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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断腕

    建平帝一身常服,坐在书桌后,桌案上堆着陆毓呈上的书信文件。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消瘦的脸上已经散落着一块一块的褐斑,骨节粗大的手已经不能再扛起战刀--他一生中多少次亲自用刀砍下敌将的头颅。强健的脊背已经开始弯曲,凶悍的目光也有些浑浊,但无论谁站到他面前,都还是两股战战。他将门虎子,征战五十余年,前朝的帝王,逐鹿的张蛮子,南边的蛮人,北边的鞑靼。凶悍的狮子撕碎了所有对手,雄踞宝座无人敢仰视。陆毓连死也不怕,但在这个老人面前,还是会心存畏惧。

    建平帝一生,并不太重视子女孙辈。他一共二十个子女,除掉未成年夭折的,活下来的还有十六个。更不要提孙子辈了。大多数孩子,都是按国律,到了成年便分封出去。

    他心疼怡和公主,因为那是他和发妻许后的第一个孩子。他亲手教导太子,因为那是他三十五岁才等来的第一个儿子,预定的继承人。他喜欢陆毓,因为这个孙子既是太子之子,又聪明伶俐,勇猛善战,是他养大的孩子。除此之外,连章后生的嫡子旭王都分出去了。渐渐人老了,心软了,喜欢热闹了。所以,六十一岁才生的七公主受宠,因为她证明了建平帝还年轻--娇纵她,可到底与怡和不能比。可是无论疼不疼,没有一个老人,愿意看到子孙自相残杀。

    “说罢。”建平帝的声音露出一种淡淡的疲倦。

    陆毓红着眼睛,“陛下,臣一时吃多了酒,动用神威军不说,还触出动了兵马司,请陛下责罚。这些书信……臣思来想去,定是张仙利用十一叔的身份,到处招摇撞骗。十一叔若从母身,便是前朝……也顶多是郡王。而今身为亲王,怎么还会与前朝逆贼联络,自污其身。”

    十一皇子陆安音泪流满面,看着桌上地上的书信连连磕头,“陛下,臣就是再糊涂,也做不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可怜……陛下,连臣外祖都战战兢兢,终身唯陛下马首是瞻,臣,如何敢这样忤逆啊。”

    又对陆毓道:“毓哥儿,你我虽为叔侄,年岁差的不多,自幼也算一起长大。十一叔虽不是大才,也知道好歹,这种事,是万万做不了的。只是,这贼子借用我的名义,我,我……”

    “够了。”见儿孙并未相互攻讦,建平帝微微觉得好受了些。

    “十一,你当真不曾与张仙联络过?”

    陆安音发誓赌咒:“臣若与此贼同谋,张贼之今日,便是臣之明日。”

    建平帝打开盒子,看着里面须发皆白的老人头冷笑两声,“我才檀奴一般大时,张先就已经是前朝国师了……国师国师,若他真的法力无边,又怎么是我坐在这里?装神弄鬼,也就愚夫愚妇才信他一二。不过真是命长。檀奴你做的很好。神威军本是你麾下,调动无妨。紧急情况,兵马司本有护卫京城的职责--这老儿居然就在京畿,真是好大胆子。这些年的刺杀案,都是他做得?”

    陆毓恭敬道:“只怕大半与之相关。臣连续三年被刺,已可肯定是他下手。”

    建平帝把折子一丢,“天合宗,哼。张仙东偷一点,西偷一点,佛教、喇嘛、道教……不要脸的东西……刘滨,滚进来,废物点心,看看你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天合宗。啊。三日之内查不清,你一把火烧死自己干净。”

    建平帝眼里是一种真正的狠毒。张仙的天合宗是将几个宗教混合乱整弄出来的。轮回转世命天定,阴阳调和欢喜佛,大道顺心无需戒,餐月精华延寿诞,完完全全是顺着前朝王太师的疯子心思定制的。而后胡乱分化偏差,张蛮子侄儿的大阳天教也是这么偏差而来的。无论从那个角度,建平帝对张仙及其宗教都是恨之入骨。一登基,天合宗及其分支,都被列为邪教,抓到就杀。一时风声鹤唳,甚至闹出过冤案。但总算将这个混乱的宗教铲除了个干净。二三十年,许多人,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谁料几十年后,宗教头子还活着,还继续,阴毒的,悄悄的,复活着天合宗。

    刘滨汗流浃背的磕头请罪,建平破口大骂,没心思管儿子孙子,挥挥手叫自己滚。

    陆毓陆安音恭恭敬敬退出,这才松快了些,并列走在宫道上,秋高气爽,天空辽阔——正如陆毓此时的心情。

    “十一叔受委屈了,那张贼着实可恶,竟然还利用十一叔的血脉做文章,挑拨你我叔侄关系。也不想想,十一叔虽有前朝血统,却是今上幼子,怎么会做这等猪狗不如之事。可恶,着实可恶。”

    陆安音面上波澜不惊,“毓哥儿真是长大了。突然调动两百神威军,数百兵马司,原来是吃醉了酒误打误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早有准备呢。”

    陆毓打个哈哈;“哪里有两百神威军,连休假的,外派的一起算上也才一百八十几呢。我年轻不知事,吃了酒就上头。不过有时冲动也有冲动的好处,对吧?”

    陆安音按住陆毓的肩旁,诚恳道:“毓哥儿,怎么说那张贼也借了我的名义,我心底想起来就难受的紧。毓哥儿可累着了,我那里有几个精通音律的美人儿,送两个给你解解闷。”

    陆毓笑笑;“我五音不全,什么美人儿,十一叔自己留着吧。方才陛下赐的那两匹大宛马,才是我心头好啊。嗯,十一叔说心底难受,大可安心,我知道十一叔的为人。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啊。张仙前朝国师,说对余孽的号召力,比十一叔还大吧。谁好好的王爷不做,去做傀儡。十一叔又不是傻子。”

    陆安音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侄儿,微笑着连连点头。

    陆安音回到家中,依然温和的问了儿子今日如何,吃奶乖不乖。依然笑着定了晚上谁来陪寝。依然心情很好的去了书房,慢慢的磨墨,写字,是他多年锻炼耐心的法子。

    不要下人帮忙。极品的老坑洮砚,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

    也没做多的修饰,端正光洁,只以本质取胜。

    稍稍倒入一点清水.

    松香墨光滑细润,香气沉朴,入手坚硬冰凉。

    磨墨轻而慢,平正垂直圈,加水宁可少,浓淡需适中。磨浓了,再加一点水,继续磨。

    陆安音缓缓举手,满满一砚台乌沉墨汁,连手上也沾了些。磨得太久,手腕似乎要断了。漆黑的夜空中看不清楚,几乎让人以为真的被砍了。

    张仙,百岁张仙,老国师,用了将近三十年训练刺客的大圣人,被人砍了,连同他半辈子的心血刺客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