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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黯然

    出了永嘉居,萧令姿再度不见踪影。褚嬴故作镇定地攥着折扇走了几十步,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他默默地仰起头望着六月里正午最毒的太阳,口鼻里用力地喘息着,想要让眼泪别掉下来,又恨不得抽刚才的自己两个耳光,顺便让这毒日头晒死自己。

    可是不行。他得去找她。就算真要判负,也得先容他厘清这一局的思路吧。

    于是,褚嬴回过神来开始今天第二波的满世界找人。与之前所不同的是,刚才是怒气冲冲地找,而现在是心慌意乱地找。不过,这会儿谁还管他是怒气冲冲,还是心慌意乱。原先她是在永嘉居里设局坐等他去,他都找不到;现在她恐怕连见都不想见到他了,就更不会让他找到了。

    “敏则!敏则!”褚嬴不顾一切疯了似的往街上角角落落找了好几遍,饭馆酒肆,脂粉铺,杂货铺,甚至连之前他们各种打闹互掐时去过的死巷子,被她坑过的裁衣铺也没有放过地都找了。可萧令姿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依然没有踪迹。

    人丢了。可能,这次是他真的把她彻底弄丢了。那朵撞到他心口的小桃花,最终没有落进他的掌心就被风刮跑了。

    褚嬴懊恼地在街边某个铺子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脑子里乱哄哄得像刚刚被轰炸机炸过,一时间除了她刚才在永嘉居最后难过离去的模样之外,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时近未时,已经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大街上到处肆虐着暑气,所有人都躲闪着不敢出来。可同样是在街上,褚嬴却已经感觉不到热,他甚至由心而发感觉到一阵阵降至冰点的寒意。在石阶上坐着缓过一口气之后,他再次站起了身,伤感地抬头望了望天上正作威作福的毒日头,像是有许多问题想问,却又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方四再次跑过来给他打伞的时候,顺便带了萧令姿说自己先回宫去了的口讯。褚嬴这下吊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一半。她回去了,至少是有个所在的方向的。可是再细想想那又怎样呢?隔着那道坚如铁壁的宫墙,他应该是不会再有复盘解释的机会了。想到这里,褚嬴终于忍不住抱着方四健壮的身子大哭起来。

    可惜,这天的褚嬴并不知道,萧令姿在天黑之前都没有回去。她一直孤魂野鬼般在另一边游荡。她看见褚嬴找她,也听见他喊她的名字,可她已经不想再像刚才那样被他教训,被他拒绝,被他嘲弄了。就算她年纪再小,阅历再浅,个性再豪迈,最起码的尊严总还是有的。

    她一个人去了许多地方。那些建康城里城外,曾经让她有过一切快乐回忆的地方。然而,这次大概是她伤得太重了,所有的那些快乐加起来,都没有办法让她像以往那样迅速回血,重新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了。

    最后,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韦家。可是,韦家已经大门紧锁。他们都已经走了,连往日的将军府也彻底搬空了。回想起来,当初就连她自己都说过,出了那道宫门,除了韦家和褚嬴,她就再也没有熟识的人和快乐的去处了。所以,现在她终于是孤身一人了吧。

    “师父,韦岸哥哥……”她默默地念着那些已经离她而去的人的名字,独自往韦家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抱着双膝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最后,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原来,再潇洒再满不在乎的人,也有潇洒不起来和在乎的时候。于是这一天,她剩下来的时间,就是独自在韦家门口念着那些人的名字哭泣,直到傍晚大雨滂沱,直到雨后夜幕降临……

    她累了。所以,她要回去了。或者说天黑了,她就该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地方去了。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她浑身透湿地出现在宫门口,连那些侍卫都被吓蒙了,压根就不敢阻拦她。恰好张月娘见她天黑了还不回来急坏了,正从兴庆殿赶过来宫门口打探兼迎接。见她是这样狼狈地独自一人回来的,张月娘心知不好,赶忙就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先给她披上。

    回到兴庆殿,萧令姿就一头倒进了床里,无论张月娘怎样盘问她,都只是用被子闷着头一言不发。张月娘看她的样子,今天又是独自回来的,盲猜就应该跟褚嬴脱不了关系。可是萧令姿不讲,张月娘毕竟也只是个婢女,不能胡乱去找中宫或者皇极殿告状。于是,她也只好暂且按捺下来。

    然而,堂堂的栎瑶长公主,天子御妹,宗室贵女,出入宫廷不但不列皇家的排场,还一身男装,狼狈得淋成落汤鸡回宫。这消息一传扬开来,可不是一件小事。后宫众殿得知纷纷明着关心,暗地里当成个笑料谈资。前朝宗室得知,更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和状子往梁武帝面前戳。

    不过,这些对于这时候的萧令姿来说,怎么着都已经无所谓了。反正那些人也就闲等着抓她的错处。她昨天敢这样回来,就是已经料到有人会出这手了。这个栎瑶长公主的名头,她也像个囚徒似的被关起来陪玩了这么久了。如今她厌烦疲倦了,谁爱拿就拿去吧。她也乐得可以脱身,从此逍遥快活游历江湖去。

    彼时,对这事最有所谓的大概就只有梁武帝了。萧令姿出去相送韦家,是他自己默许的,便衣跟着褚嬴的马车出去也是他的意思。现在好端端地又玩脱了,他自然是不肯罢休要追根究底的。

    一查之下,永嘉居的那一场闹剧就被暗卫们报告上来了。这下梁武帝听得心头火起,暴怒地重重一拍御案,就要派人去把褚嬴和萧令姿一并带过来问话。让这俩当面锣对面鼓地讲清楚,到底捋一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好在这日,中宫正领着太子在皇极殿与梁武帝叙天伦,一听见梁武帝拍案怒极要去召褚嬴和萧令姿来质问,便赶紧过来叫住了传旨的内侍,又跪告梁武帝道:

    “陛下三思!栎瑶她再不济也是堂堂长公主之尊,岂可与那些贱如草芥的区区棋士对质?!更何况此事关乎栎瑶名节,萧氏颜面,天子君威。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这……”梁武帝这头也是一时被气糊涂了,让中宫这一番提点,倒又回过神来。可是事情闹得这么大,整个建康城的人都在绘声绘色地传那天永嘉居里的事情,毕竟让他不能甘心忍气吞声。于是他只好借着案头上的一摞文书出气,把它们一股脑儿全砸在了地上。

    中宫也是知道他的脾气,虽然理智仍占上风,但天子也毕竟肉身凡胎,总有七情六欲。她一边屏退了殿里所有的内侍,一边走到他身旁好言宽慰道:“陛下不必过于忧心。下头的人不是已经报了嘛!昨日在永嘉居里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纠缠着褚大人不放!况且褚大人已经严词拒绝,自证清白了!传来传去,也总不过是这建康城中龙蛇混杂,多了个癖好古怪的少年罢了!与陛下,与栎瑶,与前朝后宫,那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

    “可是这个癖好怪异的少年就是敏则!”梁武帝还在那里不依不饶道,“旁人可以不知,你我明知实情,如何自欺欺人?!”

    “那就更是了!”中宫蓦地一笑,道:“褚大人自有自知之明,他都明摆着当众拒绝了,陛下还要如何呢?!难不成还真要让栎瑶以长公主之尊,再来这里当着陛下的面让人再拒,再羞辱一次吗?!”

    “她……”梁武帝心知中宫说得都是对的,只是嘴上一时说不过,遂转而骂起萧令姿来:“她就合该让人当众羞辱!堂堂皇妹,天潢贵胄!哪怕她生得再丑,鼻歪眼斜,以我兰陵萧氏的声望和地位,她将来的夫婿,琴棋书画样样皆能,高矮胖瘦貌赛潘安,要什么样的没有!?居然不知自重身份,不知羞耻,跑到大街上与个下贱的棋士纠缠!还让人家严词相拒,言语讥讽!实在混账至极!”

    “陛下息怒!”中宫听他骂得畅快,知他是把话听进去的,便赶快再圆场道,“栎瑶正是那个年纪,情窦初开,身边又没个合适的陪伴。正巧那褚大人生得也俊俏,又有天下第一的声名在外,还得陛下多番赏识,做了她的师傅。小丫头嘛,难免心生崇敬,一时分不清何谓男女情爱罢了!”

    “如此说来,倒是孤的错处,设想不周了?!”梁武帝听她这话顺耳得多,也是颇有道理的,遂长舒了一口气道:“也罢,孤这就下旨,撤了她这个教棋的师傅!再给她另觅个德高望重的!从此,她也好收收心!等到了明年,局势再稳一些,你亲自去为她物色一门匹配的亲事来!爹娘在天之灵,孤这里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陛下这倒不必!”中宫这回也会心笑道,“且不说栎瑶那脾气性子少有人能拿捏得住,教得长久。单看这一年多她收敛了这样许多,褚大人终归是无功也有劳的。再者,姻缘之事,三生注定,不能勉强。褚大人毕竟年长她这许多,今既已经严词相拒,比起那些新找来不知根底的总也让人放心多了。更何况,栎瑶昨日这样回来,此事还在风口上,若是陛下这里突然调动了,怕又要横生枝节,惹那些好事者的闲话揣测。”

    梁武帝认真想着中宫的这些妇人见解,倒也不失为稳重周到的做法,遂道:“那依皇后之见呢?”

    “陛下容禀!依臣妾所见,此事陛下就该睁只眼闭只眼。”中宫兀自行礼笑道:“此事既由兴庆殿起,要平也该交给兴庆殿来平。栎瑶不是寻常那些世家大族的闺阁女子。他是陛下同胞幼妹,骨肉至亲,与陛下流着一样的血。虽说她年纪是小些,阅历不深,可这关键时候的性情见解,行事作风却是与陛下无二的。”

    “哼,还与孤无二呢?!”不知道为什么,梁武帝现在听她这话可是觉得好笑,“孤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诗词歌赋深知学无止境,琴棋书画亦重达者为师。她呢?!成日里捉猫打狗,请的师傅装起来一大车,每一个都没有长久的。好不容易有了这个褚嬴长久了些,又弄出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来。你要她去平,她如何平?!”

    “那自然是就此作罢了!”中宫顺手端过桌上的茶,双手敬递到他手里,笑道:“陛下细想,栎瑶再不寻常,终归也是女儿家。褚大人如此决绝当街相拒,且莫说是她这样的身份,就是换作寻常人家女儿,心思重些的怕是早已羞愤自尽了。如今兴庆殿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可这事到底是记挂在她心里的。陛下若是她,该当如何?!”

    “孤若是她,早就……”梁武帝差点脱口而出内心杀人放火的报复计划,不过,鉴于当初他其实也暗搓搓报复过褚嬴,一下子对着身边的老婆孩子就有些心虚了,便没有再说下去。

    “那不就成了!”好在中宫原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不消他明说也能猜到他的意思,又道:“他既无情相拒,栎瑶自然罢休。届时,是静是动,是杀是剐,还是永不相见,兴庆殿自有做法,何须陛下费神?!陛下如今只需睁只眼闭只眼,静观其变。来日栎瑶若来请旨,陛下再借势罢免了他也不迟。栎瑶若为全体统不来,陛下也落得耳根清净,宫中内外万事不变,风平浪静。如此既可全了栎瑶的声名,又不落他人口舌猜度,岂不皆大欢喜?!”

    梁武帝默默盯着眼前的女子看了许久,心头甚是有些惊讶。虽说一向知道她在内廷里是处事最周到稳妥的,可也不曾想到她在这样的事情面前,竟还能这样冷静沉稳,处置得面面俱到。这日,梁武帝把中宫的话前后想过许多遍,到底觉得是在理的,便也默许了照这个做法,诸事不理了。朝中的大臣们聒噪,大多也是贞妃那一路的人揪着不放。梁武帝索性借了个修佛的由头,跑去同泰寺闭关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褚嬴每日都照样往宫里递拜帖,但无一例外全都被兴庆殿退回来了。萧令姿每天称病,不是伤风了就是中暑了,总之就是一概不见。就连皇极殿的梁武帝,也没有再召他入宫下棋的意思。或者说,梁武帝这次不止是不见他,不找他下棋,而是不见任何人。

    日子一久,朝中那些大臣们也聒噪不起来了,披香殿更是急得头发都要直了,哪里还顾得上抓萧令姿怎么回宫的那点破事儿。几个宗室耆老们跑去同泰寺请了好几回,同样是连梁武帝的面也没有见到。于是朝野上下,宫里宫外,就连一开始还笑他要躲到寺庙避开那些大臣的中宫,这下也都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头了。梁武帝起初说是去耳根清净,可这一个多月不见人,不理朝政,不管老婆孩子,算是清静过头了吧。

    七月近秋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褚嬴刚刚陪着两个棋友下完,弈道居外已经砸起了豆大的雨滴。两个棋友着急要走,褚嬴赶快命了方四和花六套车送他们回去。人走了之后,周围一下子又仿佛寂静了下来,褚嬴独自望着天空中暗沉沉密布的阴云,心里没来由又是一阵难过。

    他已经知道了。那天,她是淋着大雨到天黑才回去的。宫里关于她这样回来的原因传得沸沸扬扬,宫外则是关于他有没有出柜的事情同样传得沸沸扬扬。还好,这些传闻只是在猜测中起,也是在猜测中慢慢消散,并没有让谁抓到个实锤来炸街。所以,即使事情变成了这样,也勉强还算是值得的吧。

    可是,那天的太阳很毒,那场雨一定也是很冷……

    褚嬴再次回到弈道居,独自收理着棋盘和棋子。偶然间,他眼前一恍惚,仿佛又像那天一样,看见一片粉嫩的桃花瓣飘落在棋盘上。可当他想伸手去触碰的时候,却又分明是没有的。眼前这棋盘上,棋局已经终了,剩下的就只有棋子。

    “敏则,以后我再不让别人子了,只让你……”褚嬴口里喃喃着一些从未敢出口的话,嘴角明明微微有些笑意,最后却止不住两行眼泪又点滴落在了棋盘上。

    门前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响着,足可以淹没弈道居里他这点哭声。可有些事,有些人终归是可以听见的。在褚嬴此刻看不见的地方,褚母打着伞,已经站在那里遥遥望着弈道居里他孤独的背影许久了。雨水猛烈地从地面上砸起的泥花,已经打湿了她的锦履,也打湿了她的裙摆。可她依然这样等候在那里。

    她都知道了。或者说这样地结局她也一早就料到了。那天儿子失魂落魄地回来,连晚饭都不吃就独自关进了书房里,喝了一整夜的酒,末了竟还嫌弃家中的酒太淡。褚母便已经猜到有事发生,于是赶忙追问了方四,又命花六跟着去打听,这才知道永嘉居里出的事情。

    平心而论,事情会弄成这样这两个人都有急躁之过,可是这一次褚母并不想再插手规劝。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她早已告诉过儿子,这条路如果要走下去必定泥泞崎岖磨难重重。如果两个人连这点小小风浪都经不起,一拍即散的话,来日真到惊涛骇浪掀起之时又要怎样渡过?

    可惜的是,她这个儿子天生除了在棋盘上之外,胆色就不是强项。好听点是行事谨慎过人,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或许这也是跟他自幼失祜,褚母自己独挑家业性情手腕强势不无关联。永嘉居之事,若换了褚母的手腕,便断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走罢!”在看着儿子哭,当娘的心软之前,褚母果断地转身领着身旁的近身婆子们走了。

    “夫人,当真不去管公子了?!”旁边给她打着伞的婆子跟着她多年,也是有了孩子的人,深知她做母亲的心思。见她既担心又强逼自己狠下心的模样,实在有些不忍,“公子他……”

    “他这么大了,也有喜欢的女子了!若是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将来如何立足?!”褚母强硬道,“吩咐下去,宅中所有人但听吩咐行事,都不许多管他的事情!”

    “可是这……”

    “男女之事,情之所起。若自己不懂经营,单凭旁人帮忙,终究是不能长久的!”褚母忽而望着伞沿外的大雨,感慨道,“你我都是过来人了。尽人事,听天命,一切当顺其自然!”

    “是,夫人!”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这场看起来大得吓人的雨竟很快就停了。雨后,湿漉漉的空气里总散发着一股特别清新的味道,褚母刚一推开屋里的窗子,便看见遥遥天际淡淡画了一道七色的虹,起初还只是有些淡淡的,后来竟更浓艳光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