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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恶仆

    公主府外面有护卫镇守,里面人手就少了。再加上一个个凝神屏气,轻手轻脚,寡言少语,几乎给人一种旷野山林的感觉。公主府里大树郁郁苍苍,铺天盖地,浓密阴凉。虽然有人打扫,整洁干净,但到了晚上,胆子小的侍女甚至不敢单独出门。

    穆云舒素来胆子大,倒是不放心上,反而是孙月每到晚上便唧唧哼哼,不肯离人半步。孙嬷嬷虎着脸要打,又被穆云舒拦住。

    “姑娘莫次次都护着她,你心疼她。可这死丫头是个不知好歹的,偷吃姑娘的点心也就罢了,而今叫她端个水就推三阻四——干脆躺着等老娘来服侍你。”孙嬷嬷气咻咻的挥舞着鸡毛掸子。

    穆云舒一手护着孙月,一手拦着孙嬷嬷,连声劝,“奶娘!月儿胆子小也不是今日才这样的,干嘛非要她去提水呢。黑黢黢的,便是我也有些怕呢。”

    孙嬷嬷恨恨道:“晚上说怕,白日里勤快些也罢了,自个坐着吃点心,让姑娘自己倒茶。自个耍着玩具,让姑娘自己洗笔。叠件衣裳能叠半个时辰……嘉禾是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她是一天到晚玩个不停。敢情想学哪个金镶玉?看我不打死她。”

    正对峙着,嘉禾已经提着热水上来,孙嬷嬷赶紧接过来,瞪了孙月一眼。孙月忙兑热水,洗帕子,嘴里甜甜的叫,“嘉禾姐姐辛苦了。”

    嘉禾的确极勤快,从早到晚找事做,从不歇息,现在也真是累了。见孙月来,便也就放手让她做,自己退到一边,轻声道,“那两个,好像闹起来了。”

    孙月眼睛一亮,丢下帕子就要去偷听,看见娘亲阴森森的脸,刚动的脚步又停下来。却听见穆云舒吩咐,“月儿去瞧瞧听听,回来告诉我怎么了。”赶紧轻手轻脚溜了出去。

    穆云舒进驻公主次日,便有管家嬷嬷调拨了两个大丫鬟小玉小敏,并一个粗使小丫头三儿给穆云舒。小玉和小敏人如其名,一个肤色如玉,一个娇美可爱。脸上都带点倨傲。

    公主府的规矩本是极好的,但也经不得时间流逝。十一年前驸马去世,公主府便空旷了许多,虽然还维持着人手排场,但许多下人已经没事做。再加上时间漫长,最初调教的下人换了几批,越后来也就越散漫。

    以前公主还每月招些年轻女孩宴请说笑,两年前刘家事发,连宴请都停了。公主府除了伺候公主和林北的下人,别的都轻松得很。特别是小玉小敏这种大丫鬟,比寻常人家姑娘还自在些。一不伺候人,二无晨省昏定,三无父母监督学习。事情又有小丫头做着,每日游玩嬉笑,只如人间天堂。

    而今突然住进一个穆云舒,自幼玩乐被伺候惯了小玉小敏那里警惕得起来。六七年前采买进府的那点子调教,早敌不过多年的散漫游玩,忘记得差不多了。

    姗姗然带着小丫头来给穆云舒请安,先就有些娇嫩模样,矜持自傲,似乎经不得使唤。再看看穆云舒原先的侍女--孙嬷嬷是奶娘,朴实懦弱。嘉禾是捡来的孤儿,粗手粗脚。孙月是小妹妹,没个规矩。见穆云舒自己行动得体的警惕也被消了,脸上的轻视便显露了出来。

    伺候第一日,孙嬷嬷嘉禾还想着跟学一下--那两人帮着收拾衣裳,小玉仔细打量那簇新衣裳,颜色搭配不够高雅,有两件似乎还太大,显然不是定做的。有两件娇嫩可爱,料子却十分普通。穆云舒亲眼看到她流露出一种震惊的神色,仿佛她本人受到了某种侮辱。公主府便是大丫鬟也是量体裁衣。还是新衣裳,还不知以前是什么东西……

    穆云舒只是低头笑笑,离家时赌气,又有礼人打点暗示,全身上下都是礼人新买的衣裳,仓促间那里有那么合适的。

    好容易一切归置完毕,到了洗漱时刻,两个丫鬟刻意细问,“姑娘惯用猪毛刷牙子?公主府喜欢用马尾,姑娘若用不惯,我们给您买新的去。““姑娘要什么揩齿……青盐,这个可为难,公主府下人才用这个。给姑娘准备的都是沉香、白芷,可使气息清新的。”“姑娘用什么洗脸。”“姑娘喜欢稍冷还是稍热的水?”“姑娘擦脸的沤子喜欢哪种?可要我们去寻新的?““姑娘……”

    穆云舒先还答一两句,后来便冷笑道:“我瞧着两位姐姐也是精细过头了。那里用得着一件件问。便是不知我喜好,按惯常的拿上来便是--公主前两年还宴请女客,莫非姐姐对她们也是一句一句问上去。我也不敢恼烦你们,让开我自己来吧。”

    小敏微微一惊,知道做过分了,忙赔笑道:“她们是客,客随主便,那里便要细问了。姑娘要在公主府常驻,我和小玉也是想先问清楚了,晚后服侍方便些。”

    穆云舒也笑道:“姐姐也是细心。只是,这天冷喜欢热的,天热喜欢冷的。总不能每天说一次要什么?你们先下去休息吧,奶娘是服侍我惯了的,便先让她服侍,等姐姐瞧着了再来吧。”

    小敏还有些犹豫,小玉已笑着回道:“倒是我们殷勤过头了,不知姑娘喜好便来凑热闹,倒是该先跟着孙嬷嬷学些日子,免得好心办坏事。”说着拉着小敏,行礼便退了出去,她们被调到花半里,自己的衣裳房间也还没收拾呢。

    小敏小玉回了房,小敏还是有些怕,“到底是公主请来的。”

    小玉已经开始整理自己衣裳,“怕她怎的?不过是公主一时兴起,养个玩意。听闻她爹娘都嫌弃她,公主瞧着可怜才让她来--你也知道公主最厌恶家里不正。就这么着,还能真当贵女不成。”

    小敏若只有自己,可能还要犹豫一段时间,听小玉说得过分,心中到警惕起来,“不成,不成。今日是你我错了,明日好歹去描补描补。”

    见小玉还不服气,又劝道:“她是四品武将的女儿,算下来你我又是什么的女儿呢?她是公主府的寄居客,你我是公主府的下人。若怠慢她,便是怠慢了公主的面子。我们也是这四五年都没服侍过人,真把自己看高了,到底她是主子我们是仆。不说多殷勤,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小玉丢下衣服嗤笑:“若是常人,我也就敬三分了--你瞧她今日衣裳没有?竟无一件得体的,俗气得厉害。我也没说不给她面子,每日还是去站站,她要使唤,我也给她端茶,她要知趣,我也轻松。还可以给她讲讲公主府--你当我傻,面子都不顾。真是烦,一个爹娘厌恶的弃女。你我还在公主府正正经经做事吃饭,她不过寄人篱下。要是个正经主子我也心甘,莫名其妙来个什么外路,就要我们服侍呢?要知道,我们可是为了……”抿抿嘴也没再说下去。

    小敏低头暗自懊悔。

    自己几个漂亮女孩儿进府几年,先是调教,小玉姑姑就是公主府老人,也就没吃什么苦。因容貌娇美,府中老人多有宠爱。做着轻省活计,渐渐升上去,再过两年,嬷嬷隐隐透露出要挑人给公子,别人对自己几个更温和客气了。

    只是公子一直不沾女色,连伺候都不让,倒是有些尴尬。不过这几年日子真是舒服得让人连嫁人都不想了,华服美食,月钱丰厚,游玩嬉闹,不伺候婆母夫婿,主子和气,无忧无虑。最好一辈子都这么下去。

    穆云舒的出现突然突然打破了现有的舒服日子,生气--而今想起来有什么生气的资格呢?

    看了狂妄的小玉一眼,倒是自己定了决心,要好好服侍穆云舒,弥补今日错漏才是了。

    哪知这些话都落入孙月耳中。

    穆云舒冷笑:“原想着她们也是娇惯的,我又不非要七八个人来彰显。她们在公主府正正经经做事吃饭--她们做的事,是服侍人么?”

    孙嬷嬷也气了个仰倒,看着穆云舒脸色不好,知道不服侍还是小事,爹娘厌恶的弃女实在是诛心。“姑娘才来,还没敢使唤她们就这么刻薄,晚后还怎么过呢。可惜邹姐姐不在,她才知道怎么撕掳这两个小蹄子,还不怕别人说嘴。”

    穆云舒自然也瞧见孙嬷嬷几个面色,登时便换了口气,“奶娘不必担心--邹嬷嬷又不是我的仆役,没得招外人进公主府的道理。她们既然这么着,我也不会再使唤她们。要做什么随她们去,权当没这两个人。她们若懂事,自己也知道来分担一些,若不懂事,难不成我还要帮着调教?你们也不要心不平,只当没拨几人。想想这里总比乡下好。”

    次日两个丫鬟上来,穆云舒便笑了:“两位姐姐也不用急,我是孙嬷嬷服侍惯了的,姐姐先瞧一段时间吧,什么时候知道我喜好,再来做事也不迟。”

    小玉听得此言自然正中下怀,每日只管花朵一样,一边换房间的花一边赞姑娘今日气色好,然后躬身姑娘还有何吩咐。瞧着还是温柔恭谨的,那料到私下这么刻薄?听穆云舒一句“没有”,便扭着纤腰,文雅秀气的走回房,十有八九不再来服侍。不是去找姊妹说笑,就是拉着小丫头玩牌。诸如提水倒茶、洗漱洁面,衣裳墨笔,端饭换香,一律只由孙家人完成。穆云舒自己洗漱倒茶,收拾文玩,也不叫她们。这才两三日,小玉倒是对穆云舒好声好气了些,毕竟挂着名却不用做事。

    小敏心中却是暗暗着急,小玉这么着,连带穆云舒也没给她好脸色,做什么事都不使唤,冷漠又客气。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娇惯了这么多年,按说也有些脾气,偏生小玉做过了头,正好是个警醒,反而能忍下来。每日只是笑意盈盈,变着花样赞美穆云舒。又亲热拉着孙嬷嬷攀谈公主府的忌讳,仆人的闲话。介绍哪里风景好,哪个厨娘做得点心妙。怎么说她也是公主府的老人,有她在,略略通气几句就能便利许多。穆云舒先几次不搭理她,多两次也觉得不好意思。迅速想明白无需赌气,不过两三日,便也和好了。

    小玉身上不适,捂着肚子呆在屋里,把三儿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热汤,一会儿要红糖枣茶,一会嫌热了开窗,一会儿觉得有风了关门。见小敏晚上了才回来,少不得心中郁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指桑骂槐几句。小敏忍了气,将三儿遣开,坐到小玉床前,“姐姐肚子还疼么?这里有些芝麻糖,吃了心里舒服些。”

    小玉冷笑:“不赶着服侍你家贵人,来与我说什么。人家不要你还舔着脸上去,当年我姑姑管着的时候,赶着叫我多少姐姐,巴巴结结的,险些没求着我结拜了。而今来了什么金凤凰,还不赶着上去巴结那边,瞧瞧能有什么高枝让你飞去。”

    小敏也气得站的来,忍忍还是劝道:“好姐姐,她便不是公主所出的正经主子,好歹也是公主请来的,也是主子的不是?你我服侍她本是本分。你也听说了,她是给公主挡灾的。等过几年——公主素来大方,还不给她找个好去处?”顿了顿,低声又道,“瞧着妍容姐姐几个的去处……公子不收她们,就一定收我们么?既然姑姑将你我派出来,定然是觉得这边出路好些。我便是心里惦记姑姑的恩情,还有姐姐往日对我的照顾……”胸口起伏几次,“姐姐,你回去问问姑姑也罢,这样子不成啊。”

    小玉半躺在床上,心中烦躁,只觉得眼泪也要掉下来了,“我便是在公主府,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去服侍这么个人。”服侍穆云舒,就意味着她从林北的“备用姨娘”正式变成“客人的大丫鬟”。穆云舒自身条件也不够硬,初次出场衣裳首饰又震撼不了人,小玉心中轻视委屈满满当当,仗着自己和姑姑的体面,越发看不起哪个“弃儿”。

    “姑姑明明知道……”

    小敏又坐下来好生劝慰,“汤姑姑是你的嫡亲姑姑。姐姐,不是我挑拨,你那后娘不过是瞧着你银子吃食衣料的往家里拿,才把你捧着。说到底,当年汤姑姑就是怕有了后娘有后爹,才设法弄你进来,过了这么几年舒服日子。她是真的心疼你,既然汤姑姑将你我送到穆姑娘这里,证明服侍穆姑娘,比留着更有前途。”

    小敏抬头望着天花板,“要真能在公主府一辈子,没人拘束,拿着月钱,自由自在,我也情愿一辈子这么呢。可再过两三年,你我就该出府了。嫁个小厮还是田舍汉。”心中越发清明,“穆家姑娘瞧着就十三了,也不过在公主府两三年。她是给公主祈福的,公主还不给她找个好去处?公主素来大方,嫁妆也少不了。她身边奶娘也罢,小丫头也罢,都是不中用的,定然只有你我做管事……姐姐!”心中大恨姑姑在外养病——得了信息就急急托人传话,让自己两个来服侍穆云舒,可没人亲自提点,自己两个居然散漫糊涂至此。

    “姐姐,姑姑心底是极明白的,服侍穆姑娘是你我最好的出路,才会听了这事就拿银子打点人进来传话。你我,你我真是辜负姑姑心意了。”

    小玉也不伤心了,愣愣的想了想。林北收了自己固然好,再不然,一辈子就如现在一样自在舒服也不错。莫名其妙钻出来的穆云舒——府中管事已老,自己配人只能是小厮或者庄子上的……心中突突直跳,吃惯了精白米饭,细巧点心,新鲜好茶,肥鸡大鸭子什么的都腻了,绫罗绸缎什么都看寻常了。要真出去配个——粗鲁不说,还要服侍公婆,操劳家务……

    渐渐头便低了下去,心中一股郁气不善,“可服侍她能有什么出路,难不能她还能嫁个尚书侍郎——自己也不过尔尔,你我跟着她,还不一样配小厮。”扭过头睡下便不愿再说。

    小敏长长的叹口气,得了夫人欢心,掌管着家务,拿着二三两银子的月钱,和当个杂工婆子,挑的男人能一样么?在夫家地位能一样么?心中晓得小玉向来是个心大气大的,几年又被宠坏了,只怕还是瞧不上穆云舒,也只得罢了。

    出门回房洗漱,似乎听见轻轻脚步声,吓了一跳,关着门叫了两声“姐姐。”听见里面含含糊糊,说了两句话。这才放了心,便是有人在外面,刚才自己和小玉声音都不大,想来也是听不到的。

    孙月光着脚跑回穆云舒房间,一口气将话说完,“那个小敏瞧着还不算坏,那个小玉,姑娘想个法子告诉公主去,总要狠狠罚了她才好。”

    穆云舒摇摇头,“嘉禾和奶娘呢?你让她们进来。”

    三人到齐了——邹嬷嬷没身契,不算穆云舒下人。原来在穆府是闵夫人同意了的——不要钱的教养嬷嬷。而今,第一日帮忙搬家就罢了,进驻却要过些日子,跟公主提了,得了允许才好进门。

    穆云舒才坐直正正面色,“奶娘、月儿、嘉禾,你们都是我从慈县带来的老人了……”看着孙月一张稚气的脸,忍不住自己也笑了,“我知道,小玉小敏怕是让你们心气不平……有什么不平的,宰相家人七品官,她们自幼怕比我还娇惯些,娇娇做惯了,陡然来服侍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脸上带点出来才正常。”

    穆云舒脸上也带点讥讽--我名不正言不顺,莫非那两位副主子就名正言顺了?“我不过在公主府寄居两年,没得和她们闹出来。她们不来,我们自己做便是。我素来不爱使唤人,能自己做的自己做了。”

    孙嬷嬷叹口气,难过道:“我那里是嫌活多,而今倒是轻松。只是,说破天她们也是下人。”

    穆云舒摆摆手,“权当公主没调拨给我。”对着孙月嘉禾笑笑,“月儿,嘉禾,我不和她们闹,吃亏的人不会是我们。她们若进来伺候,你们便学着--到底是公主府教出来的。她们不来伺候,也不要计较。须知,我住进公主府三天便闹事,丢脸的是我。”打个呵欠,“我又不是她娘,犯不着为了她好,倒贴上自己名声。”

    孙家几个自然无话。

    穆云舒不将小玉的话放在心上,既然公主说了这几年让她挡灾,就该乘着这几年好好舒展舒展,其他不说,就是在公主府长长见识也好。这个月正是驸马去世的时节,公主心情郁郁,穆云舒是给她挡灾的,不是收养的女儿,连请安的资格也没有。要见公主得有召唤,既然公主只是淡淡的吩咐她逢五逢十去暖坞佛堂念一卷经,别的日子自然就不主动凑上去了。

    到底年岁还小,恢复能力也强。不过五六日舒心日子,穆云舒便将家事丢脑后。细细思量过陆毓的好意,又有邹嬷嬷写信耐心开解,又有奶娘宠爱着,几乎如被放开了皮绳的猴儿,在外人面前还贞静着,一关上门就疯了起来。

    躲在花半里数钱做梦,吃着东西和孙月说笑,陆毓买的玩具一个个玩过去。出了门还是姗姗而行,可也忍不住将公主府踏遍,假山水池花园树林,尤其是洞天池,六尺宽,三尺深,三面环着假山——简直心痒痒得想跳下去,游不了泳搞搞水也好。将礼人买的竹雕船在洞天池与孙月打水仗,闹得鞋子都打湿了,回去被一阵好骂。若不是奶娘嘀咕邹嬷嬷,险些忘了功课落下。痛定思痛,也自己收敛一二,带了器具,往花半里旁边的素心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