不愠怒,随心一驳。

    “大道终有所亲,你不挨着,不向着,自然就不知道。”

    “装神弄鬼,殷殷自负,玄道修行确有至理,不过修到顶点,也不过一人心决万万心罢了。”

    刘秀似有疑惑,眉头轻挑,混同万物,天下归心不正是得道之象,此人何故有不屑之态!于是伸手示意其继续言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光阴百代之过客,天地万物之逆旅,得之一瞬,失之一瞬,渺渺古史,千百豪杰,万灵争胜,终归尘土,称得上逆夺天地造化者,不过龙君一人而已。”

    李泌一饮而尽,满心澎湃却掩不住一丝失落,喃喃道:“可他还是陨落了。”

    “所以呢?”

    “所以?所以修行不可抛却,但要变一变,教化众生,一代,而至二代三代,乃至万世,举世一体,同参大道,才可与一线天机相争。”

    “妖族?”

    李泌看了刘秀一眼,接着说:“只要受我教化,学我道法,自然一视同仁。”

    “最后呢?举世长生?炼化诸有!好大心思!委实是小看人心了。”

    “不不不,眼下龙君不在,入劫境便可长生。某虽不才,百年之内,窥得上境还不算痴心妄想!”

    略做思量,李泌大摇其头。

    “我时常因为自己难以抑制骄傲而羞愧,今日见你,方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钦佩之感萦于肺腑,全在酒里了!”

    刘秀神态严肃,端起酒碗仰头大灌。

    云梦浮云里雾里,干脆埋头吃饭。

    “闷得久了,书生意气,一时激昂,失态失态。”

    李泌抱拳。

    沉默一会儿,李泌又道:“刘兄真心侠气,既知苏合体内隐疾,何不出手相助?当然,李某自会奉上礼物,绝不令刘兄空手而归。”

    “李兄言重,我这里确有一门秘术,名为玄元一气兜,有炼合诸物之能,既能对敌斗法,亦可通经活络,想必融血亦可,只是其中需有一物寄托,无论大妖躯壳还是神玄金丹,俱可,当然,品质愈够高,行功自然事半功倍。”

    “不知功效如何,毕竟大事,马虎不得,我俩得负责的!当然,不是信不过兄弟你,只是咱开诚布公地先试验一下。”

    李泌自斟自饮道。

    “法门自城主来!他曾发下宏愿,以莫大伟力构筑此法,只得意会,不可言传,似我这般有其气息法力沾染之人,所遇有缘者,其若诚心向道,立念之时便是通法之日。因此若那苏合心存善念,且意向极坚,此刻便已凭空得知法门,如此,李兄可信得?”

    李泌哈哈大笑道:“既是前辈所传,在下岂敢置喙。还劳刘兄费心。”

    刘秀眯眯眼,说:“举手之劳罢了,我于此方算是初来乍到,他日若有所求,还望李兄莫要推脱。”

    李泌大手一挥,起身道:“只要不是送命的事儿,尽管找哥!”

    刘秀饮尽碗中酒,将云梦浮方才的手帕拿来细细擦了擦嘴,同样起身,望天边残月,道:“粗晓人情通道法,大千一梦世界殊,归来犹叙良宵景,去似朝露来似风。人生将逝,又有多少风物未尝,多少美景未得,刘某区区之士,能得一知心人在侧,实是人生一大快意事!唉,可惜,算命的说我最多活到三十岁,眨眼过半了,时不我待,时不我待!”

    李泌看看旁边收拾碗筷的云梦浮,又瞥见刘秀挤眉弄眼的样子,即刻了然于胸,君子爱成人之美嘛!

    当即说道:“云姑娘秀外慧中,实是良配,便是搜寻为兄往日所见女子,也是少有能及!”

    接着面向云梦浮语重心长道:“梦浮姑娘,我这兄弟倜傥伶俐,却难免有些少年意气,若有错处,尽管直说,莫要冷言,更莫要无言,当然,若有那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之美,为兄也是极愿想见的。”

    云梦浮红了脸庞,有些慌张,也有些恼怒,只是不好发作,微微一礼道:“莫要听他胡说,李大哥,我只是……只是受他蒙骗,才应了今晨之邀,光明正大的,哪有什么难言情义!至于什么命数,都是他胡编乱造的,喂,刘秀,说,是不是!”

    说着靠近刘秀对着腰间用力一掐一拧。

    刘秀心吃痛不已,脸色憋得通红,好一阵缓过来,看着渐渐气满,有些得意的云梦浮,讨好道:“是了,是我别有用心,是我没甚心肠,哄骗了好姑娘!饶了我吧,好姑娘大恩大德,刘秀没齿难忘!”

    李泌长者姿态消去,不禁轻笑。

    不待刘秀找事,云梦浮抢先发问:“刘秀从无定城来,那李大哥你又是自哪里来呢?不会真是洛阳的那个李泌吧?”

    “难道还有第二个李泌?”

    李泌并不觉冒犯,伸手示意两人坐下,怅然若失状。

    “唉,说来话长,想当初……”

    “不听别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事没什么意思,我就想知道你和紫玉公主到底咋个了吗,版本众多,机智如我也是难以分辨!”

    李泌被揭穿老底,反而哈哈大笑,拍了拍刘秀肩膀道:“能有什么,不过是爱与不爱最后玩丢了的故事,老生常谈,不值一提。”

    “不愧是李泌,这天底下果然没有第二个仙人!”

    刘秀两手拇指高举,满脸崇敬。

    云梦浮低头自语:“果然男人好面子,爱吹牛!明明一个负心汉!”

    女人总有能从一堆假话里边精确找出真相的能力。

    李泌盯了眼刘秀,觉得他泄密太多,什么都都说。

    可云梦浮还是继续发问:“那紫玉公主她喜欢你吗?你又爱她吗?最后没有在一起,午夜梦回,会不会想她啊?”

    说完还瞅了眼刘秀,发现他又自己倒了碗酒细细抿着,顿时有些生气。

    “我爱春风,便要春风爱我吗?”

    “一个是人之常情,一个是情人常之,都是极好的,毕竟痴情嘛!”

    “解语甚妙,不愧郎君!”

    “通我意者皆豪杰,米仙人也不差的!”

    李泌拊掌而笑,似乎对这个称呼颇为喜欢。

    云梦浮觉得这两人年纪不大,本事老高了,再说下去,天上仙女也难配他俩了。

    好怀念当初宫里的那群小太监啊,只想着讨好主子,从不搞花里胡哨的东西。

    刘秀觉得好姑娘看他眼神有些古怪,一阵发毛,打了个寒颤,夹紧双腿。

    ………

    晴天和日,闲云淡赏,若有风雨敲窗,就且听风吟。

    清晨时分,李姝合一身白衣,腰悬玉带,漫步在硬土小道之上,早春梅杏双绝,放眼望去,一片红粉慵慵,蕊含珠露,路边屋舍俨然,缕缕炊烟淡淡,间有鸡鸣犬吠,冷冷清清中,有十分烟火。

    她渐行渐远,她亭亭玉立,她自端庄而恣肆,她翩翩起舞,她出没在山茶木槿之间,她凌云而立,眼神温柔,她伸出手,抓住第一缕春风,松开手,便将拥抱整个世界。

    ………

    胡行觉得打铁也是一个技术活,铿锵里的火候要用冷水调和,用专心掌握,一着不慎,就是废铁一团。

    裴玉布衣荆钗,两手各提一桶井水,步伐有序,稳稳当当地朝着铺子走来,看着满头汗水不自知,一心全付手头事的胡行,不禁轻笑,心想虽然黑了些,还是挺耐看的。

    裴俨提着布囊蹦跳而来,兴高采烈,先是述说今天夫子又打了哪个,骂了哪个,教了什么轶事怪闻,接着又提起某个同窗,怎么有趣,怎么胆大,最后搜肠刮肚,实在是没啥可说,就老老实实地到内屋桌上摇头晃脑,读书背诵。

    阿玉忧喜参半,既觉弟弟顽劣,又想着儿眛未开,自己不应予他太多负担,越想越多,渐渐出神。

    胡行最后一锤下去,搞定收工,转头看到有些癔症的阿玉,知有心事,刚要出言安慰,阿玉却像是猛地回转,认真道:“胡大哥,教他修玄吧,反正早晚的事!”

    胡行一诧,缓缓道:“这么早?他才九岁,没意思的。”

    “要什么意思,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读书哪会读出个名堂,还不如笨鸟先飞,早早修玄,即便成就不高,也好过将来混吃等死,碌碌无为。”

    阿玉没好气道。

    “还且年少,未经春风,便见冬雪,不免拔苗助长,还是不要吧。”

    “十数年转眼即逝,到得那时,亡羊补牢,又有何益?一步不及,步步不及,壮年无成,到时他怨恨我这姐姐怎么办?”

    阿玉语气急促。

    “阿玉想岔了,想多了,人人性灵,皆存璞玉,须得能工巧匠,才可展露风华,若一味盲求,不顾后患,才是本末倒置。眼下阿俨年少,至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至于玄法,我自觉有几分底气,起码令他不输同辈。”

    胡行用阿玉递过来的布巾细细擦了擦脸,毕竟女子,还是干净些好,于己无碍,使她喜欢。

    阿玉显是听进去了,但似乎仍有顾虑。

    胡行扶额稍思,似有灵光乍现,开口道:“我有一个朋友,名字有出尘气,做人有仙佛气,除却生死,一概不管,他才是人间真人。我让他来教阿俨,怎么样?”

    话音未落,远处倏忽出现一个高大身影,面朝阳光,面容模糊。

    人还未至,声已先到:“内蕴清华,出则春风,似云中行者,玉里琢磨,一座江湖,

    谁是忘忧之人?小友,你我有缘呢!”

    胡行喜出望外,嘴上却是毫不客气:“说曹操曹操到!你这老头,还真跟老子有缘!”

    道人身形渐显,一副年轻面容,闻言神色无变,高手风范,卖相无差,微微一礼道:“多年重逢,寻常热切,是雨打风吹,在烟火之间,张而不狂,疏而不离。胡小友,你犯嗔戒了!这位姑娘,小道有礼了。”

    阿玉敛衽一礼,微笑致意。

    胡行却不管那么多,一个箭步冲出,有力大臂揽着道士脖子,硬拖着往酒馆走去。

    道士面上还是仪态万方,半倾身子,与阿玉告别,眼中蒙蒙。

    阿玉一阵心颤,是挺好看。

    待得转过视线,道士蹦跳转身,与胡行勾肩搭背,贼兮兮道:“老弟,喝一个?”

    胡行鄙夷嗤笑:“就你,三杯就倒,与你喝有啥意思?”

    道士悻悻,岔开话题,一脸高深莫测,神秘兮兮道:“兄弟,你有杀身之祸,我来救你!”

    “别的不说,若有仇家请你来,确实能笑死我。”

    道士顿时大义凛然,拍着胸脯道:“胡老弟说什么胡话,老哥我铁骨铮铮,义薄云天,岂会坑害于你?我这消息,自有来处,只是这里隐患本与你无关,可因缘际会,实在不巧,贫道我掐指一算,察觉你到了此方天地,立刻马不停蹄,着实费了好些钱财气力,才提前赶到!”

    胡行瞥了一眼道士,自信道:“任它艰险,敢来惹我,劈开便是,有何可惧!”

    道士张牙舞爪,好一番折腾才抑制自己不要为这货的装x生气,语重心长道:“这回可不一样,各方势力皆有棋子落于此地,所求不小,身处其中,祸福难测!偷偷再告诉你,现在只允许小辈进风神境了!”

    “小辈?你?不是吧,老妖怪!”

    道士疑惑不解:“没错啊,我还年轻,是小辈!”

    胡行真的被无耻打倒了。

    道士乘胜追击:“你啊,就会打打杀杀,不识妙法,我这长春无极功,有九转九变之术,脱胎换骨,返老还童且不去提,更有诸多妙用,简直无法无天。”

    胡行忍着脾气,到了酒馆,朗声道:“梅老头,沽两壶好酒,上三碟小菜,两碗素面!”

    正在红木高桌后打着算盘的八字胡老者闻声应好,自有小厮忙前忙后。

    酒过三巡,道士昏昏欲倒,胡行业已半酣,朦胧意味中,风吹一城柳,青翠绕梨红。

    ……………

    那天早上是云梦浮和刘秀一起吃的第一顿早饭,也是最后一顿。

    原来他真的会御剑,纵云而上,倚风泠然。

    云梦浮还记得一时失重,紧紧抱着刘秀的感觉,与哥哥的关怀不同,她认为那是爱情。

    初开心扉的少女还未来得及感体会这种细腻而柔软的情义,便遭到无情抛却。

    自那之后无影踪。

    她为这事着实伤心了好久,营地附近的桃花自然也要与人儿共情,落红无数,化作春泥。

    现在她就要死了,这是很体面的死法,不会痛苦,不会狰狞,哥哥的刀很快,抹过脖子,一闭眼就过去了。

    刘秀,刘秀,下辈子还喜欢你。

    “这辈子多好,要一生一世啊,好姑娘!”

    一定是幻听吧,果然死亡和降生一样美好。

    “呔,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走开,好姑娘,快快睁眼,快快睁眼!”

    云梦浮看到刘秀就站在面前,哥哥早已不知踪影。

    莫名的心酸与委屈涌上心头,大大的眼眶兜不住晶莹的泪珠,不顾仪态,飞一般跳起抱住刘秀,就像疲倦的飞鸟抓住了最爱的一朵云,久久无声。

    “好姑娘,别哭了,我要被泪水甜死了。咳咳咳……”

    松开怀抱,云梦浮仔细端详,好像要记住少年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看到了刘秀胸膛上不断渗露的血迹。

    她连忙去药箱里找布帛,干草,止血,一边哭着一边骂他。

    “好姑娘,我要喝酒!”

    “你不要命了!”

    “酒!”

    “一点点!”

    云梦浮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因为刘秀又倒在了床上,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在刘秀已经含糊不清的低声中,她取来刘秀送给她的葫芦,一口一口渡送。

    原来营地的护卫走得一干二净,哥哥也不知到了哪里。

    她找到了一些剩下的食物,才勉强渡过七天,直到刘秀醒来。

    她甚至不敢乱跑,不敢到近在咫尺的村子里寻求帮助,晚上的夜猫声凄厉而幽远,她倚在刘秀身边,在一阵又一阵寒意中缓缓睡去。

    ………

    杏花村倚靠的大山没有名字,人们就叫它青山。

    云飞洵一身玄色甲胄,刀上染血,风在呼啸,他拄刀摇摇晃晃。

    前方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静立崖畔,斜对落日,有金辉洒满全身。

    她倏地转身,眼神温柔,万福一礼道:“相公,别来无恙!”

    “我可消受不了你这般蛇蝎美人。”

    “世人谬赞罢了,夫君也不解妾心么?”

    “解,怎么不解?解你的阴谋诡计,解你的权欲滔天!”

    女子殊不介意,翩翩而至云飞洵身前,眯眼笑道:“我还灭绝人性,水性杨花!我亲手杀了你的父亲,至于那个女人,我可没动手,她自己吊死的,还说要在那边等着我,真是想不到,这么愚不可及的女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龙风之姿。”

    云飞洵无动于衷,淡漠的眼神让近乎癫狂的女子愈觉有趣。

    “死便死了,十数年荣华,他们不负此生。”

    “还真是父慈子孝!贪生怕死,毫无帝王威仪,你的那个废物父亲临死前匍匐流涕,一口便说出你们兄妹的藏身之地,只求换他一条贱命。”

    云飞洵挺直身子,坚毅的面庞上几点血迹更添苍凉,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没有丝毫愤恨,只觉无趣。

    “他们无父母人伦之义,你又何须自缚于人子之孝?不过是一句谶语,就决绝至弃子荒野,飘零十七载。”

    “十子防主,八载云飞。懦夫经由权势的装扮,没有拥有一颗勇敢的心,反而愈显狠厉。暴君还有与天下为敌的雄心,他只为了作威作福地活着。到死还攥着帝玺,也算是既寿永昌了。”

    仙鹤凌空,寒风吹起鬓角,云飞洵依旧无言,只是冷冷看着。

    “何必呢,沉默只会让我感到你的无力,夫君,你是云家的子孙,难道不想杀我这个乱臣贼子?”

    云飞洵一把撇开白衣女子理他发丝的手,盯着其幽亮双眸道:“我会回来,云族需要重新注入疯狂的血脉,娶了你,它才会千秋万代!”

    “好啊,这满目的山河疮痍,孤且代你抚平,然后……虚位以待!”

    女子腰身挺拔,微扬头颅,嗓音清脆。

    云飞洵拔刀转身离去。

    李姝禾一手轻摆,两边密林中数道窸窣身影一一退却。

    结伴而来的刘秀和云梦浮与云飞洵擦肩而过。

    云梦浮没来由一阵心酸,瞬间红了眼眶,转身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落日下哥哥萧索决绝的背影,终究没有开口。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姑娘可以一搏的,赢面很大!”

    刘秀脸色苍白,初时略显稚嫩的脸庞经过血与刀的洗礼,有几分冷硬色彩。

    李姝禾展颜一笑,如花盛放,唇瓣轻启,嗓音软糯:“公子的剑太快,妾身不敢以身试险。再说了,”她看了一眼挽着刘秀胳膊的云梦浮一眼,续语道,“这般美人,我见犹怜,争端一起,香消玉殒,非我所求!”

    云梦浮看着女子满怀侵略性的眼神,觉得该反击一下,可话到口头,只是一声轻哼。

    刘秀紧了紧领口衣衫,不去看白衣女子那张祸国殃民,倾国倾城的俏脸,只远眺山下一片片烟雨屋舍,眼神渺渺,似神游万里,在云天之间。

    李姝禾见其不置一辞,兀自一笑,同样望取山中景色,倾谈如故:“我观公子清奇磊落,举止不凡,当是自大界而来咯,听说那里有位女帝?”

    刘秀似乎回神,瞥了女子一眼道:“不过三年至尊罢了,怎么,你也要效法其人?”

    李姝禾眼神清澈,音生感慨,渐至激昂:“力乘阳刚,才济阴慝(te)。运用四海,驱使百辟。临轩御极,确非男子独属,妾身虽区区之才,情愿一试!”

    刘秀咳嗽数声,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气色好转许多,转头道:“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一纸诏下,号令天下花木精怪,冬日白雪,锦绣洛都,确实出彩,确实豪杰。只是于你而言,天命有数,不过百年,枯骨而已,汲汲权势,未必能得大快意!我观姑娘根骨资质皆为上上之选,不如……”

    “不如什么,随你修道?是和你双修吧,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你一脸堂堂正正,没想到一肚子腌臜龌龊,得了一个还不够,要成双成对,才好鸾凤合鸣?”

    李姝禾一脸愠怒,正色指斥,白衣微颤。

    刘秀一时讶然,心道果然总有些女子不好打交道,用眼神安抚了有些警惕的云梦浮后,缓缓说道:“如此,那就是缘法未至,眼下四方大争之势,阁下才识精略,神意天成,或许风起云涌处能有一番功业,亦未可知,在下就不阻你上进之路了。只是,在下有一个请求!”

    城主说过,真正的强者从不争论,他只会解决问题。

    李姝禾只觉得少年的确有趣,这般调笑,也不起意,随即怒容消去,一脸热情,拉长音调:“哦,小公子有什么吩咐,先说好,那些非分之想就不要提了,我怕你的小情人吃了我。”

    云梦浮俏脸微红,身子不由自主靠近刘秀,最后干脆搂着他的胳膊。

    李姝禾翻了个白眼。

    “别派人追杀云飞洵,没意思的!”

    “我这个人做事从不留后患。你总不会一直跟着他吧!哦,你不会不爱娇娘爱………”

    说完意味深长地瞅了云梦浮一眼。

    刘秀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疯子。

    “我有别的事要做,手段不同,目的和你差不多,我跟你合作,换阁下一个承诺。相信我,你不会吃亏!”

    李姝禾狡黠一笑,慢悠悠说道:“那可得看你有多少诚意了!”

    “有人要此界天下归一统,气运浑完,借来观道,以攀上境。其人布局数十年,只待一朝得果,说来仿佛无碍凡人,其实内里手段未免酷烈,但我又不愿直接插手人间事,故而须得觅一雄才伟略之人,为我稍阻大势,以得缓机,好寻得幕后那人。”

    刘秀目露精芒,侃侃而谈。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要本姑娘做马前卒,为个你打生打死,福祸难料不说,就是你找到那人,又能如何?若此人真有你言那般心机实力,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又怎么能与之对抗?”

    李姝禾撇撇嘴,一脸嫌弃。

    “自有帮手。”

    “人多有用?玄士相争不看境界的吗?”

    “有心人事竟成,境界高未必道法高,能杀人不如能救人,我恰巧两样本事都不差。”

    “小小年纪,张狂不轻!”

    “答不答应?”

    刘秀上前一步。

    李姝禾姗姗而退,敛裳一礼道:“妾身怎敢说不,少侠剑气直要杀人哩!”

    刘秀缓缓点头。

    李姝禾蓦地大笑,前俯后仰,神秘兮兮道:“我现在不喜欢那个没过门的夫君了,不如我们把这兄妹俩都杀了,做一对快活鸳鸯,没关系的,你还小,姐姐可以等?”

    说完嘴角微弧,眼神妩媚,一时风情,直教天光黯淡。

    刘秀视而不见,却是声音微颤道:“痴心妄想!”

    云梦浮狠狠瞪了一眼那身着白衣的狐媚女子,抱着刘秀胳膊更紧了些。

    李姝禾纵身一跃,自山巅而至半空,衣化七彩,尾拖祥云,迢迢风月,去去烟霞,一时洒然,绮丽优美不胜言表。

    远远传来一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秀心神俱震,果然女子倾国,不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