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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者上钩

    长生不死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自从知道梁武帝在搞不死丹这个人类伟大工程以来,萧令姿已经问了褚嬴无数次这个问题。没错,对于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做到活着的普通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可对于历朝历代的当权者来说,那可是太重要了。

    梁武帝已经奔五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雄心勃勃,意气风发,文武全才的少年郎了。而他最大的儿子还没有长成,他最大的心愿北伐也没有完成。这样的他,怎么能够闭上眼睛等着看自己眼花耳聋,说话漏风,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呢?

    所以,他需要不死丹,年纪越是大就越着急想要。

    迦罗延最初来到建康,就在谋求上位的买家。因而从见到梁武帝开始,他就在给他安利自己从西域带来的这种神药有多棒。据说,这是一种在昆仑从上古存活至今的巨蛇身上提炼出来的蛇油。可是它只是这样直接吃是没用的,它需要剧毒砒霜来做药引。

    梁武帝想要,却又不敢要。砒霜实在太危险了。他不想在得到长生不死之前先丢掉自己剩余不多的性命。迦罗延看出他是个诚心的买主,于是答应帮他一点点地配,一次次地试。前提是,迦罗延不乐意杀生,试药的人得他来出。梁武帝这下一口答应。

    然而在之后的几次试验中,迦罗延惊奇地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每个人根据自身体质不同,对于砒霜的耐受程度竟也是不一样的。迦罗延本身又不是什么医科毕业,更没有现代发达的医学研究技术,这回还要用到梁武帝身上,自然就有了更大的难度。他需要更长的测试时间,更多试验品来得出结果。

    偏巧那时候又遇上了萧令姿去万寿寺闹事,迦罗延还被万寿寺那群卖假药的贼和尚连累躺了枪,试药的事情就此一度被打断。好在梁武帝实在诚心又有手腕,明面上虽为了应付满朝文武下逐客令把他赶出建康城,背地里却直接派陈青之把他接去了同泰寺藏着保护起来。

    有了这手神转折,迦罗延就可以在同泰寺完全静下心来潜心研究这个东西,不用再忙着宫里宫外到处跑,会见那些闲杂人等了。

    这反倒成全了梁武帝的急切心愿。政事繁忙的时候,他可以命陈青之直接把药送进宫中去测试。政事不忙的时候,他也可以借参佛为名出来看着迦罗延研究。只是这样在佛寺里待久了,耳濡目染,多少也会听进去一耳朵的三生因果理论。久而久之,才会突然冒出来上次那什么皇帝要出家的梗。

    说来这事也是梁武帝他自己不好。不死丹工程的试验一直不能成功,他已经等了近一年,年纪又长了一岁,按理是该有些心浮气躁。可他好找不找,偏偏跑去找同泰寺的住持畅谈心事。同泰寺的这位住持本是位一心苦修的僧人,原本就对迦罗延藏在寺里搞人体实验颇有微词,但碍于梁武帝的威势和全寺僧众的身家性命,他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这回有了这样好的机会,就更是尽心竭力苦口婆心地规劝梁武帝。

    有那么几天,在他的三世因果轮回论循环洗脑之下,梁武帝曾是大彻大悟的。无奈长生不死和天下一统的诱惑力实在太大,虚无缥缈的前世今生怎么比得过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梁武帝被赎回宫中之后,三分钟热度慢慢褪去,他就还是那个梁朝开国皇帝。

    同泰寺住持和尚那点洗脑的功夫,也确实怎么看都还不如萧令姿的一剑霜寒。解决了迦罗延就万事皆休。唯一可惜的是,萧令姿这手操之过急,没等杨玄宝走远再动手,导致她没能来得及下手把迦罗延留下的那些神药也全给搜刮走,只随便抓了一把桌上的稿纸想留着当证据,末了那天下大雨还全毁了。

    贞妃跑去告状,有意无意总暗示萧令姿不在宫中。梁武帝原本还真怀疑这事就得是她做的。哪怕是后来到兴庆殿突击检查,试探之后没有异常发现,梁武帝也仍旧在疑心贞妃这空穴来风的因由,究竟真是有其事,还是萧令姿故意戏耍贞妃,或是连贞妃都参与其中。直至同泰寺再次发现寺里丢了个和尚,兴庆殿这几日却并没有异常,梁武帝才相信此事应该与萧令姿无关。

    “看来如今这建康城中,还另有一股势力胆大包天,敢与至尊争长短!”

    皇极殿里,杨玄宝和內侍总管一起躬身站在梁武帝身旁,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又看着端坐在棋盘边的梁武帝把手里的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上。这一步尖冲,他是打算要上去跟黑棋狠狠掰一掰手腕的。不过,今天坐在他对面执黑的不是褚嬴,而是另外一个身穿月白色云锦袍子和长衫,上面用金银丝合股精工绣满了火焰纹的青年男子。所以,黑棋那里识趣地选择了挡,而没有去挖断白棋的后路。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正是刚刚弱冠没多久的年纪,那一张脸又生得颜如冠玉,眉目如画,颇有些让人见之难忘的秀气。只是他那双眼睛有些深陷,即使对着梁武帝也没有些同龄年轻人的怯意,反而更见些经多见广之人的成熟稳重。虽然也看得出有些书生出身的儒雅之气,可比起褚嬴那样的风流名士谦谦君子来,他从这步棋里就显然多了几分世故和圆滑。

    他,就是陈青之。那个自幼就跟着梁武帝的心腹。

    自从他忙着替梁武帝干起招聘专员的工作之后,就鲜少有机会入宫伴驾弈棋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仍旧熟知梁武帝的脾气秉性,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最要紧是该怎样输才能让自己的主子赢得高兴,输得漂亮。这大概就是从小拉扯在身边培养的心腹,和外面招聘过来的临时工的区别吧。

    “子云,你该不会这就认输了吧?!”梁武帝随即往他黑子旁边小飞了一手,拦住了他那路黑子向外发展的最佳路线。

    陈青之忽然嘴角微扬,像是发现了什么妙手,伸手就往另一边三路下了一手,提去一子果断开劫,口里道:“胜负未分,微臣岂敢有负陛下信重?!只是如今局势尚不明朗,微臣纵有手段也暂需忍耐,按兵不动。”

    “呵,孤怎么看不出,你这一局还能有什么可使出手段的余地来?!”梁武帝玩味地笑了一声,手里的白子可是下得急。

    “陛下放心!”陈青之微微笑着冲梁武帝点头以示亲厚,“臣虽多时不练,棋艺是生疏了些,可这棋盘里外的路数,到底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哦?!那孤倒是想听一听!”

    “既有这路棋,总归不会是只摆在那里用来看的罢!”陈青之手执黑子,顺势往梁武帝布局的左上角点进去了一个,结合两边发展过来的局势,就像一颗钉子狠狠掀进了梁武帝那路棋的要害,只要再往左右任意一个方向呼应,就能废掉梁武帝这路棋,“他不动,臣不动。他若动,臣先动。”

    “你已知道是何人所为?!”梁武帝忽地眉头一紧,连手里刚要放下去的棋子都忘记了。

    “臣暂且不知!”陈青之这话说得倒是坦然,“不过,他既已出手两次,仍能神鬼不知,可见不是一般人家。建康虽大,似这等藏龙卧虎的人家恐怕也是有限。更何况他今已两次得手,第三次自然不在话下。”

    “陈大人此话,是想要引蛇出洞?!”梁武帝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杨玄宝却已经忍不住要表现表现了,“哼,可惜啊,圣僧迦罗延已死,不死圣药也只剩下区区那一小瓶,恐怕是不能襄助陈大人为饵的了!”

    “这个杨大人不必担心!”对于杨玄宝的这声调侃,陈青之倒还仍能保持风度,“自古直钩钓鱼,都是愿者上钩嘛!”

    “哈哈哈哈……”梁武帝听了陈青之此言,又一向知道这个心腹是个得力的,于是朗声大笑了出来。陈青之和另一边站着的内侍总管也在低头暗笑,独杨玄宝心里憋着一股子闷气又不好吭声。

    不过,陈青之会出口这个直钩钓鱼,可不是杨玄宝所想的这种光说不练的把式。在这点上,别说是把陈青之从小养在身边的梁武帝,就是梁武帝旁边那个姓吴的内侍总管,也是清楚的很。

    自从褚嬴带回了梁武帝在搞人体试验工程,且并不打算因为迦罗延死了而终止的消息之后,萧令姿的心态和三观就彻底崩了。迦罗延研究了这个工程整整一年都没有成功,已经不知道为此试死了多少无辜的人。现在因为她这次看似釜底抽薪的壮举,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再死一遍,且还完全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什么时候成功。这根本就是在拿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一起开玩笑!

    虽然佛教一直是她毕生憎恨的对象,但心地善良,做个好人毕竟是人类社会的主流思想。所以之后的日子,萧令姿几乎每天都在用她的小脑瓜子想着怎么去补救。什么干脆把杨玄宝和陈青之也一起干掉,什么联络前朝后宫向梁武帝搞死谏,什么一把火烧了同泰寺……等等等等,好在褚嬴还没她那么疯魔,把这些光听着就知道不行的馊主意一概否决了。

    当然,萧令姿想出来的这些主意也并不见得全是馊出药味儿的。比如在褚嬴提点她进攻要有目的性之后,她突然想到的那个去偷迦罗延留下的神药毁掉的主意,着实让褚嬴在吃惊之余,还认真为这招的可行性想了好一阵。

    这想法,好像还真是可行的……

    只要余威他们再次出手,去把那些神药销毁,这个人体试验工程自然就没有什么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反正就算知道了神药所需砒霜的剂量和人体对砒霜的耐受程度,任你是谁也没法继续去搞长生不老。可是,余威他们已经在这事上出动了两次了,招惹的都是陈青之和他背后的梁武帝这种神级对手。一而再已经是不智之举,再而三就真是人头直送了。

    褚嬴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风险过高没有答应。但在萧令姿这里,思前想后都觉得这是唯一真正可以釜底抽薪的办法。于是她开始想尽办法,使出浑身解数去套路褚嬴,要他答应派余威他们去做。好在这关乎生死的节骨眼上,书呆子可不是让丫头随便套路两下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的人物。他选择摇着扇子闭上眼睛,随便她在那里撒娇卖萌、扔棋子、装生气、敲桌子打凳子、舞刀弄剑总之就是一概不理。反正兴庆殿的正殿外面还有张月娘等宫女内侍在走动,她也不敢往他身上直接扑过来。

    最后,萧令姿看实在拗不过他,便灵机一动,另转了个思维方向。她默默地走到他旁边,乖巧地蹲下身子,双手交叠伏在他膝边,用一种闪着星光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他许久。褚嬴闭着眼睛,自然一下子不知道她怎么了,只是听见旁边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才本能地有些好奇睁开眼来瞧瞧。

    “长公主,你又想怎样?!”见了她这个样子,褚嬴没来由让她吓了一跳,手里摇着的扇子都明显抖了一下。

    “思玄,过两天就是中秋了!听说宫外御街上会有灯会,还有猜灯谜,好生热闹的。反正今年皇兄又是只打算跟各宫嫔妃小办素宴,不行铺张。我不爱去,不如你带我出去玩儿吧!”

    这尼玛果然还是个套路吧。褚嬴默默地望着她自得卖乖的样子,真心就给了她一个你猜我会不会上当让你亲自跑去送人头的表情,慢声笑道:“呵,长公主,偶尔素食有益身心,安贫乐道乃是美德!”

    “你那天明明答应过会陪我玩儿的!”一听他这意思是不答应,萧令姿果然就变了脸。

    “你要真是想出去玩儿,我自然帮你!可你扪心自问你是吗?!”褚嬴这下理直气壮道,“我要是助你出了这道宫门,入了御街,你还能让我找到吗?!届时,你我再会之地恐怕不是在皇极殿,就是在大理寺了吧!”

    “……”萧令姿眼看阳谋扑街,已经无法挽救,只好一脸失落地噘着嘴嘟囔,“这你也能知道……”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她居然如此爽快地承认,褚嬴一时气极,直收拢手里的折扇就要往她头上敲去。

    萧令姿这回反应倒快,猛地从他身边蹿起身,又利落地往旁边退开两步,冲他道:“你又想打我!明明是你自己当初答应过我的!我虽有那个心思,可我也是真心想要出去玩儿!你自己想想,我自回来之后,每日都在兴庆殿待着,不是吃饭睡觉,练功学棋,就是闲得无聊发呆。这都多少日子了!你也不说多来兴庆殿陪我做些别的事情,就是下棋,下棋,到皇极殿下棋!!”

    褚嬴这头听她说得一脸懵逼,手里还保持着刚才那个举起扇子想要打下去的动作。良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只要她真心不想让他打到,凭她的身手,他是奈何不了她的。况且,以她这样的性子,要一直枯燥地关在兴庆殿里做这些她本就不大有兴趣的事情,也确实是难为她了。

    看着她那副噘着嘴低头委屈的样子,褚嬴终于也有些心软了。他默默地起身,随意放下了手里的扇子,走到她面前,忽地轻轻把她揽在怀里,道:“好啦!这阵子是风头实在太紧。你和余威他们已经去了同泰寺两次了,一杀一掳。若是再去,你以为那陈青之真是纸做的不成?!更何况还有至尊!你若真心想要出去玩儿,我自然答应你!可你要是想乱来,我无论如何不会帮你!”

    “我这还不是担心我皇兄会遭人蛊惑,做出人神共愤之事嘛!”萧令姿把头靠在他心口,道,“皇兄这个江山得来不易,当年我们家也曾是心甘情愿称臣的,征战沙场,戎马生涯,概无怨言。结果让那个残暴不仁的东昏侯处处迫害,元达哥哥也终遭诬陷身死。我不想我皇兄将来会步东昏侯的后尘,所以但凡有敢蛊惑我皇兄的,就一定要除掉!尤其是那些该死的秃驴!我看除了这些秃驴,其他人谁也蛊惑不了我皇兄!”

    “好好好!”褚嬴双臂深深拥着她娇小的身躯,凑在她耳边连声安抚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如今的局势于我们不利,并非出手的好时机。余威他们毕竟是韦家的人,既是我们的杀手锏,亦是护身符。我不能随意让他们去冒险,更何况是你!因此,敏则,你要暂且按捺住心思,耐心等候些时日。等到他们再松懈下来,便是我们出手,真正釜底抽薪之时!”

    “嗯,那好吧!”萧令姿听他说得确有道理,便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也曾答应过你,以后会听你的!”

    外面的光漫漫透过窗上的薄薄一层纸延伸了进来,投在那架一人多高的月影纱屏风上,隐约照出来两个人影。他们相拥相依着站在那里,仿如有着说不完的私语。秋日的阳光不烈,是极温柔的,映着他们的轮廓就像是一幅画在上面的画似的,朦胧而写意……