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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华澜雪

    天亮了,阳光撒进院子内。

    马青泥睡醒,他挺坐起身,一眼就看到徐青林已经端坐在案几前。

    “徐师哥,您一晚没睡呀?”青泥问道。

    “刚刚睡醒,只是比你早起了一刻。”青林转身,微笑答道。

    他接着说:“书信我已写好,只是想到要寄送至掌门所在,我看还是要委托一位值得信赖的人才是啊。”

    他稍一低头,又说:“如今方师弟身受重伤,而徐某又是有任务在身的。在这蜀中,虽有青城山弟子无数,但此刻又不知道究竟何人可以信赖,至于马师弟你,要你撇下自己在汉中的事情不理,而远赴中原,也是不切实际……”

    “确实如此……”青泥回答道。

    青林眉头紧皱,摩挲着手里的那封书信。

    这时青泥又说:“师弟在这南郑城有可以托赖的人,不知师哥能否尝试一下呢?”

    “当真!?”青林半喜半疑道,“那是你在派内相识的人?还是说,是你当差认识的人?”

    “都不是。”马青泥得意洋洋说道,“是这客店里的人家!”

    青林一听不禁大惑不解,心念道:“市井商贾,是难有可信之人的,莫非马师弟与这家客店的人家相交甚熟,而这家人又果真是可以诚信忠义之士?”

    “无妨,那就有请马师弟你帮徐某同这店家人互为引荐!”

    青林与青泥唤醒了方青树以及灵俊,其后青泥走出房间,去客店正厅打点,不多时,他便带回来了两位姑娘,一同进了门。

    青林盘腿坐在案几边等候,一见三人入内,不由得奇怪起来,只见两位姑娘手上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些茶点,想来便是给大家的早饭。而奇就奇在,那当先进来的姑娘,竟是和马青泥手贴着手、肩膀贴着肩膀,二人神情欢愉,似是甚为亲密。

    细看那姑娘,只见她约莫十五六岁上下,皮肤雪白,由下颚到颈脖都是相当细滑,而她的双眼亮大,精神饱满,身姿稍微摇摆,一副稚嫩少女的模样瞬刻活跃起房间内的气氛。

    “马大哥,你呀——真调皮!!!”少女边端着托盘,嘴巴却是不断挑逗起青泥,青泥不甘示弱,将手偷偷绕过少女的后腰,然后一把抱住,竟是二人并肩同行,一同走向青林。

    青林见状,不禁大为羞涩,他是从未近过女色,如今看到此番情景,心中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想到马师弟年纪也不小了,当下与女伴嬉戏,也该是相当平常,又想到自己身为师长,不应失态,只好不再看那少女,目光下移,又再端坐起来。

    “来来来,我来引荐!”青泥笑道,随后他便让出身位,给两位姑娘放下托盘。

    他起手请着青林,介绍道:“这位是我青城派的师哥,徐青林徐师兄……这位是方青树师弟……而这位就是小侯……”青泥一介绍到灵俊,便想学青林称呼他作小侯君。

    青林惊诧起来,他立刻止住青泥,忙说:“诶——这位是我徐某的朋友,就由该徐某来介绍……!”他夺过青泥的话柄,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稳妥地介绍灵俊。

    也就在此时,灵俊却主动说话了。

    他说:“小子陈芝,沛国人是也。”

    “原来是沛国人,那公子自不然就是太祖的同乡了!”此时,站在靠外的姑娘插嘴说道,语气中透露着些许兴奋。

    灵俊一听,想道:“太祖同乡?……莫非,在这遥远的蜀中,也是有人识得我太祖武皇帝的威名的吗?那可真是难得呀!”心中不由得喜从天降。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姑娘生是蜀境中人,奉的自然是汉朝正朔,所谓同为太祖,姑娘说的却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而并非他心中所想的魏太祖武皇帝曹操,这些只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罢了。

    至于这些美好的误会,在被揭穿、澄清以前,也总该是美好的。

    这时马青泥又再开始介绍,他说:“这两位姑娘都是这店家的千金。”随后起手请了请适才说话的姑娘,说:“这位是长姑娘虞澜……”

    又搭着和他嬉戏的少女的手说:“而这位则是少姑娘虞雪。”

    两位姑娘顺着他的话声,各自后退半步向众人作揖。

    房内的几位男子,除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方青树,其余也都起身向两位姑娘回礼。

    青林除了看了两眼灵俊,眼睛一直目视他处,他再不敢看向两位姑娘了。

    其后,众男子跪坐回各自的案几,吃食着姑娘送来的早饭,长姑娘虞澜陪坐在西南下首,而少姑娘虞雪则直接倚坐在马青泥的身旁。

    客房内,一阵宁静,偶尔发出的,是虞雪与青泥嬉戏的声响。

    不多时,房外传来脚步声,而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道洪厚的男声。

    人未至,话声先临。

    “马大哥,昨晚睡得好不好啊!”

    入门的,竟是一个身穿衣冠,相貌甚为朗俊的公子,他蓄有短须,手执账本,似是一个掌柜模样。

    “晚生虞华,参见各位英雄豪杰!!”那男子甫一进门,便向众人深作一揖,青林等见状,也立刻起身回礼。

    “这位是文元兄,是这店家的大公子!”青泥介绍道,随后他又向虞华引见众人。

    虞华在西首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他先是装起严肃的样子,对着虞雪笑道:“你这调皮捣蛋鬼,平时在家对我们都是爱理不理,怎么一见到马大哥就这样热情,大变模样呀!”

    虞雪一听,便立马将身子拉远,脸颊通红,羞道:“雪妹知道,马大哥是哥哥你的朋友,既是朋友来访,雪妹当然要替哥哥好生招待了。”说完,她便帮马青泥斟了一杯香茶,半弯身子向青泥奉上。

    青泥看着虞华,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之后就只好接过茶杯,抿嘴啖饮。

    他低头细声对虞雪说:“你也快去给哥哥斟杯茶吧,不然他恼怒起来,就要怪责你啦!”

    “是!”虞雪应道,随后她就起身走去虞华身边,要帮他斟茶。

    虞华的茶杯,茶水本满,但他见妹妹前来,也只好快手饮了半杯,好让她顺遂。

    茶杯一放,虞雪便提起茶壶斟茶,虞华趁着这个当口,又笑说:“哥哥说的话,雪妹你总是喜欢驳嘴,马大哥一呼你,你就乖乖听话。看来不用多久,你就只认马大哥,不认我这个亲哥哥囖!”

    “哥哥……你……”虞雪更是娇羞,她低着头,捧起虞华的茶杯,向他奉茶。

    虞华接过,然后点头说道:“行了,行了,快回去你的马大哥身边吧!”

    之后,马青泥与虞华又闲话家常了一阵,都是说说各人的近况。

    说着说着,马青泥看了眼徐青林,只见青林低着头默不作声,于是他对虞华说:“文元兄,我这位徐师哥自中原来,眼下有一件要事要急着回我青城山处理,而我家掌门这些年来一直是在中原隐居。他有一封书信需要向掌门转达,但是当下却苦于难以抽身。青泥知道,文元兄每隔半年就会前往河北一趟,不知能否帮徐师兄捎这封信呢?”

    “噢?!”虞华一听,随后便将先前的笑容收起,他严肃看向徐青林,这时徐青林也是刚知道马青泥口中能够属意拜托的人竟是虞华,心里也是一阵疑惑,脸色也随之难堪。

    青林看向虞华,眼神当中透露着的,是将信将疑。

    虞华向青林拱手道:“徐大侠,不知贵派掌门身在何处呢?”

    “这……”青林不知如何是好,他深知此事事关门派内部的重大人事,而他又不熟悉虞华,不知此人是否能堪大任,于是他面露难色,更带着一点责备的意味转头盯向马青泥。

    他责备的,是青泥不向他商量,就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向外人透露。

    马青泥见状立刻会意,他忙对青林说:“徐师哥请放心,文元兄是师弟我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了,他们虞家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卖的就是‘信誉’二字,至于文元兄本人知书识礼,从来是不会背弃朋友的,他们手下也有一些能打的好手相伴,常年出入边境也并没有什么意外,安全方面您也不必担心。师弟我以性命作担保,倘若这封书信的事情被泄露出去,您就唯我是问!”

    青林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不以为然,他说:“徐某不是不相信马师弟你,也更不是信不过虞兄弟,只不过这件事相当紧要,一旦有什么不测,不是简单的就凭你我的性命能够抵偿的……”

    未等青泥答话,虞华却兀自点了点头,他站起了身,说:“徐大侠,这件事就包在虞某身上吧!我虞家虽然只是做些买卖的下人,但家父素以信义教训我们,马大哥和我们虞家都快成一家人了,您是马大哥的师兄,那么也就是我虞某的兄长了!兄长有事要虞某帮忙,莫说是区区往中原走一遭,即使是刀山火海,虞某力所能及也在所不辞!”

    说完,虞华便一拱手,随后往青林深深弯腰作了个揖。

    “诶……!”青林连忙也站起了身,他捧起茶杯,说:“虞兄弟……!既是如此,那么徐某也不客气啦!此事……就拜托虞兄弟您了!”说完,青林也向虞华深深作揖并敬茶。

    虞华见青林答应了,便也跟着捧起茶杯,向青林互敬。

    虞华喝了一口茶,他说:“徐大侠是英雄好汉,就这样以茶代酒又怎么像话呢?来人,上酒菜!”于是,他又传令下人,让他们送上酒菜。

    二人重新落座,这时马青泥见事情都谈妥了,就提醒青林道:“徐师哥,您还没和文元兄交代,掌门师父到底身居何处呢?”

    “不错。”青林点头淡道:“我青城山掌门钱师父,当下是在河内山阳郡内的浊鹿城附近隐居,不知虞兄弟此行方不方便前往此处呢?”

    “噢……”虞华说道:“确实,一切如马大哥所说,虞某每隔半年就会去一趟中原。而接下来再去的话,本打算会在一个月后方才出发,至冀州邺城。但徐大侠的事情要紧,虞某要提前动身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由此处出发去邺城,也可以途经河内,因此也算是顺道了。”

    青林点头,说:“若是顺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徐某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打扰到虞兄弟的行程。”

    “既是提前出发,那就自然不会打扰了。”虞华道。

    未几,客店的佣人为各位送上酒菜。

    这时,虞澜经已起身,她去到青林案前,在他的身边俯身为他斟酒。

    “河内山阳郡……那岂不就是汉先献帝被辟徙的地方吗?”虞澜说道。

    虞澜斟酒,身子微微向下弯伏,头发和颈脖的沁出的香气散到青林的面前,青林不禁侧身,眼睛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看向虞澜。

    只见这虞家长姑娘,朱唇颊白,化着淡妆,耳上配有一双绿珠耳坠,纤细的嫩手正提壶为自己斟着酒。

    只是这短暂的一瞬间,青林就已经被她迷住了。

    “不错,河内山阳,正是先汉献帝被辟徙的地方。先帝自从就国之后,就不再过问政事了,而是与山阳公夫人一同,在山阳公国内悬壶济世、置办学业。想不到转眼间,先帝经已殡天接近二十年了……”

    青林说完,场上的众人都不禁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虞华说:“素闻先献帝少时甚为聪慧,心中或许有大志,只是在后汉桓灵之后,汉室历经黄巾、董卓的祸乱,中原各处尽是颓垣败瓦,先献帝又苦于无忠贤辅助,让那曹氏得以当道,汉室因而衰微。幸得我汉后继有人,有先昭烈帝肩负起汉室的重责……”

    说到此处,虞华似是意有所指,这在灵俊耳中听来,就不免有点难堪。

    他接着说:“汉室正统,在我蜀地。忠武侯继承昭烈帝的志向,多次北伐,可惜武侯壮志未竟便撒手人寰了。如今在此处,大家都是朋友,文元说句得罪的话,北伐志愿也似乎难以完成了……”

    说到这里,虞家上下莫不露出哀伤之情,至于青林、青泥等对政事并不是相当关心,因而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过了一阵,虞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露出得意的神情说道:“幸好苍天有眼!当下司马氏得势,曹氏遭受当初他们对待汉室一样的待遇,司马师废曹芳,立了个小皇帝曹髦作车险玩偶,真可谓是报应不爽!哈哈哈哈……”

    “诶……”青林啧了一声,他看向灵俊,此时灵俊双手握拳,眉头紧皱,脸色通红,样子相当难受,青林深知虞华的那番话刺激到他,为免激化矛盾,他要立刻打断虞华的话。

    他忙说:“世事无常,势态一旦变化起来,没一个人可以幸免。那司马师,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不还是逃不过一死嘛!虞兄弟,徐某是山林村夫,经时济世的事,徐某是不懂得的。不过徐某经历的事情也是不少,知道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为人更不应该为了一时之意气而妄下判断,不然很容易会招惹祸害到自己身上,那就不好了嘛。”

    “这……”聊到兴起的虞华被青林这么一说,心里不由得大为扫兴,但他也因此知道自己适才那番话青林是不乐意听的,便也识趣作罢。

    虞华只好举酒打圆场道:“徐大侠是青城山的高手,想必好任自然,世俗的事情只会阻碍徐大侠修养身心,刚才是虞某失礼了!”说完,他一饮而尽。

    青林连忙举杯道:“虞兄弟不必如此!”他说完也一同酌尽杯中酒。

    二人相视而笑。

    青林随后把话锋一转,他说:“徐某随同掌门师父在山阳日久,也是识得山阳老夫人,老夫人现在身体无恙,在浊鹿城内外秉承先献帝的遗志,继续行善好施,办学、施药依然,在当地甚受尊重。山阳老夫人是魏武之女、魏文胞妹,说明曹氏也并非尽是无道、失德之人。老夫人更是对汉室甚为敬重,以汉后自持,山阳公国内仍行汉室旧制……我青城山掌门师父起初也正正是对汉室思念,才因此离山,前往山阳国内。”

    “原来如此!”虞华诧道,“想不到贵派掌门师傅出走青城山,竟是有此般心意,虞某大为敬佩!那么虞某此行,果真需要好好拜见一下贵派掌门师傅,向其虚心求教才是。”

    青林默然向他点头。

    这时,虞澜又说:“小女听闻,魏中散大夫嵇叔夜在那河内山阳寓居,不知徐大侠与嵇中散是否相识呢?”

    “嗯!”青林肯定道,他看向灵俊,只见灵俊也是看着自己,灵俊此时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偶尔低头吃食。

    青林说:“嵇中散是天下名士,与他一同交游的有吕仲悌(吕安)先生、山巨源(山涛)先生以及魏步兵校尉阮嗣宗(阮籍)等,嵇夫人乃魏武曾孙、长乐亭主,嵇叔夜对司马氏深恶痛绝,因此坚决不出仕。徐某读书不多,与嵇叔夜只是点头之交。”

    “嵇叔夜文冠天下,是曹植之后中原文采最为卓绝的人,兄长此行若有机会的话,不妨去拜访一下。”虞澜对虞华说道。

    “确实……”虞华会意,立马点了点头,通过先前的对话,他知道青林对曹魏有所保留,其立场未必和在蜀的继汉政权所一致,为免对方难堪,当下只好把握机会圆场说道:“叔夜先生的大名,虞某早有耳闻。莫论那曹氏当初如何,叔夜先生受的是曹魏的恩惠,对曹魏尽心、不齿司马氏,确实配得上天下名士的号望!”

    他挺起腰膛,举起酒爵敬向青林道:“我们同敬嵇先生一杯罢!”

    他一举杯,虞澜也顺势敬向青林,虞雪见状也迅速跟随回应,至于青泥有见及此,也不好不敬,一同举杯,看向青林。

    青林举杯,先敬向四方各位,最后敬向灵俊。

    他说:“我们同敬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