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田狭间二耆笑话,书房里侠客唐突。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魏王曹操去世,世子曹丕即位,随后改元延康。其时北方大定,不久,曹丕遂顺从天意,逼迫汉帝禅位,仍是同年改元黄初。
汉帝刘协禅位后,辟为山阳国公,之后以行医积善为乐,终生不问政事。
魏明帝青龙二年(234年),刘协寿终正寝,明帝曹叡率群臣亲自哭祭,对山阳公以汉天子礼仪葬于禅陵,谥号为“孝献皇帝“。
刘协嫡子刘冯早逝,于是在此之后,山阳公之位由其嫡孙刘康继承。在刘康和祖母曹节的共同治理之下,山阳公家仍是以行医济世为任,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原来一切缘由如此,小侄孙冒犯姑祖母和表兄,大为不敬!望请原谅!“小温侯曹灵俊在细心听取师父的解说之后,心感惭愧,向曹节和刘康再三跪拜。
那是在中秋前夜,他们在浊鹿宫太极堂内聚餐,氛围相当融洽和睦。
席间,曹节忽然问道:“史师父,不知道你们途经山阳,是为何故?“
那老者史阿说道:“我等是要去投靠中散大夫嵇叔夜。“
“嵇叔夜?“一边的刘康想不明白。
史阿便接着说:“当下时局动乱,司马氏专权,对我魏室步步进犯。而年初李安国事败,连同张敬仲、夏侯泰初一并受罪,亲宗室的力量大为减弱,而李安国案更成为司马氏得以进一步专权的借口,京畿之内的境况日益危险,再加上······再加上这些天的废帝······“
史阿说到这里,眼睛不由得就看了看曹灵俊,只见小童目光呆滞,低头不语。
他又说:“为了保住宗室的有生力量,老夫自作主张,将小侯君连夜带出金墉城。闻说中散大夫嵇叔夜为人刚直,不为司马氏所屈,又是宗室旁系,乃是小侯君的堂姐夫,于是老夫便想带着小侯君前去投靠,望想嵇中散会收留小侯君的。“
曹节点点头。
一边的刘康又说:“确实,中散大夫为人刚正不阿,在山阳郡内在野隐居。大夫与好友寄情山水,追求高雅,不为世情所累,于天下享有盛名。当下夏侯泰初蒙难,在泰初先生之后,普天下的名士当以中散大夫为领袖。大夫虽离俗事,却非无情义。史师父同侯君前去,应当会不负所望。“
史阿听完眼中不免露出亮光。
“望一切如少主公所言。!“他说。
“哎呦!“这时刘康像想起什么,他大笑一会儿,随后说:“昔年,祖母曾在郡内募集善款,在郡内修缮山阳精舍,孤少时也在精舍学习经学。前些天闻说中散大夫前去义教,我等何不等明天一早,就前去精舍拜会大夫?“
“当真?“史阿喜出望外。
“当真!“刘康站起身来,接着起手敬史阿一樽酒。
史阿欣然对饮。
席上众人大喜,史阿也破例饮了酒,只有一旁的侍女发现,小温侯曹灵俊,此时正低着头,不甚高兴。
“小侯君,身体是否仍有所不适?“那侍女问道。
曹灵俊摇摇头。
这时史阿注意到了,他想起了什么,然后大拍脑袋,从胸怀里掏出一尊小人偶,上前递给了灵俊。
“侯君看看老夫,又把这事给忘了。“史阿直摇头尴尬笑道。
灵俊接过人偶,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原来,那天灵俊在林中误被蜈蚣咬伤,在被刘康救护的时候,人偶落在地上,后来史阿返回,发现不见灵俊,只见地上留有人偶,便只好带上人偶往浊鹿宫寻人询问。
人偶这时算是回到灵俊手上了。
他很开心,不住把玩着小人偶,他抬头看了看侍女想要答谢,却不知人家姓甚名谁。
便问:“感谢姐姐,想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侍女笑答:“小侯君,叫我阿妙就好了。“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之后曹节亲自就送史阿师徒到宫门。
她牵着灵俊的手跟他说:“今天是中秋节,灵俊,不如就在汝等找到中散大夫之后,邀请大夫一家亲朋来浊鹿宫内聚会留宿一晚罢。本家已经很久没看过长乐亭主了,藉此佳节,我们曹家人也该是好好聚一聚了。“
灵俊听完喜上眉梢,连日来,他也很想见一见素未谋面的堂姐姐和堂姐夫,如果能把他们请来和姑祖母、表兄一起中秋团圆,也甚是不错。
他真的很渴望能够和家人在一起了。
“姑祖母的主意甚善,小侄孙当不负所望,去请姐姐、姐夫前来共度佳节。“他说。
曹节笑了笑,她随后跟刘康说:“康儿,那么当下你就陪同史师父和灵俊,带几个人出宫,去山阳精舍拜访中散大夫罢。“
“孙儿领命!“一边的刘康说。
于是,刘康就带上男女仆从六人,当中包括那个侍女阿妙,和史阿师徒出了浊鹿宫。
不久,他们就来到田间,烈日下有个老农夫在田里耕作,他看到山阳公在为首带着人经过,就要前来和国公打个招呼。
众人见他头戴斗笠,身材矮小,正蹦蹦跳跳地走来,心中正要发笑,但待他走近又发现他腰板正直,面容清俊,完全没有老态,心中却又暗暗称奇。
“少公爷安好,要去向何处?“那老农说。
“钱爷爷,孤正陪家人去请那中散大夫。“刘康答道。
“家人,是有何人到访呀?“老农说完就绕过刘康,在人群中穿梭,他看到灵俊,就要上前去拉他的手。
“好灵秀的孩儿!!“那老农说。
说完,他那沾满污泥的手就要搭向灵俊的衫上,一旁的史阿见状就要上前制止。
只见史阿跟着伸手去拦那老农,却不料怎么拉也拉不住他那泥手,泥手滑溜非凡,随后顺利搭在灵俊的手上,将他的衫尾弄的脏污不堪。
史阿发火,要为难那老农,他大力挥出一掌,将要打在老农的肩上。
一旁的刘康大喊:“钱爷爷当心!“
那老农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是回头看了看刘康,后背心就硬生生吃了史阿那一掌。
“唔?“那老农暗地发了声闷气,随后又翻身过来灵俊师徒这边,这时史阿已经收手,老农看似察觉不出有人对他发掌攻击,只是低头又看了看灵俊。
“小孩儿,你又在找爷爷什么事?“他看着灵俊,笑道,神色和方才无异。
场上众人看他身中猛掌攻击还是气定神闲,心中不免大惊。
“你就是少公爷的家人吗?“那老农俯身低头笑着问灵俊。
灵俊起手作揖,点点头,说:“我叫阿俊,是国公爷的表弟。“
老农笑着点头:“原来如此,那尊驾是何等官爵,又是籍贯何处呀?老夫在山阳三十年,不曾听过主公家有别的亲戚到访喔。我主公家地位超然,想必尊驾也是身份非凡。“
老农这么一上来就问人家身世爵位,即使是一般旁人也会觉得不妥,更何况是史阿,他方才发掌失算就已感脸上无光,现在见他老农得寸进尺,便又要发难。
他说:“老头儿,你好像有点不识抬举,此乃太祖玄孙,是受封温县的温侯爷,正是今上胞弟。”
正当此时,刘康走上前来,他给眼色史阿,盼他能放过老农,史阿看到也会意了,他不想节外生枝,只好作罢。
“老贼玄孙?小贼胞弟?“那老农听完忽然这么一说。
“什么话?!“史阿听完大怒喊道,他固然愤怒,但还是给老农的话吓了一跳,他不敢相信这番话。
除了史阿,场上众人都给钱老吓得大惊。一旁的刘康脸色也甚是不好,他自己是深知钱老本心的,钱老年届八十,成长于桓灵间,是相当追崇前汉的遗老,对魏室篡位甚是不满。而他刘康自己,一方面,虽然他代表着刘汉正朔以继承国公,钱老这番话他自己本该感到高兴欣然,但另一方面,自家祖母是魏武女儿,他自己也同是魏爷玄孙,这番话,说得他很不是滋味。
刘康板着脸。
那钱老看一旁的史阿大发脾气,他早看史阿不顺眼了,本想着要继续捉弄他,但这时看到刘康也板着脸,想起自己的话也确实有点过分,只好说:“额······老夫的意思是,原来尊驾是小侯君呀······原来也是魏爷的玄孙。“话语间,气已泄去大半。
他的脸紫青着,心里越想越不对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俯下身,抚摸着灵俊的脸喃喃说道:“小侯君,小侯君,你可是真俊呀。不知侯君和公爷在一起,又要去向何处?“
刘康淡道:“我等这是要去拜访中散大夫。“
“原来是去拜访中散大夫呀,拜访中散大夫好哇!“钱老喃道。
场面十分尴尬,钱老深知已不宜久留,他耸耸肩,摆手说道:“那老夫不打扰少公爷一行了,这就离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众人也不知该做何回应,全都呆站着,只有刘康礼貌地做作了个揖。
那钱老走出几步,然后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灵俊说了句:“小侯君,老夫失礼,对不住了。“
他正要扭头走,忽然又对史阿说:“史师父,你那掌劲力很不错,料想你也是当今世上少有的宗师泰斗了,不过与令师尊相比,还是差了点呀!“
史阿其时正呆着,给他一说心中又一惊,连忙大声问道:“先生!您又怎知鄙人与师尊的名谓啊?“
钱老不作回应,众人只闻听他大声笑着,随后看他跳入田间,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重新启程,路上,史阿心里默念。
他受到了惊吓,虽人已入老年,自问阅历丰富,但面对那老农,他一时间还是不知作何反应。
“钱老是前朝遗老,所以对太祖魏爷不甚满意,史师父,望请您不要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带头的刘康这时放慢了脚步,和史阿说道。
“原来钱老心系前汉,那也难怪了。“史阿说,他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刘康说:“钱老先生生于我祖桓帝年间,长于灵帝时期。诚然,我二皇祖宠信奸佞,让奸佞得以惑乱朝纲,致使汉室失道于天下,倾颓败落乃天数。“他皱了皱眉头,接着说,“至于文帝立国,虽承天命,百姓的日子在曹氏的带领下也确实好过了不少,不过文帝的手段却不能让世人所尽服呀,包括我祖母在内也对此甚为不啻。这些料想史师父也是知道的。因而,钱老先生也对魏室不抱好感,于是他效法伯夷、叔齐先贤,不食魏粟。但苍茫天地又已大数是我魏的疆域,他无处立足,年老又不能入蜀。权宜间,老先生只好屈身于我山阳国内,自耕自食,勉强还算是活在前汉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么钱老先生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硬汉子呀,他虽仕作前朝,与我心怀不是同一个主家,但老先生其心不二,老夫也是佩服得紧!适才老夫对老先生失礼,那就真是老夫我的不对了。“史阿叹了口气,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他已经有三十多年不见了,对方也是心系汉室,不做贰臣。只可惜,斗转经年,史阿心想到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世事流转,改朝换代,一代人总会淘走一代人,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史阿兀自沉思,忽然,挽着他手的灵俊问道:“师父,方才表兄所言,说什么我祖文帝好像手段不堪,不为人所信服,甚至连姑祖母也对此不满。到底皇祖父到做了些什么,表兄的话又是为何意呢?“
史阿一惊,他不曾想到,这小小儿童竟对刘康适才那番话大为注意,而他自己是对文帝的事知道得不少的。
昔年,魏文帝曹丕篡汉祚,对前汉孝献帝逼迫得过分,曾遣人到宫中索要传国玉玺,甚是失礼,使得时为汉皇后的曹节怒而摔玺,兄妹从此不和。而这些,也只不过是文帝立国所做的事情之冰山一角,因此,文帝之事确实不太光彩。
史阿心想:“侯君年纪尚小,世事的是非对错他并不懂得如何去分辨。假若当下给他知道当年的事实也不过是会让他徒添烦恼,于文帝还是魏室都没有任何好处。不如先搪塞敷衍过去再说吧。”
他于是低声对灵俊说:“文帝是您的皇祖父,是创朝开国的不世明君,所做的事情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明白的,而旁人若有所非议,也是理所应当。方才山阳国公的话,只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小侯君无需挂心。“
灵俊听毕,觉得师父的话有点牵强,很快,一脸的不相信就挂在那里了。
史阿看到,感到大为难做,他只好补充说道:“老实说,少公爷的话其实多多少少已经有犯上的意思了,按照律例是要问罪的。只不过,老夫相信,先文帝仁爱而今上贤德,那些话即使给圣明听到了,圣明也只会给山阳公家一些脸面,宽仁处之。那些话,小侯君以后不必想也不要问。“
没等灵俊作出反应,史阿又立马弯下身去,用眼睛直视着灵俊。
灵俊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突然感到史阿的眼里有一股强大力量正冲击向自己,使得一时间自己竟说不上话来,脑内的繁多思绪通通都给冲走,一切化为空白,而空白又迅速给史阿的眼神所填充。
只见史阿接着说:“侯君,请您千万要记住,我魏自太祖以来,匡扶乱世,澄明朝野,对世人立下不世之功,人们自然都要去感恩戴德的,而承汉祚乃天命所归,您千万不能怀疑。再者,您生来是魏室贵胄,自小一切的供养都是来自魏室里面的,人不能忘本啊,旁人对魏室怎么看待那是旁人的事,而您是宗室子弟,就必须对魏室忠诚坚贞,半分的非议都不能有!“
灵俊呆住了,当下史阿的话他不知道该是应允还是否定,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是呆住。
“您是宗室子弟,就必须对魏室忠诚坚贞,半分的非议都不能有!“
史阿的话,像是一句咒语,深深烙印在灵俊的心里,他给这句话夺去了心思,打后只是低着头走着,半日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路东行,这日的秋风清爽,人走起来也不算很疲累,他们不作歇息,未到中午,就已经来到一处书院门外。
“这里就是山阳精舍了。诸位,就请随孤进去,一道拜见中散大夫罢!“刘康说道,随后他就要敲门。
未等到刘康敲门,史阿就跃上前来,替刘康敲了门把。
“就等老夫为少公爷代劳吧!“史阿转身说道。
刘康看到史阿这般热情只好抿嘴笑了笑。
很快,就有一个仆人来开了门。
“原来是少主公光临小舍,快请入内!“那仆人看见是刘康一行,二话不说就要开门,而未等他开好门,史阿就当先进去了。
史阿甫入内院,就闻得南面的书屋传来朗朗书声,他自己不曾读过书,但听得读书声也知道那里就是精舍课堂,他快步走到南屋,在屋门外停步。
他刚要敲门,又发现不远处有一扇窗户开着,想到此时打扰人家授课也着实无礼,便走向开窗外,往内里察看。
只见南屋内有二三十书童坐在位中,正挺立着腰背朗声阅读起手中的竹简,他们穿着极为破烂,甚至有五六个学生连下衫都没有,不过他们的脸面却干净得不得了,即使满怀童稚气,但每个小童眼神中都绽放着别样的光芒。
史阿心中暗地佩服,他又看向屋内上首的教坛,这一看,差点把他吓得喘不上气来。
却见教坛上有一个身材清瘦的中年男子正低着头看案面上的书简,神情专注,相貌极为秀俊。
他的脸面宽润,眼睛炯炯有神,下巴留有长须,俨然一副智者模样。
“这男子,看上去能和当年荀令君相媲美,想来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王佐之才啊!“史阿心里默念。
他怎么样也按耐不住了,于是在窗边大喊道:“大夫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士人领袖,老夫今日都算是开眼界了!“
屋内的学生被他这么一大喊,吓得立刻停下朗读,个个都要看向那里——只见窗外有一老者,正翻身跳过窗户,落下便已是跪拜在地上。
“老夫拜见中散大夫!“史阿喝道,他声如洪钟,响震精舍内外。
那读书中年人见状,立马走向史阿,要扶起他道:“老先生快请起!“
史阿接着道:“嵇中散名满天下,今日老夫见得先生,果然名副其实,请先生受愚老一拜!“
那中年人看自己扶拉不起史阿,此时也一并跪下,和史阿对拜。
他却说:“谢过老先生对在下的高抬,只不过老先生您误会了,在下并不是中散大夫叔夜兄。“
“什么?“史阿大惊,他的脸涨得通红,对面前中年人说的话不敢相信。
这时,后面的众人陆陆续续来到南屋门外,他们听到史阿大喊,也不多做思虑,推门进内。
“巨源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人群中传来一把声音,史阿扭头一看,是刘康在说话。
汉帝刘协禅位后,辟为山阳国公,之后以行医积善为乐,终生不问政事。
魏明帝青龙二年(234年),刘协寿终正寝,明帝曹叡率群臣亲自哭祭,对山阳公以汉天子礼仪葬于禅陵,谥号为“孝献皇帝“。
刘协嫡子刘冯早逝,于是在此之后,山阳公之位由其嫡孙刘康继承。在刘康和祖母曹节的共同治理之下,山阳公家仍是以行医济世为任,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原来一切缘由如此,小侄孙冒犯姑祖母和表兄,大为不敬!望请原谅!“小温侯曹灵俊在细心听取师父的解说之后,心感惭愧,向曹节和刘康再三跪拜。
那是在中秋前夜,他们在浊鹿宫太极堂内聚餐,氛围相当融洽和睦。
席间,曹节忽然问道:“史师父,不知道你们途经山阳,是为何故?“
那老者史阿说道:“我等是要去投靠中散大夫嵇叔夜。“
“嵇叔夜?“一边的刘康想不明白。
史阿便接着说:“当下时局动乱,司马氏专权,对我魏室步步进犯。而年初李安国事败,连同张敬仲、夏侯泰初一并受罪,亲宗室的力量大为减弱,而李安国案更成为司马氏得以进一步专权的借口,京畿之内的境况日益危险,再加上······再加上这些天的废帝······“
史阿说到这里,眼睛不由得就看了看曹灵俊,只见小童目光呆滞,低头不语。
他又说:“为了保住宗室的有生力量,老夫自作主张,将小侯君连夜带出金墉城。闻说中散大夫嵇叔夜为人刚直,不为司马氏所屈,又是宗室旁系,乃是小侯君的堂姐夫,于是老夫便想带着小侯君前去投靠,望想嵇中散会收留小侯君的。“
曹节点点头。
一边的刘康又说:“确实,中散大夫为人刚正不阿,在山阳郡内在野隐居。大夫与好友寄情山水,追求高雅,不为世情所累,于天下享有盛名。当下夏侯泰初蒙难,在泰初先生之后,普天下的名士当以中散大夫为领袖。大夫虽离俗事,却非无情义。史师父同侯君前去,应当会不负所望。“
史阿听完眼中不免露出亮光。
“望一切如少主公所言。!“他说。
“哎呦!“这时刘康像想起什么,他大笑一会儿,随后说:“昔年,祖母曾在郡内募集善款,在郡内修缮山阳精舍,孤少时也在精舍学习经学。前些天闻说中散大夫前去义教,我等何不等明天一早,就前去精舍拜会大夫?“
“当真?“史阿喜出望外。
“当真!“刘康站起身来,接着起手敬史阿一樽酒。
史阿欣然对饮。
席上众人大喜,史阿也破例饮了酒,只有一旁的侍女发现,小温侯曹灵俊,此时正低着头,不甚高兴。
“小侯君,身体是否仍有所不适?“那侍女问道。
曹灵俊摇摇头。
这时史阿注意到了,他想起了什么,然后大拍脑袋,从胸怀里掏出一尊小人偶,上前递给了灵俊。
“侯君看看老夫,又把这事给忘了。“史阿直摇头尴尬笑道。
灵俊接过人偶,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原来,那天灵俊在林中误被蜈蚣咬伤,在被刘康救护的时候,人偶落在地上,后来史阿返回,发现不见灵俊,只见地上留有人偶,便只好带上人偶往浊鹿宫寻人询问。
人偶这时算是回到灵俊手上了。
他很开心,不住把玩着小人偶,他抬头看了看侍女想要答谢,却不知人家姓甚名谁。
便问:“感谢姐姐,想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侍女笑答:“小侯君,叫我阿妙就好了。“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之后曹节亲自就送史阿师徒到宫门。
她牵着灵俊的手跟他说:“今天是中秋节,灵俊,不如就在汝等找到中散大夫之后,邀请大夫一家亲朋来浊鹿宫内聚会留宿一晚罢。本家已经很久没看过长乐亭主了,藉此佳节,我们曹家人也该是好好聚一聚了。“
灵俊听完喜上眉梢,连日来,他也很想见一见素未谋面的堂姐姐和堂姐夫,如果能把他们请来和姑祖母、表兄一起中秋团圆,也甚是不错。
他真的很渴望能够和家人在一起了。
“姑祖母的主意甚善,小侄孙当不负所望,去请姐姐、姐夫前来共度佳节。“他说。
曹节笑了笑,她随后跟刘康说:“康儿,那么当下你就陪同史师父和灵俊,带几个人出宫,去山阳精舍拜访中散大夫罢。“
“孙儿领命!“一边的刘康说。
于是,刘康就带上男女仆从六人,当中包括那个侍女阿妙,和史阿师徒出了浊鹿宫。
不久,他们就来到田间,烈日下有个老农夫在田里耕作,他看到山阳公在为首带着人经过,就要前来和国公打个招呼。
众人见他头戴斗笠,身材矮小,正蹦蹦跳跳地走来,心中正要发笑,但待他走近又发现他腰板正直,面容清俊,完全没有老态,心中却又暗暗称奇。
“少公爷安好,要去向何处?“那老农说。
“钱爷爷,孤正陪家人去请那中散大夫。“刘康答道。
“家人,是有何人到访呀?“老农说完就绕过刘康,在人群中穿梭,他看到灵俊,就要上前去拉他的手。
“好灵秀的孩儿!!“那老农说。
说完,他那沾满污泥的手就要搭向灵俊的衫上,一旁的史阿见状就要上前制止。
只见史阿跟着伸手去拦那老农,却不料怎么拉也拉不住他那泥手,泥手滑溜非凡,随后顺利搭在灵俊的手上,将他的衫尾弄的脏污不堪。
史阿发火,要为难那老农,他大力挥出一掌,将要打在老农的肩上。
一旁的刘康大喊:“钱爷爷当心!“
那老农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是回头看了看刘康,后背心就硬生生吃了史阿那一掌。
“唔?“那老农暗地发了声闷气,随后又翻身过来灵俊师徒这边,这时史阿已经收手,老农看似察觉不出有人对他发掌攻击,只是低头又看了看灵俊。
“小孩儿,你又在找爷爷什么事?“他看着灵俊,笑道,神色和方才无异。
场上众人看他身中猛掌攻击还是气定神闲,心中不免大惊。
“你就是少公爷的家人吗?“那老农俯身低头笑着问灵俊。
灵俊起手作揖,点点头,说:“我叫阿俊,是国公爷的表弟。“
老农笑着点头:“原来如此,那尊驾是何等官爵,又是籍贯何处呀?老夫在山阳三十年,不曾听过主公家有别的亲戚到访喔。我主公家地位超然,想必尊驾也是身份非凡。“
老农这么一上来就问人家身世爵位,即使是一般旁人也会觉得不妥,更何况是史阿,他方才发掌失算就已感脸上无光,现在见他老农得寸进尺,便又要发难。
他说:“老头儿,你好像有点不识抬举,此乃太祖玄孙,是受封温县的温侯爷,正是今上胞弟。”
正当此时,刘康走上前来,他给眼色史阿,盼他能放过老农,史阿看到也会意了,他不想节外生枝,只好作罢。
“老贼玄孙?小贼胞弟?“那老农听完忽然这么一说。
“什么话?!“史阿听完大怒喊道,他固然愤怒,但还是给老农的话吓了一跳,他不敢相信这番话。
除了史阿,场上众人都给钱老吓得大惊。一旁的刘康脸色也甚是不好,他自己是深知钱老本心的,钱老年届八十,成长于桓灵间,是相当追崇前汉的遗老,对魏室篡位甚是不满。而他刘康自己,一方面,虽然他代表着刘汉正朔以继承国公,钱老这番话他自己本该感到高兴欣然,但另一方面,自家祖母是魏武女儿,他自己也同是魏爷玄孙,这番话,说得他很不是滋味。
刘康板着脸。
那钱老看一旁的史阿大发脾气,他早看史阿不顺眼了,本想着要继续捉弄他,但这时看到刘康也板着脸,想起自己的话也确实有点过分,只好说:“额······老夫的意思是,原来尊驾是小侯君呀······原来也是魏爷的玄孙。“话语间,气已泄去大半。
他的脸紫青着,心里越想越不对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俯下身,抚摸着灵俊的脸喃喃说道:“小侯君,小侯君,你可是真俊呀。不知侯君和公爷在一起,又要去向何处?“
刘康淡道:“我等这是要去拜访中散大夫。“
“原来是去拜访中散大夫呀,拜访中散大夫好哇!“钱老喃道。
场面十分尴尬,钱老深知已不宜久留,他耸耸肩,摆手说道:“那老夫不打扰少公爷一行了,这就离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众人也不知该做何回应,全都呆站着,只有刘康礼貌地做作了个揖。
那钱老走出几步,然后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灵俊说了句:“小侯君,老夫失礼,对不住了。“
他正要扭头走,忽然又对史阿说:“史师父,你那掌劲力很不错,料想你也是当今世上少有的宗师泰斗了,不过与令师尊相比,还是差了点呀!“
史阿其时正呆着,给他一说心中又一惊,连忙大声问道:“先生!您又怎知鄙人与师尊的名谓啊?“
钱老不作回应,众人只闻听他大声笑着,随后看他跳入田间,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重新启程,路上,史阿心里默念。
他受到了惊吓,虽人已入老年,自问阅历丰富,但面对那老农,他一时间还是不知作何反应。
“钱老是前朝遗老,所以对太祖魏爷不甚满意,史师父,望请您不要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带头的刘康这时放慢了脚步,和史阿说道。
“原来钱老心系前汉,那也难怪了。“史阿说,他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刘康说:“钱老先生生于我祖桓帝年间,长于灵帝时期。诚然,我二皇祖宠信奸佞,让奸佞得以惑乱朝纲,致使汉室失道于天下,倾颓败落乃天数。“他皱了皱眉头,接着说,“至于文帝立国,虽承天命,百姓的日子在曹氏的带领下也确实好过了不少,不过文帝的手段却不能让世人所尽服呀,包括我祖母在内也对此甚为不啻。这些料想史师父也是知道的。因而,钱老先生也对魏室不抱好感,于是他效法伯夷、叔齐先贤,不食魏粟。但苍茫天地又已大数是我魏的疆域,他无处立足,年老又不能入蜀。权宜间,老先生只好屈身于我山阳国内,自耕自食,勉强还算是活在前汉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么钱老先生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硬汉子呀,他虽仕作前朝,与我心怀不是同一个主家,但老先生其心不二,老夫也是佩服得紧!适才老夫对老先生失礼,那就真是老夫我的不对了。“史阿叹了口气,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他已经有三十多年不见了,对方也是心系汉室,不做贰臣。只可惜,斗转经年,史阿心想到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世事流转,改朝换代,一代人总会淘走一代人,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史阿兀自沉思,忽然,挽着他手的灵俊问道:“师父,方才表兄所言,说什么我祖文帝好像手段不堪,不为人所信服,甚至连姑祖母也对此不满。到底皇祖父到做了些什么,表兄的话又是为何意呢?“
史阿一惊,他不曾想到,这小小儿童竟对刘康适才那番话大为注意,而他自己是对文帝的事知道得不少的。
昔年,魏文帝曹丕篡汉祚,对前汉孝献帝逼迫得过分,曾遣人到宫中索要传国玉玺,甚是失礼,使得时为汉皇后的曹节怒而摔玺,兄妹从此不和。而这些,也只不过是文帝立国所做的事情之冰山一角,因此,文帝之事确实不太光彩。
史阿心想:“侯君年纪尚小,世事的是非对错他并不懂得如何去分辨。假若当下给他知道当年的事实也不过是会让他徒添烦恼,于文帝还是魏室都没有任何好处。不如先搪塞敷衍过去再说吧。”
他于是低声对灵俊说:“文帝是您的皇祖父,是创朝开国的不世明君,所做的事情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明白的,而旁人若有所非议,也是理所应当。方才山阳国公的话,只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小侯君无需挂心。“
灵俊听毕,觉得师父的话有点牵强,很快,一脸的不相信就挂在那里了。
史阿看到,感到大为难做,他只好补充说道:“老实说,少公爷的话其实多多少少已经有犯上的意思了,按照律例是要问罪的。只不过,老夫相信,先文帝仁爱而今上贤德,那些话即使给圣明听到了,圣明也只会给山阳公家一些脸面,宽仁处之。那些话,小侯君以后不必想也不要问。“
没等灵俊作出反应,史阿又立马弯下身去,用眼睛直视着灵俊。
灵俊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突然感到史阿的眼里有一股强大力量正冲击向自己,使得一时间自己竟说不上话来,脑内的繁多思绪通通都给冲走,一切化为空白,而空白又迅速给史阿的眼神所填充。
只见史阿接着说:“侯君,请您千万要记住,我魏自太祖以来,匡扶乱世,澄明朝野,对世人立下不世之功,人们自然都要去感恩戴德的,而承汉祚乃天命所归,您千万不能怀疑。再者,您生来是魏室贵胄,自小一切的供养都是来自魏室里面的,人不能忘本啊,旁人对魏室怎么看待那是旁人的事,而您是宗室子弟,就必须对魏室忠诚坚贞,半分的非议都不能有!“
灵俊呆住了,当下史阿的话他不知道该是应允还是否定,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是呆住。
“您是宗室子弟,就必须对魏室忠诚坚贞,半分的非议都不能有!“
史阿的话,像是一句咒语,深深烙印在灵俊的心里,他给这句话夺去了心思,打后只是低着头走着,半日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路东行,这日的秋风清爽,人走起来也不算很疲累,他们不作歇息,未到中午,就已经来到一处书院门外。
“这里就是山阳精舍了。诸位,就请随孤进去,一道拜见中散大夫罢!“刘康说道,随后他就要敲门。
未等到刘康敲门,史阿就跃上前来,替刘康敲了门把。
“就等老夫为少公爷代劳吧!“史阿转身说道。
刘康看到史阿这般热情只好抿嘴笑了笑。
很快,就有一个仆人来开了门。
“原来是少主公光临小舍,快请入内!“那仆人看见是刘康一行,二话不说就要开门,而未等他开好门,史阿就当先进去了。
史阿甫入内院,就闻得南面的书屋传来朗朗书声,他自己不曾读过书,但听得读书声也知道那里就是精舍课堂,他快步走到南屋,在屋门外停步。
他刚要敲门,又发现不远处有一扇窗户开着,想到此时打扰人家授课也着实无礼,便走向开窗外,往内里察看。
只见南屋内有二三十书童坐在位中,正挺立着腰背朗声阅读起手中的竹简,他们穿着极为破烂,甚至有五六个学生连下衫都没有,不过他们的脸面却干净得不得了,即使满怀童稚气,但每个小童眼神中都绽放着别样的光芒。
史阿心中暗地佩服,他又看向屋内上首的教坛,这一看,差点把他吓得喘不上气来。
却见教坛上有一个身材清瘦的中年男子正低着头看案面上的书简,神情专注,相貌极为秀俊。
他的脸面宽润,眼睛炯炯有神,下巴留有长须,俨然一副智者模样。
“这男子,看上去能和当年荀令君相媲美,想来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王佐之才啊!“史阿心里默念。
他怎么样也按耐不住了,于是在窗边大喊道:“大夫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士人领袖,老夫今日都算是开眼界了!“
屋内的学生被他这么一大喊,吓得立刻停下朗读,个个都要看向那里——只见窗外有一老者,正翻身跳过窗户,落下便已是跪拜在地上。
“老夫拜见中散大夫!“史阿喝道,他声如洪钟,响震精舍内外。
那读书中年人见状,立马走向史阿,要扶起他道:“老先生快请起!“
史阿接着道:“嵇中散名满天下,今日老夫见得先生,果然名副其实,请先生受愚老一拜!“
那中年人看自己扶拉不起史阿,此时也一并跪下,和史阿对拜。
他却说:“谢过老先生对在下的高抬,只不过老先生您误会了,在下并不是中散大夫叔夜兄。“
“什么?“史阿大惊,他的脸涨得通红,对面前中年人说的话不敢相信。
这时,后面的众人陆陆续续来到南屋门外,他们听到史阿大喊,也不多做思虑,推门进内。
“巨源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人群中传来一把声音,史阿扭头一看,是刘康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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