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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大惊变

    像这样浑身有着纯黑柔亮鬃毛的骏马是不多见的,只见那马儿睁着澄清的双眸,与头上戴着的鎏金花笼头相辉映,马身披有内皮外甲的软胄,胄下系有白毛挂饰,马鞍漆金而马镫则为纯银打造。

    马儿慢步走入场中央,令众人赏心悦目。

    华甲衬宝马,宝马就自然应该配英雄。

    但看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衣服论华贵也是够华贵的。

    他上身披有轻身软甲,甲下看到有裘毛,而有白色面料做里,看那色泽该是丝绸。

    在腰间则佩有以纯金制造的带钩虎头腰带,在那虎头的旁边刻有双凤,虎凤同生,金光四射,动物形象夺目之余看上去更是栩栩如生,同时腰带上系有一把黑铁剑,剑鞘上有白马架云的纹饰,而剑柄以亮银铸造,剑身虽不出鞘,也显然看得出是一把名贵的宝剑。

    再向下则是一条暗红绒胡裤,绒面暗里透亮,隐隐发出贵气,而脚上穿的则是一双鹿皮军靴,靴上有翠玉宝石,靴底虽有泥但却丝毫没有弄脏玉面。

    至于在华丽包装下的那个人,则是四肢无力,勉强弯腰伏在马身。

    他印堂发黑,左眼包扎了一缠白布,白布上有染有血渍,而因白布遮蔽而令人无法看清的面庞上则发出阵阵晦气,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将死的病恹子,丝毫撑不起富丽华贵的衣着。

    人是坏透的,要死,穿什么也没用。

    “小子元!多年不见啦!老夫看你这小贼的样子,也是要快死了吧!”史阿对着那马上贵人说着风凉话。

    他心里有着极大的怨愤,巴不得想对眼前之人用尽毕生所学到的最为残酷的手法杀害,那是究极的仇恨,内心动不得丝毫的仁慈。

    糊弄的关子不必再多讲,那个马上贵人不是别人,正正就是魏朝的第一当权者,大将军司马子元,司马师!

    史阿是曹魏宗室亲信心腹,年青时初下山便是曹丕的近身护卫兼剑术教练,曹氏对他有恩情,而打从正始之变——也就是高平陵事变以来,司马家囚禁魏室、篡夺曹氏权力,名为魏臣,实为魏贼,这对于史阿来说,是不能原谅的仇恨,所以他决不可放过司马师。

    “老先生是何方神圣啊?竟敢对当今大将军如此无礼!!”那捉着年青武士后颈的国字脸护卫脸色深沉,他对着史阿说道,话语间充满杀气。

    “咦?——呵呵!小子,你竟敢将老夫的小兄弟抓住,老夫看你才是无礼!”史阿这下才发现那个贴心小武士被人控制了,他怒火更大,便要斥道:”老夫就是武林至尊,当然就是当今圣……“

    他正要道出自己的身份,却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司马师却说话了:“大师傅,真是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老人家仍健在,别来无恙嘛。”他的脸阴森森,嘴上露出勉强的笑容。

    “可笑,可笑!老夫能在这里见到你就当然是无恙健在啦,小子元,老夫和你话不投机半句多,别再扯东扯西,快快受死啦!”

    史阿骂完,便快速往前奔出数丈,直奔司马师所在,身法之快世所罕见,他怕夜长梦多,便将身上仅余的力量全数汇聚,要发出致命一击,将这世仇迅速击杀。

    “你……你敢!”司马师大惊,他体面话也不再说了,便慌乱引马,就要往后逃,并示意国字脸前来救驾。

    国字脸看司马师脸色便马上会意,他将手里的小武士轻轻往身旁一甩,便将他摔到个七歪八斜,满脸是血,随后他在马背上跃起,出招直击半路上的史阿。

    “嘿!好狗不拦路啊!”史阿大骂国字脸,结果骂着骂着就和他过上了招,拳来脚往,二人的身法的都很是灵活,各自闪躲却始终未有一方能碰到对方的身体。

    “小贼人,没想到你手下也有这般好手!”史阿这话骂的是司马师,国字脸护主心切,听他再口出狂言,也便加紧了进攻,但他也很好奇,这个老人家看上去应该已经年过七旬,为何身法、体力都毫不弱于自己,心念自己也出山二十余年了,却未曾见过此般高强的前辈高人,不禁也对史阿又奇又赞。

    二人几经闪躲,在空地上四处穿梭游走,激起风尘阵阵,旁人见此都不敢多加干预,只好躲得远远的,作壁上观。

    “嘿!”

    忽然,国字脸大叱一声,他以比史阿快上半分的速度疾然出掌击打史阿的右臂,史阿经过先前对奚老由的对招,身神已经大为损耗,速度上是大不如前了,眼见对方的来掌甚快,自己是怎么样也躲不过了,只好闭眼赌上一把,右手一缩一伸,硬生生接上来招。

    “轰——!”

    二人交掌,瞬时震起地上的沙尘,力量大,因其生出的声波更大,声波以二人为中心向八方散开,空地上的众人都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心中顿时起了闷气,并且声波再扩,连空地以外的林间都受到影响,内围的树梢大颤,树叶纷纷摇落。

    暴风席卷沙场,而在风眼中心却是寂静得异常。

    史阿和国字脸拼上了内力,而且很快国字脸便占了上风,国字脸虽占好处,但他却丝毫不见得高兴,而是愈感不安。

    因为他虽以力压人,却在手里所感受到的,是史阿愈发坚韧的定力,以及绵绵传来的纯真至上的内力修为,这让他想起了一个武林前辈,心里更加大了疑惑。

    “莫非,他是……?”

    他没有加大手里的力道,相反,史阿却是逐步收力,他一时心里大惊,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几经连日而来的操劳和消耗,史阿年老的身体已经吃不消国字脸的刁难,再这样下去的话,他就会油尽灯枯,内力不逮而身死。

    史阿脸露微笑,眼里却有些不甘愿,他心想自己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杀尽司马家的人,而如今司马家的家主就在自己的面前,但自己就是不能将其除之后快,再想到自己一生闯荡武林,玩的都是拳脚刀剑上的事,痛快了一辈子,以为天下无双,却在当下还是被后生超越压倒。可谓是人天意难违,报应不爽。

    国字脸看到史阿的神情,心里开始明白史阿的想法,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要向史阿询问,见对方有了寻死的意向,一时间心里斗转了几个念头,然后他打定了算盘,决意不能让老人家就此死去。

    于是乎,国字脸以比史阿更快的速度收起内力,内力一收,劲头的方向转变而形势也跟着大转,倏忽间,国字脸自身的内力和史阿仅余在路上的力量都全数被他收到体内。

    “唔~!”国字脸暗淡一声,随后轰隆大响,巨大的力量将他冲击到飞出身后的十余丈远,他钧重落地,双脚没入地面十余寸。

    交激的内力被国字脸全数吸纳,力量冲击到他的五脏六腑尽伤,他体内气血翻涌,一股淤血剧烈地冲上了他的口中,他强忍着不让淤血迸出,却还是留有些许的血末从嘴唇漏出。

    他急速调整内息,待得心神稍定,就将血液尽数吞下。

    但看史阿,只见他双脚软烂,就像一尊枯老的木偶,终于忍耐不住蚀朽,轰然往后倒塌——他双腿外向,瘫坐在地面上。

    “老先生……您究竟是何人?”国字脸强忍着内伤,吃力问道。

    史阿透不过气,他无法作答。

    就在这时,淮军那边有个中年武士前去察看史阿,他又惊又怒,对马家人马白了一眼,却不敢看司马师。

    他不敢得罪马家人,却又忍耐不住心里的愤恨,只好小心勉强对国字脸说道:“说出来吓你们一跳,这位是先文帝的近身护卫史师傅,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论在朝资历和武林地位比你们不知道高了多少!我等无能,不能好好应上命保护好老师父,但你等……人也太不讲礼,老师父是前辈,德高望重,而你们人多欺负人少,以少欺老,真的……太不像话了!”

    他本想骂对方贼人,但一来想到这边处于弱势,而司马师又好歹是本朝大将军,有尊位在那里,所以只好畏畏缩缩,想逞强而不能。

    他再走近史阿几步,低身察看,只见史阿全身散发着白气、酸软无力,他脸色通红,口唇不断打颤,连吐纳的气力都没有,但好在眼神还是很明亮,虽说不出话,但还是给予了武士温和的眼神。

    中年武士见此索性盘坐落地,在后身拥抱着史阿,用胸腹给他传去不强的内力,让他得到片刻的温暖和镇静。

    “什么……?”那国字脸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紧紧看着史阿,心里大为震撼,他随后又看向马上的司马师,只见司马师脸无表情,默然看着自己。

    “这位……竟然就是史老师?”他再三不敢相信,但回想起自己以前听过他人对史阿的描述,自己又在刚才和史阿交过手,想到在当今世上,能和史阿年龄和武功相匹配的,也只有是面前的老人,顿时又对中年武士的话多相信了几分。

    他狠狠看着司马师,心里有很多话要问他,却又不知要怎么从何说起,心里的思绪百转千回,终于,他发起了向司马师的提问。

    “大将军,您不是说,史老师已经在早些年因故而不在人世了吗?“

    他刚问完,未等司马师回应,就开始自说自话了起来。

    ”郭某打从离乡下山以来,就一直奉史老师为英雄,一心想找到史老师求学,而想到大将军一家是天下名门,对朝廷忠心且知悉甚深,就想着先投在大将军您门下,再透过大将军您的介绍,和史老师结识。结果在当年,郭某初入司马家门,您就对郭某说史老师已不在人世了,令郭某大为可惜。之后您又赏识在下的武功,让在下继续为司马家卖力。郭某很重视这份恩情,这样一留下就是十多年了,想不到今日郭某竟为了大将军而伤害了史老师,郭某心里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国字脸不断摇头,看着史、马二人,心里尽是悔意。

    “那么大将军……”他说,“究竟……究竟一切是什么样的?是您对史老师的下落不知情,还是您……您是故意欺骗郭某的?“

    司马师听完,他唯一外露的单眼闪过惊恐的神光,但很快他就回复镇定,之后还是摆出一副冷脸,对国字脸的提问不置可否。

    国字脸的眼中露出失望,他对司马师的质疑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想到多年以来,司马师对自己宠信有加,他的武功卓绝,若能为司马师所用,荣华富贵自然是不在话下,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年间无数的关乎司马家兴衰的重要肮脏事都是交由他的手执行,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他又想起,当初自己以为那些坏事都是不得不做的,为的是要让司马家的权利得以稳固,而司马家的权利稳固则是为了让司马师得以在朝野大展拳脚无所拘束,为的也是大魏的中兴,以及天下三国万民的福祉。

    “坏事确实是坏事,那些事在做的时候郭某也是心知肚明的,但为了天下的太平,终究是有些肮脏事是需要做的,而自己不过刚好是做事的那个人而已。”

    他一向如此想道,但现在经历过司马师对自己提问的支吾,他开始全面反思这一切,而愈发透明的答案则似乎与他原先的想法大为相反。

    ”世人都说大将军是奸臣,要谋朝篡位不怀好心,是个大大的贼人。这些,郭某一向不予理睬,还视之为无耻小人对大将军您的诬陷,为的是不让我魏昌隆。史老师是在这里的,他老人家是我毕生崇拜的英雄,昨夜在那乐嘉城外的大营中,史老师连同文刺史的儿子奔袭本营,惊动了大将军。先文帝创立本朝,而史老师是文帝所信任的人,自不然他老人家是忠心于我魏的,那么,史老师做的事情也自不然是对我魏有益处的,继而说明,淮南叛事也根本反的不是魏室,而是大将军您!那么……那么岂不是就是说,大将军,您当真就是世人所说的大奸臣吗?“

    国字脸突然怒火心起,他压不住内伤喷了一口血。

    ”大将军,您说吧,到底一切是怎么回事?“

    司马师这时嘴角起了微笑,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一切是怎么回事?好说,好说!尊驾说是怎么回事那就是怎么回事吧!孤虽为大将军,却在此时只有单人匹马,郭大侠如果相信贼人说的话,大可以就此将孤的项上人头拿去,为淮南叛军助威!而只需孤一死,朝廷就会立刻分崩离析,很快巴蜀、吴越的反军就会趁乱而起,尊驾口中的天下万民就会从此陷入战乱的循环之中,苦难将会在不久遍布天下各处!”

    “郭大侠,即使您不把孤对您的一份真情放在心上,您也应该好好想想您所挂念的那些苍生百姓。史老师是英雄好汉,孤是十分敬佩的,但难道他老人家不分个是非对错就投到淮南叛军之中那就是对的吗?年前的李安国案,朝廷和太后是有个定夺的。齐王失德,孤等和太后决议,要将他请回封地,再另立新君,这些都是体面的做法。奈何毌文二人早对朝廷心怀不轨,他们拥兵自重,又矫太后诏书,虚拟了一些孤的罪状,并以此发兵乱事。这些都是朝廷的认定说法,淮军是确确实实的叛乱!“

    ”大丈夫当以苍生为重,其余的事情,又何须要着紧呢?一切的关键在于您,您要怎么想是最重要的,是要助贼犯上,还是要与孤一同澄明天下,都在您的一念之间,孤希望您可以好好想一想,不要为了闲事而一时兴起,乱了大事。”

    司马师说完,单眼瞪大看着国字脸,他又随后看看史阿,见史阿还是瘫坐无力,便稍感放心。

    司马师一番话苦口婆心,这就让国字脸甚为难做了,他听完司马师的话,心里挣扎了起来。

    其实对于家国大事、是非对错的细节他也是不甚了解的,他这时所关心的更多是自己对面前二人的情感,一边是自己毕生追随的英雄偶像,而另一边则是十余年来对自己重情重义的家主。

    他对史阿的崇拜,其实更多的是建立在他早年流传于世的武功侠义故事之上,而对于其所忠实服务的对象、行事时候的所思所想,自己是一无所知;至于司马师,多年来他又在自己面前字字不离大魏苍生兴衰,似乎他又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大英雄,和自己的理念相符之余又是对自己甚为优厚。

    两个都是自己尊爱的人,而同时两人都是想致对方于死地,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分清是非,在选择中陷入了极端两难的境地。

    密林空地上,这时以国字脸的武功最为强劲,他的一念将会成为形势变化的关键。

    他很是挣扎。

    若然史阿是正义的,而自己要去帮司马师的话,那他就要去扳倒史阿一行,而这样他就是违反了自己的毕生志愿,或许就此会彻底成为一个司马家的鹰犬,终身成不了匡扶天下的大英雄。

    再反过来看,倘若自己偏帮史阿一行,想要取司马师性命将易如反掌,但是,司马师前后对自己宠信有加,厚待十余年,就这样将他杀死了,自己就是忘恩负义之徒,再听完先前司马师的一番话,似乎只要他一死就马上会天下大乱,魏室乃至苍生难免就会陷入重大危机,自己果真那样做了,也说不上是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