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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

    桃花满地,芳菲已尽,正是人间四月天伊始的时候。品棋大会各地的初赛已经告一段落,收集上来的棋谱也先后快马送到建康来。这下褚嬴不止要陪梁武帝玩,到兴庆殿上班,转头还得去国子学看这些成绩报告单。好在梁武帝还有体念之心,暂免了他前两个项目,又派了国子学里几个下棋还算过得去的去给他打下手,总算解了他一时无暇分身的尴尬。

    不过,虽然梁武帝有体恤之心,褚嬴总归不放心让死丫头放大假。根据他这一年多的经验,一般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是容易出来弄些幺蛾子。所以在每日起早贪黑看成绩报告单之余,褚嬴还不会忘记给宫里递些棋谱,题目之类的东西,让张月娘代为管教。

    张月娘原在韦府也是受过韦瑞夫人教养的,琴棋书画大多会一些,只是不大精通。但有这一年跟着萧令姿耳濡目染,倒也从褚嬴那里学得不少招数。虽比不得萧令姿这个正牌求学的,寻常女子之中倒也算中规中矩。可惜,她在宫中事忙,平素又要管着偌大一个兴庆殿里那么多宫女内侍,总有让萧令姿钻出去的空档。就算她过后再唠唠叨叨一大堆,也架不住萧令姿不肯听她的。

    建康初赛当天,萧令姿自然也是趁张月娘不备再度偷溜出宫来。看见会场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有拿着折扇的公子哥儿在那里夸夸其谈,萧令姿自己不禁要为这样热闹的盛况生出点成就感来。怎么说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动请缨,操办起这样盛大的全国性运动,且有这么多人热情参与,虽然活儿都是别人在干,可也是顶着她栎瑶长公主的名头的。

    进了会场之后,她才刚刚打开手里的扇子,迎头便看见两个王家的子弟言笑晏晏地走过来。萧令姿猛地一惊,赶快用手里的扇子挡住自己的脸,随即往旁边人堆里躲过去。恰时,姓王的这两兄弟像是也看见了她觉得眼熟似的,走过她身旁时,便有意无意驻足停在那里看她。萧令姿暗暗透过折扇上的缝隙去留心他们的举动,却见这两人朝她这里指点着交谈了几句过后,竟像是要走过来打招呼。

    就说求神拜佛千万别跟这群贵族圈的熟人碰上吧。谁知道赛场居然还是不分开的……

    萧令姿一时情急,下意识地随手拉过旁边一个人就闪身躲到他后面去。王家的两个见了,似乎更加盯着不肯放,要过来一探究竟。幸好,被萧令姿随便拉来做挡箭牌的这个人竟也是个机智的,看她躲在自己身后,前面又有两个公子哥儿过来,便猛地一个转身直接把她整个人揽在了怀里。萧令姿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蓦地一抬头去看这个人,身体却僵在那里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这是一个身形高大健硕的青年男子,一张圆润白皙的脸上,五官分布得恰到好处,正是眉目如画,鬓若刀裁。尤其是他此刻低垂下来看着她的那双细长的眼睛,形不似狐神似狐,神藏中暗带一些狡黠的笑意,就连嘴角微扬的弧度仿佛也别有深意。

    萧令姿看着他呆了片刻,恍然反应过来他这举动不大规矩,本能地正要把他推开去。不防这人的双臂力道大得出奇,竟如铁打石砌般任凭萧令姿挣扎就是纹丝不动。那边两个王家的见这情势,像是又犹疑认错人了,一时停了脚步在那里观望。萧令姿从他肩膀线上小小看了一眼,一下子还不知道该不该推开他了。

    “别动!”忽然,这人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声,随后竟又收紧了双臂将她抱住,还用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整张脸紧紧按在他的胸口上。

    萧令姿让他抱得整个人动弹不得,耳里便只剩下他胸腔里心脏不断跳动的声音。王家那两个往这边看了许久,见此人是个不认识的男子,刚才的小公子又跟他这样亲昵,也便不再细究顾自找自己的座次去了。这青年男子故作随意地转头过去,看王家的已经走了,手里却像是要故意戏耍怀中这个小公子似的,一直都不肯撒开。

    “走了吗?!”萧令姿终于等不下去,压低了声音闷闷地在他怀里问了一声。

    “还没呢!”青年男子默默笑着,故意低下头去把下巴靠在了她头上。

    萧令姿觉得有点不对,于是再小心地透过他的肩膀线往外瞄了一眼,一发觉王家的两个老早走了,便气愤地竭力挣扎着把他推了开去。好在他还算知趣,没有像刚才那样强硬,怀里的人一挣扎,他也就松开了。

    “你是谁啊,究竟想怎样?”萧令姿一得了自在,便警觉地张口问他冒犯之罪。

    “不是你拉我过来帮你吗?”青年男子看她神色凌厉,反而言笑道,“我如今既帮了你,你这过河拆桥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我又不是君子!”萧令姿大概是掐褚嬴掐习惯了,一听见什么君子所为便冲口而出这句回怼。过后再反应过来,这话已经听进对方耳朵里收不回来了。

    不过,好在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也并不惊讶,只是朗笑出声道:“哈哈哈哈……有意思!你可真有意思!我姓袁名熙,字真兴。刚从北境回来。你可以叫我真兴!那你呢?!”

    看他这会儿的举动和说话的态度,萧令姿似乎觉得他并不像是有恶意的,遂眼珠一转道:“我叫褚明,字敏则!”

    “哦~”袁熙忽然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而后却笑得更加开朗了,又道,“你姓褚,又来这里参加品棋大会。那你可知道在这建康城里,有一位对弈高手,人称天下第一,也跟你一样姓褚!”

    萧令姿稍稍想了想,这人看样子大概是褚嬴的饭,于是心中顿时好感猛增,脸上莫名还有些得意道:“知道啊!我是建康人,怎能不知道这样出名的人物?!更何况,我还认得他!”

    “哦~是吗?!”袁熙听罢她这话,兀自笑着点了点头,又若有意味道:“你们是同姓,那不知,他可是你的贵亲?!”

    “嗯……”萧令姿本来稍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扯谎,不过看他这诚心诚意地问了,反正是扯谎,不防大发慈悲地继续给他扯一下,“你说的那个人姓褚,名嬴,是我兄长!”

    “哦~原来是令兄!”袁熙听着她这话,不禁又奇怪地笑了笑,而后再把她整个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既然褚二公子你是天下第一的弟弟,想必这棋盘上的功夫也定然不俗,此次若有机会,我倒要先向褚二公子讨教讨教!”

    “好啊!”萧令姿想着反正他也是来参加品棋大会的,如果不是个菜鸡,早晚也得遇上,“那袁公子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一定,一定!”袁熙脱口答应着,随后又高声朗笑了一阵,而后开了手里的折扇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偶有回头来看时,还不忘向萧令姿眨单眼挑眉毛,一派轻浮的浪子模样。

    真是个奇怪的人。

    萧令姿如是想着,转头也摇着折扇去找自己的座次了。幸亏上次她报名的时候机警,把自己挂到了书香世家那组里去,不然恐怕连座次都没找着就得被王家那哥俩认出来。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第一关先有这个奇怪的袁熙从中挡驾,后面的果然就顺风顺水很多。原来这个赛场是有隔场的,其他几个组别都在露天席地而坐,唯有贵族圈那组被安排在室内雅居。

    这下萧令姿可算是被解放了。更何况,她的第一局遇到的还是个说话结结巴巴的书呆子,穿着一身黄不黄褐不褐的卡其色,手里别说折扇,就连个蒲扇都没有。再说到呆,萧令姿总以为被梁武帝卖掉的褚嬴已经算是呆子了,可见到眼前这个人,她算是领教了什么叫人外有人。

    这丫不仅是话说不清,就连棋也搞不清。才刚下了三手,角上的双飞燕就已经成功起飞了。关键是他后面居然没有靠上去抢救,而是直接放弃治疗选择了另一角发展。这要是换成在兴庆殿,她敢像这货这样缺根弦的话,早就被褚嬴掐得体无完肤了。由此可见,名师出高徒这话确实还有点道理。

    四月的南方太阳已经有些偏热了,更何况是露天晒在大太阳下日光浴。对面的棋是越下越慢,萧令姿满脸苦味地单手托腮,傻坐在那儿摇着扇子等这菜鸡想清楚,可算是知道平时褚嬴跟自己下棋时是什么感觉了。那呆子果然算是脾气好的,要是倒过来换成她,估计早掀桌子了。

    还好这个菜鸡到了后来似乎也反应过来了,看着盘面盯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左右想不出来对付的办法,便抠抠索索地投子认输了。就这四十来个子的事情,下了快一个多时辰,萧令姿可真是给他写个服字。下完这一局,萧令姿还有意无意在其他几个组的赛场里游了一圈。想要看看刚才那个奇怪的人下完是个什么样子,可不知为何,那个叫袁熙的家伙就像消失了似的,到处都没有见到人。

    建康的初赛刚完,原本刚刚有些得闲下来的国子学又开始忙起来了。褚嬴刚刚用过午饭回到博文馆,国子祭酒到概就指着他桌上的那叠谱,提醒他要小心处置。褚嬴随手一翻,果然就是清一色的萧王谢朱张韦杜之类的贵族圈组的。这些世家子弟,平日里大多都是吃国子学教养的,同时也有家学渊源,虽然成绩大多不差,学识也不见得低,但算上背景论品级可是要小心。

    到概的意思褚嬴明白,这些人的谱能到他的手里,看的并不是他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看着梁武帝的名头。什么一品入神二品坐照,对于这些人而言只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能够在梁武帝面前出道,为高门大户添砖加瓦才是正题。

    杨玄宝的谱被褚嬴拿在手里,这局他赢的是范阳张氏的一个小子。杨玄宝的棋风还是一样的欺软怕硬,那姓张的小子正好是个软弱的,便三下五除二交代在他手里了。褚嬴默默地笑了笑,把他的谱放在了一边。接下去的一张是韦陵和南平郡王次子的,别看韦陵平时腼腆不爱说话,下起棋来风格却强硬得很,南平郡王次子虽也是个强硬派,但两硬相刚必有一折,所以他就是那个被韦陵折的。

    既然看到了韦陵的,褚嬴便顺手找了找韦岸的。果然,那一手轻灵飘逸的棋风和当年的桑木清如出一辙,再加上他这些年随着韦瑞出征在外的历练,飘逸之余已经很有些老辣的作风了。只是他这个人表面看着鬼精,却实则是个刚正的性子,相比同出一门却诡诈狡猾喜爱剑走偏锋的萧令姿,更为讲究循序渐进和势地均衡。以褚嬴此时看来,假以时日,韦岸才是那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大神级人物。

    “嗯?这个……”褚嬴手里刚刚把韦陵和韦岸的棋谱放在了自己的右手边,便听见不远处同样在看棋谱的到概忽然感慨了一声,“妙,确实是妙手……”

    “到大人,可是看到有什么好的?”褚嬴听他这话,不禁放下了手里的棋谱。

    到概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把手里的棋谱递给他,道:“褚大人看看!这个叫袁熙的棋谱!果真是妙手叠出,熠熠生辉。”

    褚嬴接过棋谱一看,果真如到概所说,是一篇难得一见的棋谱。虽然上面只有寥寥数十手,但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克敌制胜,压迫对手投降,足见此人棋力之精。已经快三年了;距上一次品棋大会之后见到桑木清的棋谱,已经差不多快三年了;褚嬴再没有遇到过这样让他心仪和赞叹的对手。

    自前些日子见到至岸和尚,知道神之一手之后,他偶尔也会想着自己这辈子到底是有多倒霉。所有他自认为可以战个痛的对手,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就是已经死了很久了。自古无敌也是很寂寞的嘛。这回再见到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对手,他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在博文馆坐下去。于是赶快跟到概问了这个袁熙登记的地址,再推了个理由告假,火速就狂奔回去了。

    一路疯魔似的赶回家,褚嬴一只脚才刚刚跨进大门,已经在门里蹲了大半日的方四便上来禀报说,有个叫袁熙的棋友来找他,且已经在书房等了他大半日了。褚嬴猛地一个愣神,心说这袁熙不知是何方神圣,除了下棋之外,竟还能如此神机妙算。褚嬴才刚刚动了找他的心思,他居然已经提前找上门来。褚嬴这下连待客之前回房更衣熏香的礼数都顾不上,就心急火燎地一溜烟跑到书房去了。

    “四月桃花芳菲尽,碧影惊鸿入梦来。”

    褚嬴刚赶步到书房门口,便看见书房里那名黑衣男子,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他的书桌前,一边盯着书桌上看,一边口里还念着信手拈来的两句歪诗。褚嬴见了他的衣着背影,不禁在书房门口顿了顿脚步。他很高,几乎跟褚嬴差不多的样子,身形却非常壮实,虽然衣着打扮有些文人的素雅,却从那身黑色衣衫上用金线绣出的盘肩云纹花样里,透出些说不出来的贵气。更不用说他那散落的长发左边,还夹杂的两条轻浮不羁的小辫子。

    他有些类似北境的胡人。

    褚嬴默默在门口看了他许久,直到袁熙缓缓朝他转过身来冲他古怪地一笑,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向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作揖行礼,道:“阁下便是袁公子吧?!小生褚嬴,今日俗务缠身,迟来相见,劳阁下久候了。”

    “不妨事!”这个袁熙倒是客气,也依着给褚嬴作揖行礼,“褚大人贵人事忙,在下不过一介闲人,多等些时候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褚大人这里书高千尺,又有墨宝层层,足教人受益匪浅!”

    “墨宝?”褚嬴这才恍然记起今天早上自己匆忙离开时,那幅还摊在桌子上的碧影桃花图。于是急急赶步进去,赶快把画收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地朝他道:“一时戏作,让袁公子见笑了。”

    “戏作?!哈哈哈哈……”袁熙忽然又朗笑一声,若有意味道:“久闻褚大人棋艺高超,乃当世第一人。不想今日见了褚大人的画技,竟也如此了得。这幅桃花灿烂夺目,鲜艳欲滴,正可谓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若这也只能算是戏作,那只怕古往今来的书画名家都是玩笑出名的了!哈哈哈哈……”

    “褚嬴才疏学浅,怎能与名家相比!”褚嬴赶快给自己打圆场。

    “我自北方过来,一向是甚少见三月开的桃花的。”袁熙又道,“前些时日,我初到建康,途经郊外,看见一片偌大的桃花林,实在美轮美奂犹如仙境,便在那里赏花饮酒,真是毕生难忘,好不乐哉。今日见了褚大人这幅桃花,倒真让我想起那日的情景。尤其,是这花间的一抹碧影……”

    本来他在那里吹褚嬴的画技,褚嬴虽然嘴上谦虚,但听着还是挺舒服的。可到了最后说起这图上的碧影来,褚嬴又有些听不懂他这些话了。他自己这幅图上的桃花,是昨天晚上心血来潮才画好的,想着那天萧令姿狂抽抠脚大汉的身法,才不知不觉添上去这一笔,照说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袁熙根本不应该会知道。

    “……呵呵,袁公子说笑了!”不过,画既然已经收起来了,这些事情多说无益。褚嬴一边跟他打哈哈,一边又想着要怎么给他话题神转折到本次的主要目的神之一手上去。

    “哈,既然是说笑,那就不说了!”没想到这个袁熙倒真像是个神机妙算的人物,竟能顺着褚嬴此时的心思来,又道:“此番我来,是久仰褚大人天下第一之名,想向褚大人讨教一二。我自幼年便熟读五经,擅文才,对琴棋书画亦颇有研究。只可惜我平素俗务繁忙,身边又多鄙薄之辈,实在难逢敌手。故而此来,还请褚大人不吝赐教。”

    “袁公子谬赞,褚嬴愧不敢当!”褚嬴直言道,“实不相瞒,今日在国子学初见袁公子与人对弈的棋谱,褚嬴已知公子棋力绝非平庸之辈,心生感佩之余,也是想与公子手谈一局。故而先行赶回家中,欲待沐浴更衣之后再往公子下榻之处拜会。可巧公子已经来了。”

    “棋逢对手,天下快事!那就请褚大人多多指教了!”

    “请!”

    话说间,这两个人已经来到了棋桌边上,端正叙礼之后便坐了下来。褚嬴自成名之后便是一直执黑,此次对着这个不明来历的,自然也是守这规矩。只是这个袁熙还不是省油的灯,刚刚有了先手,又张口明目张胆地要来个取消座子的新玩法。这下别说是先手的优势出来了,就连开局的变化也多了,倒还不如直接让这丫的几个子来得痛快。不过说起来褚嬴还是一品入神,总归不能欺负这个没品的,于是只好忍下来。

    没了座子,褚嬴一下子还适应不来,序盘果然让这家伙拿他的先行优势搅和得险象环生,就连他自己最擅长的进攻也险些不能得心应手了。不过,好在褚嬴年纪还不大,还不至于脑筋退化到因循守旧的地步,这棋盘也不是当初的天机棋盘让他投鼠忌器。逢危需弃这个道理他还是转得过来的。可袁熙也像看穿了陷阱早有准备似的,就是不肯上套。

    双方局势一路僵持到中盘,四条大龙已经扭打在一起不可开交。这个袁熙刚才那些客套果然只是在忽悠,幸好褚嬴一早已经看过他的谱,知道他的路数,没有被他别出心裁的抢先手优势给迷惑,以为他就是个需要让子的菜鸡,否则要是一时飘了轻敌的话,就被他坑死了。

    对座的袁熙倒还是那样轻巧地一副我早知道你没这么容易对付的表情,落子轻快之余,还不忘时不时暗中去看对手的表情。那是个乍一看起来很儒雅的书生,甚至有时候说话还显得有些呆,当然,这仅限于看起来而已。一旦上了棋盘,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暴力善攻,精于计算,且路数众多,心狠手辣。稳如泰山的保守做法他会,但是也并不排斥激进攻伐,甚至是旁门左道的招数。序盘那些原本鸡零狗碎的死棋,不知道怎么下着下着就被顺便接起来活了。虽然袁熙一直稳着自己的先手优势不放,但到了目前这个局面,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压着他,让他始终慢一步的滋味了。

    他下得很认真,这盘棋似乎对他意义重大。袁熙这下也终于有些棋逢对手的危机感了。应着他顶上来的那把刀子,袁熙开始借着自己左下角的厚壁跟他见招拆招。

    群龙搏杀,褚嬴能从他的落子速度中感觉到,他这已经是退无可退打算背水一战。不过,这不是理由,更不是什么谦让的理由。没多久,褚嬴便手起子落,看好他盘中一路棋子的缺口趁机挖了一下,使他其中一条龙的气一下子收紧,逼迫他回头自救。

    到了这里,袁熙也已经看出他后手要么屠龙,要么把他自己那两路连接成一条巨龙,那么自己握在手里的先手就没什么意义了。片刻思虑之后,袁熙放弃了自救保全自己,选择了孤注一掷去攻击褚嬴那两路子的缺口。不料,此招正中了褚嬴的下怀,他先落子杀了袁熙的那一片棋,趁袁熙还在想着孤军深入殊死一搏的时候,又起手连接了外势,终于将袁熙重重包围在中间动弹不得。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直到很多年以后,褚嬴都还对这局棋和袁熙这个人保持着深刻的印象。他的文才,他的轻浮,他的自信,他的勇敢,还有他的刚愎自用。褚嬴给小白龙讲这局棋时,小白龙就用了易安先生的这两句诗来感慨。而褚嬴给时光讲的时候,时光则更加直接地吐槽他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你若肯回头自救,或能东山再起,必不至如此!”虽然跟袁熙这次对局不但没有神之一手这种手筋,反而意外成就了脚筋,但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挺厉害的对手投子认输,褚嬴还是不禁有些为他扼腕。

    “哈哈,不过一局棋罢了!褚大人不必介怀!”彼时,袁熙自己倒还有着那样好的自我安慰心态,“褚大人不愧是当世第一人,没有座子还让我先手之下,不但没有自乱阵脚,还能异军突起,变幻求新,反败为胜,实在令人佩服!”

    褚嬴听他这句倒像是肺腑之言,于是赶快低头谦逊道:“呵,袁公子过奖了!”

    “不过……袁熙在此,还是要多谢褚大人此番赐教!”袁熙手里开了折扇,一边轻轻往自己身上拍着,一边又若有神思地看着褚嬴,眉间心头仿佛对褚嬴这个书生也有着不一样的惋惜。不过最后他又像是释怀了似的,转头望了望门外已经擦黑的天色,道:“天色已晚,我也有些累了。明日还要参加品棋大会复赛,就不再叨扰褚大人了!”

    “哦,袁公子客气了!”褚嬴听他话里是要走了,遂赶快站起身来相送他出去,“今日手谈,褚嬴亦受益匪浅。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再与袁公子相叙。”

    “嗯!一定有机会的!”袁熙蓦地又发出一声奇怪的笑,随即又向褚嬴作揖行礼,“今日袁熙受教了!多谢褚大人!告辞!”

    “袁公子,请!”褚嬴回了礼,便一路送了袁熙出门来。

    目送他离开之后,褚嬴正转身要回大门里去,但听得耳边又有他朗笑的声音远远传来,道:“褚大人若是武将,必能成就不世之功!哈哈哈……”

    这个轻浮的混小子,临走终于藏不住心里的那番感慨了。看来这局棋除了没有神之一手之外,倒也确实不像跟以前那群菜鸡下似的毫无益处。褚嬴转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不禁也露出畅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